温蒂站在龙血树前，看着树干裂口上的红色液体缓缓流出，渗入干燥的土地。
袭来的过往记忆在脑海里翻涌，令她感到发昏。缓过神来的艾比盖尔还有赫克托和弗里克两人，似乎被刚才所窥探的过去震惊到了。每个人都神情复杂，默不作声，注视着龙血树下温蒂单薄的背影。
温蒂不自主握紧了拳头，只有这样她才好冷静地思考。关于红溪镇的由来，以及龙血树的出现，得到所谓的真相的她感受到的是一股巨大的无力感。耳畔响起的号角声与和声渐渐淡去，又逐渐响亮，她转过身体，视线瞅见了坐在棺材上的阿丽丝泰尔。
其余的人跟着转过头，目光齐齐射在棺材上。棺材上的阿丽丝泰尔，依旧保持着一如既往的笑容。在她死的那一天，山崖上长出了龙血树，红溪镇恢复如初，战争的创伤被抹去，而她则独自在山崖边，仰视着自己的墓碑。
现场的冷峻气氛丝毫没有撼动她脸上的笑容。
“谢谢你温蒂，我记起来了，我全都记起来了。”阿丽丝泰尔歪着头，露出无奈的讪笑，“很意外吧，把红溪镇变成这样的，是我。”
阿丽丝泰尔锐利的目光扫视着温蒂全身，她明白温蒂一定询问她为何要这样做，但温蒂回应她的只是一种对她难以理解的眼神。
“我并不对造成如此情况的原因是你感到意外，我震惊的是你竟然会做到如此地步……而且还是以自己的生命为代价。”
“没错，用自己的生命。”
阿丽丝泰尔转头看向后方的龙血树，两只小脚前后摇啊摇。
“然后看着自己的墓碑立在这里。”
“……”
沉默乘着风声飘荡在每一个角落，所有人，包括爬行者在内，都只是盯着温蒂和阿丽丝泰尔两人。
最后还是温蒂打破了这份沉默。
“留下来的你现在只是个灵魂，而被你当做代价的肉体……”
“你可以去问它，它一切都知道。”
温蒂抢在温蒂话说完前伸出手，指向了爬行者的方向。
爬行者只是眨了眨眼，下一个瞬间，湍急的气流笼罩山崖。没等温蒂回过头，爬行者就极速接近，用身体前方刺一般的触手勾住了温蒂的后衣领。
温蒂当即回头，目光与爬行者细长优美的身躯擦肩而过。保卫全身的失重感像风一样将她抬向空中，狂风拍打着自己的脸庞，看着眼前的红溪镇越来越小，温蒂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远离了地面，来到天空之中了。
爬行者以垂直而上的姿态带着她飞上云霄，温蒂甚至还来不及恐惧，自己的身体就已经来到了一百多米的高空。而在爬行者苍白而凹凸不平的背上，艾比盖尔、赫克托和弗里克不知何时坐了上来，不过从他们的表情来看，他们显然也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
阿丽丝泰尔坐在爬行者的头顶，用怀念的眼光欣赏着地面的景象。在他们下方，红溪镇的全景一览无遗。
“你们想知道的东西就在这里。”
“什么东西？”温蒂疑惑着问道，她努力睁大双眼用俯视角在地面搜索，其他人也纷纷朝下看，但看到的只有废墟，以及黑色的泥土和红色的火焰。
爬行者用头指了指下方的红溪镇。
“阿丽丝泰尔的身体，就在下面。”
血液在大脑里沸腾，冲得温蒂思维有些模糊。仿佛感受到了某种魔力般，再次俯视红溪镇的全貌，温蒂感觉到了某种不一样的变化。像是一整块拼图有序分离开，红溪镇的整体也在温蒂的眼中分成若干个完全不一样的部分。
意识到这一点，温蒂对着猛烈的风深深吸了两口气。
“看到那边的森林了吗？”
爬行者伸出的触手越过城镇上空，指向了西边一块黑压压的地带。
“那是伍德霍克先生管理的橡树林，我们上山前必须经过的地方。”温蒂不紧不慢地回复道。
“那个地方……是阿丽丝泰尔的肺。”
爬行者不经意间讲出这句话，语气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却让其他人不禁打了个寒颤。
“等等，你是说……那片林子……是由阿丽丝泰尔的肺化成的？”
赫克托先生的眉毛扬到不能再高，惊愕地往下看去。黑黢黢的橡树林看不清轮廓，但所有人都能感觉到，这片橡树林是活的。
