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停下手中拨弄火堆的木柴,抬头看着特林维尔和艾尔希雅。他的朋友也被他脸上怪异的神情吓到了,只管张着嘴,却什么都忘了问了。
“让我震惊的是,之前一直被我认为命不久长的那位老人,非但没有险些丧生狼口的惨状,此时正直起身子目光精锐,神气昂昂,嘴角挂着一丝神秘温和的微笑,也正盯着我看呢。”
“什么?”巨人失声问道,“格雷恩,你是说那位吃光了你仅有的一小块火腿,也没能有点儿精神的老人,却仿佛心情不错地看着你呢?毕竟他还笑得出来呢!”
“是的,我的朋友。那几只狼已经被雷声吓走了,可我此时才觉得又惊出了一身冷汗。山林幽谷的风打在身上,不禁又颤抖起来。
‘小伙子,刚才你不是还雄赳赳地拿着你的小短剑挡在我的身前,像只好斗的小公牛那么勇敢又冒失地和野兽搏斗呢。现在怎么了,怎么变得胆小起来了?’他伸出一只手,像是在抚摸着穿山度林的夜风,一边调侃着迎风而栗的我。
‘你,你……’我语无伦次,竟然抬手指着他,手上还握着那把他口中刚刚还提起过的短剑。但我的心却早已平静了下来。
他的眼中流露出晶润透彻的目光,神情安详,脸上也一扫颓然晦暗的神色,仿佛刚刚才从一场酣睡中醒来。因为他正满足地伸着懒腰,甚至面带欣慰喜悦的神情,看着我笑了。
‘格雷恩,’他说,‘手中的剑是不能轻易指向一个人的—特别是一位善良的老人。刚才你还冒着生命危险想救他,这么快就把他当做了敌人吗?’”
“等一下,请等一下!”一直张大了嘴发愣的巨人仿佛突然醒了过来,大声喊道。“这不对啊,格雷恩。他怎么会喊你的名字呢?要知道,从你一开始遇到他,到他开口叫你的名字,你连一句话都没和他说过呢!他怎么会知道你的名字的呢?”
“好朋友果然是心意相通的啊!我当时也是这样问他的—‘你是怎么知道我的名字的?’对了,特林维尔,我的朋友,如果我说是你告诉那位老人家我的名字,不知道你会有何感想啊?”
果然,特林维尔又跳了起来,挥舞着双手,大声笑道:“哈哈,你休想一个晚上能取笑我两次,这是不可能的!要知道,你和五只狼打架的那个晚上,我肯定是在我的小床上睡着了呢—呃,虽然那张床对一个十岁的孩子来说,已经稍稍小了点儿,可我睡得还是挺香的呢,即使做梦也不会跑到那个陷阱里都能套到火腿的神奇的山顶上去呢!”
格雷恩笑而不语,艾尔希雅此时倒像是轻松了下来,她微笑着站起身走到篝火旁,蹲下身子往火堆里添了几根木柴,然后走向溪边。她做这些的时候,格雷恩一直望着她的背影,特林维尔虽然急的什么似的,却也只是挤眉弄眼,抓耳挠腮,却强忍着没有再次发问。
直到接过艾尔希雅递过来的水囊喝了一口,格雷恩才笑眯眯地看着他的朋友,说道:“我的朋友,看来那天的事你都忘光了啊。你真的想不起来了吗?你确定没有告诉过那位老人我的名字吗?你再好好想想吧。”
特林维尔疑惑地看着他的朋友,直到他确认,朋友的目光不是在和他开玩笑。他不禁暗暗纳罕,不得不认真回想起十七年前,格雷恩从家门口走过的那天所发生的事。
可是没过多久,他就又喊了起来:“好吧,好吧。我承认我忘记了一些。可是,格雷恩,你所说的我还是不会承认的。我根本就没有见过那位差点儿被狼吃了,又被雷声惊醒的那个老人!我怎么会告诉他你的名字呢?再说,格雷恩,你到底想让我记起些什么啊?”
