判官坐在宽敞的雕花长榻上,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你叫什么来着?骆……”
“骆蝉衣。”她立刻答道。
他恍然点头:“骆蝉衣,好名字。”
她有些意外,笑了笑。
第一次有人夸她名字好听,骆姓只因她来自骆家村。
而“蝉衣”二字只是一味药材的名字,老爹是在采蝉衣的时候意外捡到了她,便如此随意的取了个名字。
其实细品起来,就像“李冬瓜”,“张白梨”一样潦草。
判官看了一眼黑无常,似在无声中吩咐了什么。
“今日的考核分为两部分,”黑无常的声音依旧冷淡如冰:“一是问答,二是演练,现在正式开始。”
骆蝉衣正视着她,深吸了一口气,点头。
黑无常看了眼卷轴上的试题,抬眼问道:“听好第一题,无间的第五层是什么?”
听清题目的骆蝉衣微微松了一口气,就怕他不考无间,要说她别的记不住,这个可谓是烂熟于心。
于是她娓娓道来:“第五层,蒸笼地狱,将其投入蒸笼里蒸,小火慢沸,直至汁水四溢,肉烂如糜,蒸过以后,冷风吹过,重塑人身,再带入下一层地狱。”
“下一题,生平册是什么?”
她不假思索回道:“是用一个人前世的功德与罪孽,转算出福祉、灾祸、运气的数值,并且根据数值撰写下一世的生平。”
另一旁的白无常把玩着手里的云雕手柄铜镜,时不时抬眼看着她。
这几日相处下来,他愈加发现这丫头确是有灵性的。
黑无常的脸上依旧没有表情,继续道:“生平册的数值可以改写吗?”
骆蝉衣想了想:“可以,有两种方式,一是判官大人的判官笔,但几个数值之间互相牵制,牵一发而动全身,改起来比较麻烦。第二种就是……通过凡人自己强大的毅力,逆天改命,反向影响生平册。”
判官听到这里,原本微微上扬的嘴角一点点放了下来,声音有些低沉:“逆天改命……这个词用的不好。”
“你别胡说,命就是命,一介凡人还想逆天改命?!他怎么不上天呢?”白无常拧着眉,沙哑着声音教训她道。
“可我……”可她明明在书上就是这样看到的,人不一定非得屈服于命运。
就像一颗石缝中的花籽,可以腐烂,但也可以借助一场春雨拼命扎根发芽,即使在岩石里也开出一朵花来。
骆蝉衣本想解释,可此时她注意到的是,白无常此时看她的表情,就像是看一个弱智。
他是在有意提醒她。
她并不蠢,只好收住:“对不住,我记错了。”
黑无常看了一眼判官,又继续问:“生平册数值共包括三项,福祉、灾祸、运气,满值各是多少?”
满值?
哪本书上写的?她怎么没看到过?
过分安静的空气中,她忍不住瞥向白无常,这位师父虽不太靠谱,但她能感觉到他是有心帮她的。
而此时白无常半垂着头,根本没有看她,只抬手挠了挠鼻子。
他,用的是一根手指!
骆蝉衣遍寻无门,只好赌一把了:“一万!”
话音刚落,只听黑无常从鼻子里重重地哼出了一声,讽刺道:“胃口倒不小!”
判官眉峰微挑,脸上的表情也寡淡了许多。
错了?她转头疑惑地看向白无常。
白无常无奈地用指尖捎了捎头,用口型回道:“一百啊!”
后面他又补充了一个嘴型:“笨死了!”
黑无常垂眼看向卷轴:“下一题,一个人知道了自己的死期,他为什么会在前一天自尽?”
“为什么……自尽……”骆蝉衣脑子一下子乱了起来,这是什么问题,是不是超纲了?
空气再次陷入沉默,许久。
黑无常冷艳的嘴角讥讽般地翘了一下:“白无常,你告诉她吧。”
白无常无奈地咋了下舌:“因为他想早点到罗刹殿排队啊,多简单啊!”
早点排队……骆蝉衣瞠目结舌,这也行?
“下一题,一个人的生平册上写着他一生康泰,无病无灾,可为何出生后四肢不全,无眼无口?”
骆蝉衣努力稳住心神,觉得自己不能只用正常思维,她纠结良久,最终道:“因为他拿错了生平册。”
白无常闻言扶额:“不对,因为他投胎是个蛋。”
骆蝉衣呆若木鸡,这一次,她不知道该怀疑试题,还是怀疑自己智力。
黑无常:“一架马车从悬崖坠落,里面所有人都死了,为何只有王二花安然无恙?”
骆蝉衣感到后背浸出了冷汗,湿漉漉的黏在身上,她绞尽脑汁,忐忑地回道:“因为王二花做了鬼差。”
黑无常闻言发出了一连串笑声,那笑声之中讽刺的意味浓烈到让人无法呼吸。
白无常无奈地摇了摇头,怒其不争地看着骆蝉衣:“长没长脑子啊,因为王二花是只鸟!是只鸟!”
一记无形的雷电从头顶劈了下来,骆蝉衣只觉内焦外糊,是只鸟?怎么可以这样?哪只鸟叫王二花?!
“真不知道你这些天都练了什么?”黑无常看向判官:“离谱成这样,还有必要继续吗?”
判官背倚着长榻,头半低着,神色晦暗不明。
骆蝉衣此时的心脏慌乱至极,狂跳如鼓,每一下都震得她胸口发疼,她知道这样下去只有无间这一条路了。
她双膝一软,跪了下去,看着判官乞求道:“大,大人,再给我一次机会吧,我会……看灯,或者搓澡也行!”