橡树林当然是活的，不过并不是传统意义上。温蒂能感觉到森林模糊的轮廓在收缩、膨胀，以一种很不起眼的方式重复着这样的活动。
“它在呼吸。”
爬行者空灵的声音在风中飘荡，它并没有在意其他人的反应，只是将触手转了个位置，指向了横插在废墟中间的一条河流。
“那条是由山间小溪汇聚到山脚形成的河流，就这样日夜不停流了五十多年。”
“没错，它从未停歇。”弗里克说道。
“那是阿丽丝泰尔的动脉。”
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飘过，几人什么话都没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在逐渐意识到自己正站在真相的边缘之后，所有人都闭声缄口。
古老的关节嘎吱作响，爬行者扭动着骨架般的躯体朝着镇子边缘飞去。它的身体在空中轻盈优雅，宛如一条灵活的线随风飘动。它压低身子，俯冲而下，沿着地面之上几米的地方飞行。掀起的气流掠过黑色的草地，让牧草摇摆不停。
“地面上这些摇摆的草儿，是她的毛发；黑色的地皮，是她的肌肤……”
它的声音没有掺杂任何情感，仿佛是从几百年前传来即将消散于此刻的远古回音。它身形一摆，荡开风浪，朝着更远处飞去。远处的重重迷雾前，白色的灯塔屹立着，依旧在发出旋转而闪耀的光芒。
“她破碎的眼睛化作无数碎片，掉落到镇子边缘升起重重灯塔，监视着人们，也指引着人们。”
“她细长的手指拔地而起，形成连绵不断的山峦。”
“她的骨骼化作沉默的岩石，她的脂肪化作土壤中的营养。”
“她的毛细血管深扎于地下，化作地下水的通道。而那漫山遍野的火红的枫树林，则是……”
“她的心脏，对吧。”
萧瑟的风吹过绯红的天空，温蒂出神地盯着镇子边的那一片暖红。漫山遍野的枫树林，此刻正展现出无与伦比的红黄色。
爬行者回过头看着温蒂，其余人的目光也汇聚在温蒂身上。
“没错。而我……则来自阿丽丝泰尔身体里的一段脊柱。”
爬行者静静说道。
脊柱，阿丽丝泰尔的脊柱，也是红溪镇的脊柱。
世界的脊柱。
端坐在爬行者头上的阿丽丝泰尔歪过头，视线停留在那片永不凋零的枫树林上，久久没有离开。温蒂看到她的眼神里倾泻而出的忧伤。
脑海里的号角声再一次响起，听起来却有些不一样了，架子鼓、钢弦吉他、提琴、电吉他的声音一个一个切入进来。温蒂感觉自己的身体猛烈燃烧着，留下灵魂与一地的灰烬，变得跟跟阿丽丝泰尔一样。
强烈的无力感叩击着她迷茫的内心，太柔软太过敏感，以至于触及到了这个世界最本质的悲剧，痛苦与麻木便油然而生了。
又是一道迅捷的风，将温蒂眼前的景象打乱。风声灌入她的耳中，她的视线在红溪镇的各处景色间不断变换，最后眼前的画面定格在了山崖边缘。诡异的红色天空下，爬行者的身躯显得如此巨大。
温蒂又回到了最初与爬行者相遇的地方，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我的回答已经结束，现在我们该继续谈判了。”爬行者转动脑袋，“告诉我你的真实想法吧，孩子。”
“我想再问个问题，所以阿丽丝泰尔的身体并没有死。”温蒂有些郁闷地点点头，“她一直都活着，一直都在这里，只不过……她将自己的肉体献给了红溪镇。”
以这种方式。
“所谓代价，便是如此。”爬行者古老的声音充满了威严感。
“阿丽丝泰尔将身体献给了红溪镇，为了保护她的记忆，承载她记忆的大脑则被分离并封印起来。但镇子的存续需要神经中枢的维持，而作为身体神经中枢一部分的脊柱，我便自然承担了整个镇子的运转，用你们的话说，就是所谓的神。”
“神的力量需要人们的信仰的支持。维持红溪镇存在的力量则来自于人们对镇子的……爱。”
“爱？”温蒂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没错。爱，纯粹得没有杂质的、永远保持着的爱。这种爱能让人放下自己的一切过往，抛弃所有的顾虑，完全自愿留在红溪镇这个世外桃源中。但五十年来，能够自愿待在红溪镇的人屈指可数。”