格雷恩用手里的小木棍拨弄着木柴,好让火苗窜得更高。他笑道:“你真的都不记得了?如果你真的都忘了,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很多人对自己眼前的事情,都会视而不见。哈哈,别生气,我的朋友,我说的不是你。毕竟我也是直到他开口说话,又看到他戴的那顶尖帽,才觉得他好像有点儿面熟呢。好吧,当时我们两个在泥地上打的不可开交的时候,在不远的地方有个戴着尖尖帽子的老人,就在一旁笑眯眯地看着我们两个呢。你没有看到他吗?”
“尖帽?”特林维尔皱着眉头想了一会儿,笑着说。“我虽然不记得了,可是听你说来却好像是有那么回事儿。又觉得还是记不太清了。”
格雷恩笑问道:“那你可知道,那个带着尖帽站在街角,看着我们两个的老人家是谁吗?”
“是谁?”特林维尔忙问道。
格雷恩不紧不慢地说道:“还能是谁?当然是我的老师,阿斯特拉尔先生啊。”
特林维尔惊讶地张大了嘴,好半天都没合上。“阿斯特拉尔先生?你心中口中,最敬仰最爱戴的,天上地下,古往今来,无所不知的,帕林卡巴卡玛大陆最伟大的贤者,阿斯特拉尔先生?”
格雷恩笑了:“当然,就是他。我今生最最尊重,最最感激,教导我指引我的恩师,阿斯特拉尔先生。”
特林维尔又跳了起来,他拍着脑袋,围着篝火转来转去。他努力地想回想起什么,可什么都想不起来。
“哦,天哪!”他沮丧地大声喊着,“我怎么什么都不记得了呢!等等,等等,格雷恩,为什么他们两个都戴着尖尖的帽子—我是说,站在巴布科莱大街上看两个孩子打架的阿斯特拉尔先生,和那位在王城东面大山里和你一起被五只饿狼围攻的,没有你那可怜的一小块儿火腿就活不过来的那个老人,他们为什么都戴着尖尖的帽子啊?格……格雷恩……难道……”
结结巴巴的大个子维卡,格雷恩早已见过不知道多少次了,他也和蓝莓酒馆里的人们一样,都喜欢面红耳赤,连话都说不出来的巨人啊。
他笑嘻嘻地回答道:“我亲爱的朋友,今天晚上,我不正是在您的邀请下,讲述我当年离开王城,拜阿斯特拉尔先生为师的故事吗?”
“这么说是真的了?天哪!”巨人哀怨的眼神和表情,加上摊开双手可怜巴巴的样子,让艾尔希雅掩口而笑。“格雷恩,我的朋友!你手握短剑和饿狼搏斗,舍出性命保护的那位老人家,就是大个子维卡也最最敬仰最最爱戴的,阿斯特拉尔先生啊!!”
格雷恩也忍不住哈哈大笑。染上篝火颜色的古老山林也沉浸在他爽朗的笑声里。
“现在想起来,只怕的确如此呢!嘿嘿,”他笑道,“谁能想到呢—大个子维卡最最敬仰最最爱戴的先知圣贤,竟然会接受一个孩子的保护,无论何时对人说起,无论如何都会让人觉得有那么一丁点儿骄傲的吧?”
大个子维卡长吁短叹,心有不甘地大声喊道:“唉唉,我真倒霉啊。那样伟大的圣贤就曾经站在我的面前,可是我竟然不记得他了。我都干了什么啊!唉唉,我当时在做什么啊!告诉我,格雷恩。我当时为什么没有像你一样,跟他一起走啊?”
格雷恩和艾尔希娅也忍不住大笑起来。格雷恩见惯了艾尔希娅优雅的微笑,可他也很喜欢看到艾尔希娅也笑得那么开怀。
特林维尔后悔不迭。格雷恩笑道:“我看你真的忘了—你的父亲把纠抱在一起的我们拉开,然后他揪着你的耳朵,把你关进小屋里去了。不是吗?”
特林维尔双手抚胸,“我的父亲啊!我亲爱的父亲啊!瞧您都干了些什么啊!您就那么想让我做个铁匠吗!”他的表情夸张,却也真实表达了他对与阿斯特拉尔先生擦身而过的遗憾。
他不停地在原地转着圈子,用悲天悯人的声音喊道,“要是您当时不把我关起来,我说不定也会像格雷恩一样,早就是个名动天下弹弹手指就能让歹徒跪地求饶的猎人了。唉唉,我真倒霉啊。”
等他们都笑够了,都安静下来,特林维尔埋怨道:“格雷恩,这一切都要怪你。”
格雷恩和艾尔希娅相视而笑,他问道:“为什么要怪我呢?怪我什么?”