“搓……”黑无常像看疯子一样看着她。
判官抬起手捏了捏眉心,那只抬起的手刚好掩住忍不住上翘的唇角。
随着那只修长的手放下,他的神情也瞬时恢复成冷淡模样:“那就再给你一次机会吧,最后一次。白无常,开始吧。”
“哎!”
白无常反应过来,立刻从宽大的袖口中取出了他那面云雕手柄铜镜,随手抛了出去。
骆蝉衣震惊,目光也随之飞了出去。
没有等来落地的声音,却见那面巴掌大的银镜陡然变得巨大,像是一个月洞门,悬浮在了空中。
里面出现了清晰的图像。
那是一片小树林,一个身形干瘦佝偻的老太蹒跚踱行,阳光洒在她花白的头发上,发出耀眼的银光。
白无常说道:“这里是洪家庄,老太太马上就要上吊自尽了,福祉:三十,灾祸:六十五 运气:四十。你的任务是把福祉提到八十。”
“三十提到八十……”骆蝉衣皱眉,这可不简单啊。
她从地上木然起身,走到镜子面前,眼看着镜中苍老的老太选中了一个树,从腰上摸索起绳子。
“还看?再磨蹭她都过奈何桥了……”白无常突然大力一推,将她推向镜子里。
“我还没准备好……”
一个趔趄她跌入镜中,而那镜中竟像是一团泛着白光的迷雾,瞬间将她的身体吞没了。
镜中景象瞬时恢复,依旧是那一片葱郁的树林。
枯瘦的老太太将手中的麻绳穿过树干,结结实实地系了两个结。
她缓慢踩上一块平整的石头,花白的头慢慢探入绳圈。
动作不快,却没有一丝犹豫,似乎在心里早就做好了这个准备。
“等等!”
不知从哪里窜出一个青衫少女,从老人身后快步赶上前去。
老太太回头,沟壑纵横的脸上露出惊讶之色,刚刚明明一个人都没有,这姑娘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她知道少女要劝她,但也只是徒劳,这一步她已经想了很久。
到了这把年纪,何谈冲动,一切都是深思熟虑。
少女却上下端详着她,又抬眼看了看绳子,慢悠悠抱起了双臂:“这片林子是我的,想死在这儿,得交钱!”
一副此路是我开,此树是我栽的架势,十分霸道。
老太太隐在褶皱中的眼睛微微瞪大,竟是管她要钱的!
于此同时,镜子前的判官也不由挑了挑眉。
有点意思……
他本以为她会良言相劝,他已经做好准备,看这个小丫头如何在滔滔不绝后败下阵来,不成想她倒如此出其不意。
老太太压下一口浊气:“小姑娘,这林子比你爷爷年纪都大,怎么说是你的?”
她却格外淡定:“这是我太爷爷种的,他叫洪大,您听过吧?”
老太太恍惚了一下,洪家庄姓洪的不计其数,而且又是隔了几辈人,她怎么可能记得?
看到此处,镜子前的白无常忍不住偷笑了一下,年纪轻轻,撒谎草稿都不打,以后这丫头若是留下,真得防着她点。
“看您这身打扮,也不差这几个钱。”
骆蝉衣盯着老太太一身藕红色细纹锦衣,虽说洗的泛白,但绝对是穷苦人家穿戴不起的。
“我出门上吊,带钱做什么。”
“要不然您说说,为什么要上吊,我若是觉得合情理,就免费让您死一回。”
老太太浑浊的眼睛盯着眼前这个美丽的姑娘,沉默了半晌。
似乎这个时候她才意识到,这个姑娘不是真的想从她这个要死的老太婆要几个子。
老太太沉吟半晌,才缓慢地走下石头,随即坐在了上面,佝偻的背抵在树干上,长长的叹出一口气:
“干嘛不死?人老了,活着就是有罪。”
骆蝉衣走近些,靠着身后的树,静静地看着她,听她说起来。
原来,她有两个儿子,各自娶妻生子,原本生活富足。
只是在老头子去世后,两个儿子就变得一个比一个贪婪,一点点将她和老宅掏得精空。
这两年她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大儿子和二儿子每天为了赡养问题而争吵不休。
“我就像一盆烂泥,被他们泼来泼去。”
“他们小时候,从不吵架,总是身前身后地粘着我,赶都赶不走,现在,反过来了……”
“我死了就好了。”
骆蝉衣安静地听着,没有反驳,只是嘴角扯出一个苍白的笑容:
“是啊,等你死了,他们又成了好兄弟。可你看不到了,你真的不想看看吗?”
老太太微怔,转眼看向她。
眼前这个姑娘不似这世间任何一个女孩,她有一双好看得要命的眼睛,整个人透着一种独特的气质,明丽清澈,却又神秘莫测。
“想看啊……”老太太稀里糊涂说出一句荒唐的话,反应过来后她自己都想嘲笑,一大把年纪竟开始痴人说梦。
她若不死,儿子们的争吵永远不会停,她若死了,还怎么看?
“好,我帮你。”女孩露出一个如晚霞般浓郁又温暖的笑容。
此言一出,镜子前方的黑无常秀丽的眉头狠狠一皱:
“她不会蠢到带着老太太的鬼魂四处乱逛吧,若真是这样,可以直接把她打入无间了!”
白无常轻轻“嘶”了一声,神色露出困惑,凭他对这丫头的了解,不至于那么不懂事。
判官此时已经起身走下了长榻,在镜子面前负手而立,一双桃花眼微微眯起,愈加深邃,探究地望向镜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