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砦之地本是我大宋故土,好狗贼竟敢欺君?”率先打破沉默的是种谔的一声暴喝。伐夏之战后,种谔官至鄜延军节度使,是武将集团里的第一块招牌。
讹啰聿不为所动,眼观鼻鼻观心回道:“兰州、米脂、浮图等地皆由真宗皇帝所赐,鄙国经略多年养民守土方有今日之气象,如何成了贵国国土?”
种谔性情暴烈,可不耐烦与人讲古,当下一拍腰间宝刀,厉声道:“如今这些土地乃是圣天子谋略有方将士金戈铁马血战而下,贵国若要取回,就照着我这口刀说话!”
讹啰聿虽为使臣却也是条汉子,听种谔这般所言,即刻翻着白眼,不阴不阳地道:“种将军既然有心要战,下臣定然禀明我主,厉兵秣马枕戈待旦。届时贵国国土沦陷百姓流离,天下皆知非我夏国不义在先!”
眼见两人越说越僵,高坐殿上的哲宗皇帝面色发白,司马光急忙上前道:“今日乃是正旦大朝,夏国所求鄙上已知,容后再议!”说罢,向立在玉阶下的内侍一使眼色。
那内侍心领神会,即刻拉长声道:“圣上有旨,退朝!”
讹啰聿是个聪明人,一听司马光说的是“容后再议”就知道宋国这是怂了,当下得意地向种谔冷哼一声,在礼部官员的引领下退出了大殿。
一俟太皇太后、哲宗皇帝并四国使臣如数离去,大殿上即刻炸开了锅。人群的中心,种谔劈手扯住司马光,须发皆张厉声质问:“司马相公这句‘容后再议’却是要议甚?”
“家国大事,岂能轻断,自然是要议上一议。种将军既为武将,这政事不是你能干涉的!”司马光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用力一摔衣袖,试图挣开种谔。
然而司马光一介文人,又如何挣得过久在军中种谔?只见种谔一条铁臂紧紧钳住司马光的手腕,又道:“某竟不知原来我大宋的国土子民也是可以给众相公们称斤论两议上一议的?”
司马光注重仪表,眼见一时挣不开种谔也就不再挣扎,垂下胳膊忍着气道:“灵、夏之役,本由我起,新开数砦,皆是彼田……”
怎知他话未说完,种谔忽而放声大笑。待笑过一阵,他怒目圆睁,厉声喝问:“‘灵、夏之役,本由我起’?司马君实,这话你敢不敢对着我西边历代战没的英灵再说一遍?”只见他双目赤红犹如鬼魅,自牙缝中一字一顿地挤出字来。“再敢满口胡言,信不信我大嘴巴抽你?”
“种子正,你放肆!”堂堂一国执宰,竟被一介武夫威胁。司马光又气又恨,不由浑身发抖。
眼见两个年纪加起来都要超过一百二十岁的老人家准备上演全武行,种师道赶忙排众上前,扶着种谔的胳膊连声道:“叔叔息怒,叔叔息怒!”趁人不注意,他轻轻地掐了把种谔的掌心,意有所指地又劝。“司马相公不知军事,不知五砦之地的要紧之处,轻言割让也是寻常。幸好相公自知不足,上任之初便曾言广开言路。这等军国大事,理应召开大朝会,文臣武将各抒己见,为司马相公拾遗补缺才是!”
种师道话虽客气,其中深意却是字字犀利,御史中丞刘挚听得刺耳,当下出言怒斥:“种师道,你区区六品推官,如何敢非议相公?可知上下尊卑之礼?”
哪知种师道闻言,只一脸无辜地道:“某自束发读书便受家父教诲,要以司马相公为范,诚实守信不妄语。司马相公本是文臣,不知军事也是寻常,这如何是非议?莫非……”种师道又将目光转向司马光,满怀欣然地问。“司马相公竟不知何时习了军事?”