特林维尔振振有词地说:“我的父亲救了你,却让他的独生爱子遗憾终身啊!要是你不惹我,我就不会和你打架,也就不会被我亲爱的铁匠父亲关进小黑屋了。那样说不定就能见到了不起的阿斯特拉尔先生了。”
三人笑闹过后,格雷恩笑道:“现在,你已经知道那位老人是我的老师,阿斯特拉尔先生。可是当时我又怎么能知道呢。我当时就是那么问他的。
‘那么你又是谁,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呢?’
‘我是阿雪兹·阿斯特拉尔先生,我当然知道你的名字。刚才,你和你的朋友特林维尔打架的时候,他不是大喊大叫—格雷恩,等我爬起来就给你好看!’”
“啊!”特林维尔激动地喊道,“阿斯特拉尔先生,也知道我的名字啊。”
“你刚才不是还说过吗?阿斯特拉尔可是无所不知的。再说,你特林维尔的名字也没什么了不起啊。”格雷恩笑道。艾尔希娅也笑着频频点头。
特林维尔不以为然,问道:“后来呢?后来怎样了?”
格雷恩看到艾尔希娅的眼睛,在火光下闪着晶莹的泪光。
“后来,你不是都知道了吗,我的朋友?我跟随着阿斯特拉尔先生,一路向南,向北,向着更远的东方,到过许多城市和国家,见识了许多新奇有趣的事物,还认识了许多许多的人。后来先生收我做了他的学生,从此我就一直留在他老人家身边,直到蒙天神的召唤,先生故去后,我才带着艾尔希雅回到了故乡,回到了巴布科莱。而这又是另一个漫长而曲折的故事了。”他笑道。
“我的朋友,有的时候,我总是会觉得东方人的那些含蓄包容的做法,总是会让每个故事的结局意境深远,回味悠长。所以,你一定也会赞同的—如果你还是没有听够,那不妨再找个像今晚一样的美好的日子,我会乐意再详细说给你听的。”
※
特林维尔早就听得目瞪口呆,格雷恩讲完了,他还没回过神儿来。他盯着格雷恩,格雷恩戏谑地眨眨眼。他不禁轻轻叹了一口气。
过了一会儿,他低声问道:“就这样,你就跟着阿斯特拉尔先生走了?”
格雷恩点点头:“是的,一走就是十七年。”
艾尔希娅握住他的手,眼睛里星星点点,泪花涌动。
特林维尔唉声连连,怅然说道:“格雷恩,我的朋友。我很高兴成为巴布克莱第一个了解了你的故事的人。可是,听了你的话,我不知道该羡慕你跟着伟大的阿斯特拉尔先生走了,还是庆幸我被父亲关在了小黑屋里。”
格雷恩点点头说道:“我明白。我也不能清晰地分辨出哪一个结果更好。好了,现在你已经都知道了。当年我是自己跟着先生走的。虽然有很多遗憾,可是,那是我自己的选择。”
特林维尔双掌一击说道:“也对。好男儿本就应放眼四海,心怀大志,成就一番大作为,才不负了大好时光。我不想说他老人家的坏话,”他的话锋一转,“阿斯特拉尔先生当然算得上是个伟大的贤者了。可是,他看人的眼光还是大有问题呢。”
格雷恩和艾尔希娅都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就在刚才他还在心里充满了对先生的崇敬,继而呼天抢地的因与先生失之交臂而抱憾呢。谁知转眼之间就又开始褒贬起先生的眼光来了呢。
虽然两个人都很了解特林维尔,却猜不到为什么他会说出那样的话来呢?
“艾尔希娅小姐,”果然,他说道,“你来评评理—大个子维卡哪里比不上格雷恩呢?凭什么先生却只带走了他呢?这是没有道理的!对了!阿斯特拉尔先生一定是忘了带上我!”
