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楼的二楼,陆绝与杜晴夏离开后,孙眠立刻请骆蝉衣坐下,并拿了一个干净的杯子,殷勤地替她倒上一盏冰茶。
他双手端至她面前:“真是巧啊,你们兄妹也到街上来了,早知如此,何不如一起。”
骆蝉衣轻笑,并没有喝,歪头看向楼下热闹的人群,不咸不淡道:“孙公子犯不上跟我们一切,你又不缺女伴。”
他摇开折扇,身子往后靠了靠,风轻云淡笑了笑:“杜小姐是我义妹,她想出来逛逛,一个女儿家我也不放心,这才陪她过来。”
“是这样啊……”骆蝉衣领悟般地点头。
孙眠这人……要不是亲眼见过杜晴夏口口声声大叫:非眠哥哥不嫁,真容易被他这副纯良之相唬住。
不知这世间有多少痴情女子错把他当成了良人,肯定不止是杜晴夏与宋柔她们两个。
“你这只镯子……”他垂头打量着她搭在桌边的手:“从前没见你戴,是新买的吧。”
骆蝉衣地垂眼看了看:“刚买,你眼神倒好。”
他单手将折扇一扣,动作潇洒利落,目光一抬,温和看向骆蝉衣,浅浅一笑,神情却十分认真:“不是我眼神好,换成是别人多什么少什么,我可察觉不了。”
骆蝉衣不由得弯起嘴角,半讥半笑:“哦?我倒是与众不同的那个?”
他没有说话,只一动不动地看着她,唇边的笑意慢慢收敛,变成无比专注的神情,眼神也越来越深刻,温柔,仿佛满心满眼都是她。
“你真的感觉不到吗?”沉默半晌后,他轻轻地问,又带着一丝不被认可的惆怅。
骆蝉衣没有回答,平静地与他对视着,嘴角始终挂着不明深意的淡笑。
不可否认,这样的相貌,这样的眼神,这样的话语,撞进哪个少女的心中,能不激起一大片甜蜜的涟漪,宋柔与杜晴夏的沦陷着实不能怪她们。
孙眠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她的眼睛,像这样摸不准一个小小女子,于他而言还是头一次。
此时她虽不像上次那样拒他于千里之外,但他清楚地看到,骆蝉衣那双灿若星辰的美眸中,满是清醒与探究。
他拥有过很多女子,多到在他心中可以清楚地将女人分门别类出来,每遇到一个,他都可以立刻将她划分在某一类,同时也就有了对应的攻略手段,屡试不爽。
只是,眼前的人与他见过的任何一个女子都不像,更谈不上分类。
但这不仅不会让他烦恼,反而兴趣更浓,他身子前倾,伸手摸向她的手。
骆蝉衣垂眸看着他的手慢慢逼近自己的指尖,却也没躲。
他爱惜地托起她的手,细细地打量着,赞美道:“攘袖见素手,皓腕约银环,银镯固然是美,却不及……”
一句话还没说完,他身下的椅子突然被一股大力向后扯去,他整个人也随之向后一闪,原本托着骆蝉衣的那只手也立即脱了,赶紧抓住椅子。
孙眠心惊肉跳又颜面受损,不禁怒火中烧,愤然转头,竟是陆绝。
其实骆蝉衣早就看到陆绝上楼了,他刚踩上二楼的地板,目光就落到孙眠托着她的那只手上。
他不动声色走到孙眠身后,用脚勾住椅子下面,抬脚一个拉拽,孙眠就移了位。
见到是他,孙眠只好强压住怒火,毕竟被人家当场撞见占他妹妹便宜。
“咦?杜小姐呢?”骆蝉衣看着陆绝身后,始终不见有人上来。
孙眠也奇怪地回头张望了一下:“没上来,她回家了?”
这些问题,陆绝通通没有回答,只是看向骆蝉衣:“我们走。”
骆蝉衣心下疑惑,以杜晴夏的性格,怎么会把她心爱的眠哥哥丢在这里一个人回家,到底是发生什么了?
但是碍于孙眠在,她也不好多问,只好随他下楼。
“我也同你们一起走,小二,结账。”孙眠毫不见外,丢下一锭银子,拿起了扇子紧随他们身后。
下楼刚走到一半,骆蝉衣就看到缓步台上奇怪的一幕:
小二把茶盘放在了一旁的地上,人则是蹲在扶手旁,全神贯注地为一个荷粉色裙装的女客人解绑。
那女子被自己身上美丽的披帛绑住了双手,左一圈右一圈地系在了扶手上,她焦虑地不停催促着小二。
一个不经意的抬头,她刚好看到走下楼的陆绝,登时柳眉倒竖,恨声叫道:“陆绝,你敢绑我,看我我爹不扒了你的皮!”
突然,她面色僵硬了一下,眼神怔怔地看向他们身后的孙眠,原本张牙舞爪的面孔顿时瓦解,如同一尊被大水冲垮了的泥塑,眼圈也瞬间红了起来。
她在孙眠面前从来都是最完美的模样,就连今日这副妆容也是足足打扮了两个时辰,不成想这辈子最狼狈的样子竟让他撞见了。
一时间她脸上又白又红,恨不能钻到地缝里去。
小二终于将披帛解开,递还给她,她早已无心去接,只泪眼婆娑地看向孙眠,声音颤抖道:“眠哥哥,你听我解释……”
孙眠显然并不介意她此刻的样子,甚至还笑了出来:“你怎么被绑在这里了?好了别哭啦,我送你回家。”
一出了酒馆,四人便各自分道,两人向南,两人向北。
清楚地听着孙眠在身后喊着:“再会!”陆绝与骆蝉衣谁也没回头。
回宋府的路上,骆蝉衣终于忍不住问陆绝:“你为什么要绑她呀?”