种师道有此一问,司马光立时胃里发苦,他既不愿违心说谎又不想失了气势,一时很是为难,只暗自腹诽刘挚多话多事。
最终,却是种谔为他解围。种谔受种师道提醒,终是醒过神来,朗声道:“不错!此乃军国大事干系国家社稷,非区区一城一地之得失,是该开大朝会群策群力作一决断,以免有人把持朝政卖国求荣!司马相公,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种谔叔侄俩这番话说得夹枪带棒,一时之间竟教司马光不知如何应对。只见他的面上一阵青白交错,隔了一会方道:“西夏所求事关重大,某原就打算禀明官家召开大朝会,是种将军过分心急了。”这句说完,司马光又隐隐觉出不对来。大朝会之事原本就在可与不可之间,只是如今被种谔叔侄提及在先,他再多言也不免教人觉得声势不足了。
而这殿上众人显然也感受到了这不足,文臣们大都有些气馁,武将反而各个眉飞色舞。只见种谔大大方方地向司马光抱拳一礼,回道:“某向来心急,还请相公海涵。大朝会一事,就请相公多多担待了,这满朝文武乃至天下百姓都仰赖相公为他们主持公道呢!”说罢,他把袖一扬,携一众武将扬长而去。
一众武将方走出殿门,种谔立时沉下脸来,对跟在自己身边的种师道轻声道:“想不到,果然被慕容复那小子料准了!司马君实这个脓包孬种,竟要卖国!你今晚就去见他,他既然料到了,就给老夫想办法解决!悄悄地去,勿打草惊蛇!”
“知道了,叔叔。”种师道急忙应声。昨夜慕容复送来消息,种师道尤不敢置信。不是不敢相信西夏会提出这般无礼的要求,而是不敢相信司马光身为一国宰执竟能如此糊涂。好在他与叔叔虽说半信半疑,但仍是在慕容复的指点下背熟了几句关键性的台词。“家国大事”与“军国大事”,本是一字之差。然而正是这一字之差,却决定了武将集团能不能对将士们浴血奋战打下的疆土主张去留。种师道虽不知为何慕容复一再强调一定要逼迫司马光召开大朝会,但他相信,慕容复既然这么说了,那么下面的事究竟该怎么做,他必然早有计划。
种师道正胡思乱想,耳边又听得种谔唏嘘道:“慕容那小子到底是官职太低,纵使是大朝会,也轮不上他说几句啊!正八品……嘶!”种谔深吸了一口冷气,满是不屑地微微摇头。
种谔此言一出,种师道亦是无语凝咽,半晌才道:“若非拒了淑寿公主……”话说半截,他又神情警惕地四下一望,缩着脑袋不吭声了,只在心底暗暗感叹:如驸马爷这般优伶一样的玩意,又何必非得找当朝探花?先帝行事,终究是有欠妥当啊!
然而种氏叔侄并不知道,慕容复之所以要他们言语挤兑司马光逼其召开大朝会,本意却并非为了能让自己在大朝会舌战宰相。宋朝是个阶级分明的社会,要在朝堂之上以正八品的芝麻官大战正一品的首相,只怕还不等他向首相发起进攻,就已被首相手下那群从正六品到从一品的打手碾成芝麻酱。而一直以来,相比当孤胆英雄,慕容复更为擅长的从来都是“造势”二字。策划舆论攻势、统筹同盟力量、占据道义制高点,待大势已成便是惊涛拍岸。到了那个时候,任谁妄图阻挡,都将粉身碎骨!
率先提出召开大朝会,逼迫司马光答应。除了拖延时日方便造势,更是提防司马光先出此招以示大公无私。如今慕容复暂时占得先机,这第二招已安排在今日正旦朝会之后等着司马光好生领受!
酉时刚过,正是酒楼一日之中生意最兴隆的开端。趁此时机,乔峰带着蒋长运悄悄地上了如今在汴京城中最红火的酒楼——锦林楼。时隔两年,淮扬菜在汴京的热度总算渐褪,锦林楼中虽说仍客似云来,但至少已不需要客人提前预定席位。
蒋长运跟乔峰上楼时听了两耳朵酒楼客人提及西夏国书请归还五砦之地的事,忍不住骂道:“这还有什么好谈的?让西夏人赶紧滚!”随手接过小二送上的菜单翻了翻,即刻勃然变色。只见他随手合上菜单,靠近乔峰的身侧压低声道:“乔帮主,这里的价钱可不便宜呀!”