艾尔希娅捂住嘴轻轻笑着,格雷恩盯着“噼啪”作响的干柴,喃喃说道:“是啊。”
夜已经深了,可是朋友们一起谈心,相互安慰鼓励,就像心头燃起的篝火温暖了他们的心。漫漫长夜,就在他们的交谈中变得温馨,不再难熬。特林维尔更不想睡了。
特林维尔一直有个疑问,缠绕在心头,不吐不快。终于,他问道:“格雷恩,你说,我们将要经过的地方,真的有机会遇到怪兽吗?”
看来特林维尔不把这个问题搞清楚,早晚还会再来烦他的。格雷恩笑道:“在这片大陆上,在各个国家,人们已经占据了广阔的土地,在那里生息繁衍,并努力让自己的生活变得更美好。可是在那些人的力量无法涉及的地域,人也许是最弱小的。对于本已在那里生活了无数年代的生灵来说,我们才是闯入者。还有很多很多的地方我都没有去过。所以,我无法回答你的问题。如果你一定要知道答案,我只能说,我不能保证,有,或者,没有。”
格雷恩的回答显然不能让特林维尔的好奇心感到满足。他追问:“那些关于你的传说中可并不是这样说的啊。你在东方的土地上,追捕罪犯,在西海杀死作恶多端的海盗。你杀死加布莱怪兽的故事,是酒馆里讲得最多,也是人们最爱听的。”
这些,艾尔希娅也没听到过。她一边听,一边歪着头用探究的眼神看着他,目光中还蕴含着盈盈笑意。
格雷恩也笑了:“实不相瞒,我的朋友。我也是从你这里听到了些关于我的故事啊。那么让我告诉你吧—除了杀死怪兽,其它的,大部分都是真的。”
特林维尔简直不敢相信他的耳朵。他站起身子弯着腰,鼻子简直都要触碰到格雷恩的额头,说话的声音都有点结巴了。他问道:“难道你没有杀死过怪兽?一头都没有?”
格雷恩觉得特林维尔的神情很有趣,便学着他的口气笑道:“我连见都没见过,何来杀死过怪兽呢。”
特林维尔顿感了无趣味,他一屁股坐下,用手里的木棍拨弄着火堆,唉声叹气地说道:“我还指望让你教我怎么对付那些怪兽呢。我觉得杀死一头传说中的怪兽,比缉拿整个大陆上的逃犯要有趣的多呢。”
他故作沮丧的样子逗笑了格雷恩和艾尔希娅。格雷恩拍着他的胳膊安慰他:“别那么垂头丧气的,老朋友。说不定我们这次真的能遇到怪兽呢。”
“真的?你没有骗我?”特林维尔果然又兴奋起来。
格雷恩点点头:“如此兴高采烈地期待和一头怪兽相遇的猎人,你是我见过的第一个呢。老朋友,如果你高兴的样子不是装出来的,那么,我还有个好消息呢。我有对付怪兽的法子!”
特林维尔登时喜上眉梢。他简直有点等不及和怪兽打打招呼了。
“格雷恩,我的好朋友。现在,就把你的法子告诉我吧。”
格雷恩笑着却不回答。
特林维尔锲而不舍地继续追问道:“我的好朋友,我做了一个猎人完全是因为想像你那样,创建一个属于我自己的传奇,所以我一切都想向你学习呢。现在你有义务把你对付怪兽的办法教给我,这样才算公平。”
连艾尔希娅也是真的很想知道了。她好奇地望着两个好朋友。他们一个高深莫测,另一个则抓耳挠腮。
格雷恩的脸上挂着一丝怪异地笑容。“你真得那么想知道?”
“迫不及待。”特林维尔更用力地点着头。
“也好。我也担心战斗的时候会来不及说呢。那么你听好,我的朋友。我只说一遍。”
特林维尔兴奋地眼睛冒光,他凑到格雷恩身边,竖起耳朵,生怕漏掉一个字。他的神情,虔诚而神圣。
格雷恩一字一句的说道:“跑!快跑!”
特林维尔张大了嘴巴,半晌没说话。格雷恩则自顾自地又去拨弄着火堆。艾尔希娅捂住嘴笑了。
好半天,特林维尔才缓过神来。“就这些?”
格雷恩点点头:“就这些!”
“没了?”
“没了!”
“唉。”特林维尔失望地发出长长地叹息声。这次叹息,也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