陆绝看向她,顿了片刻:“她打不到我,便撒泼纠缠起来。”
骆蝉衣忍不住苦笑,至于为什么杜晴夏也要打他,用脚趾头也能猜到,定是他非要把实情告诉人家,可人家偏是不信,还怪他个诽谤之罪。
“以后见到他,躲远些。”陆绝目视前方,不疾不徐地走着。
“她还要打我不成?”
“我说的不是她。”
她奇怪地转头看向他,这才反应过来,原来他是说孙眠。
他的神情总是深肃而淡漠,若是说些什么要紧的事,自然十分贴切,可若放在平常,就免不了有些小题大做的喜感。
就看他这表情,就好像孙眠是一个张着血盆大口的怪物,吃人不吐骨头,见到可得躲远些!!
骆蝉衣的步伐不紧不慢,闲闲地把玩着手腕上的镯子,瞥了他一眼,嘴角不禁勾起一抹坏笑,存心想逗逗他,于是故作不解地问道:“为什么呀?”
陆绝继续向前走了两步,慢慢停下,转头十分严肃地看向她。
花白的日光照在他的脸上,在高挺的鼻下投出一个小小的阴影,他瞳仁颤缩,眼睑也微微眯了起来:“你问为什么?
他目光从她的脸上向下滑去,最终落在她那只正在转弄银镯的双手上:“手还没有拉够?”
骆蝉衣转动银镯的手停了一下,被他这么一说,面子上十分挂不住,她有些不快的从鼻尖呼出一口气,不肯示弱:
“孙公子才不是像你想的那样,人家眼光极好,还夸我的镯子好看。”
“镯子好看就摸手,下次若是衣服好看呢?”他别有深意的目光从她领口处滑到裙底。
“你!”她被一句话生生噎住,气得干瞪眼,脸颊还不争气地热了起来。
许是因为她心里本就清楚孙眠的为人,刚刚是为了逗逗他才故意颠倒黑白,现在一时间真找不到什么硬话怼回去。
“你管得这么宽?真拿自己当我哥了!”她色厉内荏,加快了步伐走去了前面,并且一路疾行,生怕慢一点陆绝就追上来继续补刀。
别看他寡言少语,但说出的话劲都特别大,像炮仗似的崩得人生疼。
回到宋府后,骆蝉衣亲自去把宋夫人给的银两原璧归赵。而陆绝则是立即回了房间,继续画那幅未完成的《阖家图》。
从前他都是画一些景物,高山湖泊,花鸟鱼虫他总是能信手拈来。
这是他第一次画人物,他立刻发觉比静物要困难的多。
人物的样貌和体态自然不在话下,他甚至可以把衣领上扣子的花纹描绘出来,只是想要画活一个人,必须熟知此人的神态,眼神和举止,这才是最难之处。
唯一的解决方法便是长时间的观察,宋老爷倒好说,只不过宋夫人与宋家小姐,出于礼节,他实在不好盯着人家去看。
因此这幅《阖家图》进展尤其得慢,甚至抵得上他画几十张景物图。
午饭时候,宋老爷来敲响了他的房门。
陆绝打开门,第一反应便是宋老爷是过来催画的,他有些歉意的说道:“对不住,还没画好。”
宋老爷侧头略过他的身体,向房间内桌案上那一副色彩斑斓的画卷瞄了瞄,收回目光抚须一笑:“我可不是来催画的,我是来催饭的。”
宋老爷说罢,向身后示意了一下,一个丫鬟拎着食盒从他身后走了出来。
宋老爷微笑着解释道:“已过晌午,不见你出来用饭,我便给你送了过来。”
陆绝一愣,脸上顿时露出些许尴尬之色,幽黑的俊眸躲闪似的垂了下去,忙说道:“不敢当。”
但宋老爷并不在意,在这个他十分看中的年轻人脸上偶尔便会出现这种神色。
比如他为他请郎中抓药,饭桌上为他夹菜,甚至说句关切的话,他都会表现出这种不自在。
人至中年,宋老爷也算看惯了人间冷暖,他第一次见到这种表情的时候也颇为不解,但后来他慢慢领悟到,眼前这个孩子一定受过太多的苦。
“你也不能总这样一直闷在屋子里,今晚不如到后花园赏赏月,正好我有话要对你说。”
陆绝抬头看向宋老爷,神色迟疑,心中不解的是为何不能现在说。
宋老爷趁机细细打量着他的脸:“脸上的伤,都好得差不多了。”
这张脸起初带着伤,总是看不真切,随着伤口愈合,年轻人的面容也越来越精致,有种清冷的凛冽之感。
他虽然是宋柔的父亲,但扪心自问,这样的才华,这样的相貌,自己的女儿是配不上的。
陆绝并没留意到宋老爷的眼神,自顾自垂目斟酌片刻,忽然郑重地允诺道:“宋老爷,再给我三日,《阖家图》一定完成。”
宋老爷摇头笑道:“不急,我都说过不急,你快去吃饭吧。”他目光点了下他屋内丫鬟已经摆放好的饭菜。
当初为什么一定让他画《阖家图》,他府上已经数不清有多少幅了。
除了想见识一下他高超的画技,还有两个更重要的原因。
一是《阖家图》耗时较长,他能留在宋府的时间也就更多。
其二,画人物,欲传其神,必不可少与其本人相接触。
宋老爷负手走在避荫小路上,胸有成竹地莞尔一笑,最后这一点才是重中之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