“因为大部分人觉得红溪镇虽然很美好，但是心里还是有放不下的地方吗……”
温蒂发出一声无奈的叹息，爬行者看着她，缓缓闭上眼。
“所以愿不愿意留在红溪镇完全是你个人的选择，我不会强求你。镇子周边的灯塔和迷雾是红溪镇用来阻止人们离开的保护措施。如果你选择留下，你的活动范围将限制在红溪镇周边，再也无法离开这里。若不愿留下，我也不会拒绝，只是对红溪镇的未来感到惋惜。”
“难道……”
“我的力量即将耗尽，最多还能维持四到五个月的时间，在那之后，红溪镇现在的一切都将化为泡影，变成五十多前的战争下的废墟。”
阿丽丝泰尔用身体为代价换来了红溪镇的复苏，她用逝去的身躯驱动着这艘过去的巨轮在海上孤独地航行了五十多年……而现在，这艘巨轮即将面临散架的风险，沉没在无人知晓的海底。
留在过去的身体即将消逝，而身处现在的灵魂却无能为力。巨大的孤独和无力感包围了温蒂，宛如那艘注定沉没的巨轮驶向无垠的大海般。
浩瀚而悲伤。
温蒂静静看着爬行者的眼，又转过头望着阿丽丝泰尔。不远处的阿丽丝泰尔仍旧保持着微笑面对着她。
“你是说正是因为人们对神的信仰，镇子才得以存在吗？”
“可以这么说。”
“如果这份信仰的对象不再是神，而是一个存在过的人，我是说把这份信仰传给另一个人，镇子的存续会怎么样？”
爬行者愣了一下，它从未听过这种想法。将人们的信仰转移到另一个人身上，无论再怎么听上去都像是无比荒谬的事情。
“我没有试过。”它徐徐说道。
温蒂点点头，闭上眼吸了口气。
“神在人们心里本就是所信仰的一个虚无缥缈的东西，即使它真正存在，人们对其本身的信仰热情也会随着时间不断消退。”
“但与抽象化的神不同，人是真真实实存在过的，所以我觉得可以试一试。”
爬行者闭上眼，仿佛陷入了沉思，又仿佛在评估温蒂提议的可行性。这个疯狂的想法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实现的吧，温蒂如此想到。
“我明白了。”
爬行者睁开眼，扭动着庞大的身躯飞向空中，背部的触手在阳光的照耀下显得闪闪发亮。
“所以，请你准备好。”
“准备什么？”温蒂禁不住问道。
但爬行者没有回应，它旋转着身躯，簌的一声朝温蒂俯冲而来。疾驰的身体越来越亮，直到它的全身化作一道炫目的白光，明亮得让山崖上的所有人都紧紧闭上了眼。
温蒂感觉到有什么东西进入了自己体内，后背仿佛被烈火灼烧般生疼。随着轰的一声，所有的意识和记忆都迅速消散在无尽的白光中……
……
十二月的天空蓝得发灰。
这是温蒂醒来时看到的第一个画面。她挣扎着坐起身，发现自己正坐在公园的草地上。红色天空和黑色太阳早已消失不见，废墟也变回了完整的建筑，美丽的城镇，静谧的河流，街上的人们三三两两互相问好，整个镇子透露出久违的和平。
骇人的地狱景象消失了，红溪镇又恢复到了原来的样子。
“终于结束了吗……”
经历了这么多的事，积攒起来的疲惫感最后还是找上了她。温蒂活动了下酸痛的身体站起身，突然间，一片白色的东西从眼前飘过，落在她的脸上，传来冰冰凉凉的触感。
“咦？”
她把脸上的东西撇到手中一看，一团洁白的雪在她的手心里化开。
“这是……下雪了？”
她惊讶地望向天空，看到越来越多的雪花从天而降，飘落在周围。街上的人们纷纷驻足，兴奋地盯着天空。
在这个本认为不会下雪的日子里，雪花却一反常态地落到脸上，这份小小的惊喜感虽比不上中彩票所带来的震撼，但仍能让人在平凡的生活中会心一笑。
温蒂笑着抬起头，无论在屋里屋外，红溪镇的所有人此刻都抬起头看向天空，欣赏着这久违的雪景。
在十二月的某一天，红溪镇终于下了今年的第一场雪……
（终于写完这个长篇了，接下来就要开始构思新的短篇，还要抽点时间写p站的文章，所以下一章预订十天后天后更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