“无妨。”乔峰满不在乎地一笑,随手掏出一张二寸见方的小金牌扣在桌上,吩咐道。“打一坛‘烧刀子’,切半斤酱牛肉过来。”
店小二一见那金牌,顿时将腰弯地更低了。“原来是鄙楼的高级贵客。小人眼拙,失礼之处还请海涵。不知客官除了‘烧刀子’与酱牛肉可还有别的需要?”
“高级贵客?”蒋长运自乔峰的指间抽出那张小金牌随手抛了两下,问道。“不知你们这锦林楼所谓的高级贵客有什么讲究?”
店小二自负地一笑,慷慨道:“既是鄙楼的高级贵客,一应消费都由鄙楼老板会钞。”
蒋长运闻言立时双眼一亮,即刻道:“既是吃大户,那还点什么酱牛肉?乔大哥,你可真不懂享受!”他急忙翻开菜单,一气说道。“给我来两壶‘东坡酒’,蟹粉狮子头、文思豆腐、水晶肴肉、三套鸭、扒烧整猪头,还有……”
“够了!”乔峰瞪了蒋长运一眼,劈手夺过菜单递还给小二。他相信,自己若还不阻止,蒋长运必定会将整本菜单如数报上一遍。
店小二接过菜单,满头大汗地出去了,连给乔峰与蒋长运二人倒茶都给忘了。
好在蒋长运十分勤快,给乔峰满上一杯碧螺春之后便笑道:“乔帮主,这慕容公子贵不易友,果然够义气!就是不知他哪儿还有没有多余的……”
不等蒋长运把话说完,乔峰即刻冷冷地睨了他一眼,缓缓道:“慕容若是遇上的都是你这样的贵客,怕是富可敌国都不够赔的。”
蒋长运被乔峰一句噎地哑口无言,半晌方讪讪道:“不知乔帮主来此的目的是……”
“看戏。”乔峰满意地望了他一眼,低声道。“看完之后,传些消息出去。”蒋长运虽说行事不拘小节,可他这份细致入微的本事却是丐帮之中的头一份,也难怪乔峰总对他高看一眼。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乔峰苦等的西夏武士终于上场。这群西夏武士一行共有五人,一入酒楼就赶走了大堂正中央的一桌客人。坐在大厅的其他客人见势不妙,当下悄悄走了三分之一。
坐在二楼的蒋长运见了这一行人,即刻扔下了筷子,满脸疑惑地道:“李延宗?他怎么会在这?”原来这几个西夏武士打头的一人正是他与乔峰都极为熟识的李延宗。可据蒋长运所知,这李延宗数年前就该死在边关了。
乔峰一手扯住正欲下楼问个究竟的蒋长运,低声道:“看戏!”说着,眉头却也隐隐皱了起来。他还记得与公冶乾见面时,公冶乾未曾提及李延宗也来了汴京。
酒楼老板见这群番邦武士各个执刀佩剑面相凶恶,赶忙亲自上前来招呼。幸好这锦林楼的酒食盛名不虚,这些武士一俟好酒好菜如流水般端上桌来便再也顾不得耀武扬威,一个个忙着在饭桌上大呼小叫飞沙走石。吃到兴起,他们竟干脆丢了筷子直接上手撕扯,行动之粗鄙犹如野人。店小二在老板的吩咐下一连上了三回酒菜,总算令他们心满意足。老板以为这总该可以送客了,哪知他们酒足饭饱又抽出刀剑敲打着桌子唱起歌来。那歌声荒腔走板嘶哑难听,大厅内剩下的客人不胜其扰,又走了三分之一。
老板见客人去了一停又一停,再也按捺不住,吩咐店小二送上两坛东坡酒,上前赔笑道:“几位客官,实在对不住!咱们这酒楼里的客人大都好静,爱听个评书。几位好汉歌声嘹亮,实在是……还请众位大人行个方便,鄙楼送上两坛独家秘方的东坡酒,请诸位将军多多见谅!”
老板一句请求连换了多个称呼,一个比一个恭敬,已是极为客气。在座的几个半醉不醉的西夏武士闻言,不由同时望向了坐在主位的李延宗。只见李延宗提着半坛残酒踉踉跄跄地走到老板身前,操着不甚熟练的中原官话似醉非醉地问道:“你们酒楼说的是什么评书啊?”
“今日说的乃是《说岳全传》朱仙镇大捷,岳王爷大破金龙绞尾阵。”老板回道。
“哦?这么说来,是岳飞胜了?”李延宗又问。
那老板一见这西夏武士懂点门道,当下神色一松,一脸骄傲地道:“岳王爷英雄了得,正是岳王爷胜了!”《说岳全传》中大陈有两个恶邻居金朝与南朝,现实中大宋同样有两个恶邻居辽国与西夏;《说岳全传》中岳王爷最终打跑了恶邻居收复河山,现实中每个大宋子民都希望能有如岳王爷这般人物平灭边患!
“胡说!”哪知李延宗竟忽然拍案而起,大声道。“依我看,金朝四太子才是英雄了得,岳飞算个什么东西?胜的该是金兀术!”
这些西夏武士闹了良久,酒楼上下所有客人的注意力都已在他们身上。听闻李延宗此言,酒楼内立时一片哗然,甚而有几个脾气暴躁的客人已忍不住高声喝骂。有的道:“岳王爷百战百胜,金兀术就是给岳王爷端尿盆还嫌他粗鄙!”有的道:“纵使遇上你们夏人,也是岳王爷胜!”几声呼喝后,又是满楼叫好。
便是向来圆滑的酒楼老板此时也是面色一冷,扬声道:“几位客官醉了,来人,送客!”
怎料他话音未落,李延宗竟跳起来劈手一个耳光狠狠地扇在老板面上。这一耳光当真是威风八面惊天动地,不但老板被扇地口角破裂鲜血直流,更令整个酒楼鸦雀无声。酒楼老板捂着脸吐出半颗带血的牙齿,又惊又怒地道:“你怎得打人?天子脚下、大宋国土,还有没有王法?”
“王法?什么王法?咱们夏国皇帝的话才是王法!”李延宗一手扶着刀,得意洋洋地道。“我家圣上要你们归还兰州、米脂等五砦之地,便是你们那小皇帝和司马相公都得乖乖听话,将土地双手奉上。打了你,还不就跟打了一条狗?”
今日大朝之上种谔与司马光的一场纠纷,街头巷尾已隐隐传出风声,大多数百姓都不同意归还西夏土地。是以李延宗此言一出更是犯了众怒,只见酒楼老板咬着牙嘶声道:“打得好!打得好!今日你打的不是我唐某人一人的脸,是咱们全大宋百姓的脸!姓唐的不把这场子找回来,我枉为汉家血脉!”
“说得好!”酒楼老板说罢,立时满堂喝彩。
这海浪般的喝彩声也好似惊醒了李延宗的一丝酒意,随即扔下一句:“本官等着你!”便带着一众西夏武士匆匆离去。
老板自知酒楼的伙计非这些西夏武士的对手,也不拦他们。待这些武士走后,他走上平日里表演百戏说评书的高台,向四周拱拱手高声道:“姓唐的打开门做生意,料准了要受些委屈。倘若错在鄙楼,莫说一个巴掌就是十个巴掌,我也挨得!但今日之事,大伙都看在眼里。这些西夏武士欺人太甚,辱的非我一人,而是我大宋国体!倘若真让那西夏武士说准了朝廷要割地,咱们大宋百姓以后还能抬起头来做人么?故而,自今日起锦林楼茶水、锦乐坊戏票全免,一日三场只排《说岳全传》。还请诸位客官多多捧场,定要令朝廷知我百姓血性!”
“好!好!好!”唐老板说罢,酒楼中的喝彩声几乎掀翻了房顶。
便是冷眼旁观的蒋长运此时也忍不住热血沸腾,大声赞道:“这位唐老板真义士也!”
“你尽快安排帮中兄弟将今日之事宣扬出去,要沸沸扬扬天下震动才好!要让天下百姓都知道,朝廷若是割了五砦之地,将来咱们遇着异族,就把脑袋塞裤裆里做人罢!”乔峰令道。
“是!”蒋长运应道,见乔峰起身要走又追问了一句。“乔帮主,你去哪?”
“去确定一件事。”话音未落,乔峰的身影已自窗户翻了出去,追着那些西夏武士而去。方才那李延宗的言行举止,俱令乔峰心中浮现出一个挥之不去的疑惑。再细究下去,却是不寒而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