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见在方才那一声瓷器碎裂的轻响后房内再无声息,种师道不由烦躁地在大厅来回踩了两圈,扭头向众人问道:“我们是不是应该进去看看?”
种师道话音一落,秦观便抚掌附和:“种兄说得是啊!不如你去走一趟?”
种师道回想起方才萧峰赶他们出门时那黑沉如锅底的面色,眉心即刻抽了一抽。怔了许久,他终是气馁地将自己扔回了座椅,低声嘟囔了一句:“明石吧……什么都好!气性大!得顺毛!”
种师道这话却是说得秦观心有戚戚,当下便叹道:“当年若是给萧英雄也在朝廷谋个一官半职,他就知道利害了!”
慕容相染病卧床,朝中文臣武将少不得要来探望一番。好在诸葛正我精明持重,知道慕容复武功尽失这件事不宜大肆宣扬,是以唯有代表西军的种师道与代表蜀党的秦观得以登堂入室。
诸葛正我却仍旧脊梁挺直不动如山,只见他抿了一口茶水,含笑道:“种兄、秦兄,稍安勿躁,萧兄总比明石知道分寸。”可话虽如此,他的心底却仍是免不了微微一叹。这些年慕容复的身体每况愈下,谁都知道跟萧峰脱不了干系。但是他们俩的事,谁又能插手呢?
堂上众人俱是心事重重,薛慕华却已忍不住问起了虚竹的来意。“掌门师叔此来中原所为何事?”
虚竹本性谦和不爱与人争锋,对着这满屋子的慕容复铁杆,实难回答他本意是来杀慕容复报仇的。可他又天生老实不会撒谎,支吾半晌竟是面红耳赤。
诸葛正我见状却是了然于胸,即刻一针见血地道:“虚竹子先生怕是为了夏国而来。”
眼见被点破来意,虚竹却也并不遮掩,当下便道:“在下知道凭慕容相公之才可匡扶天下,只是他对夏国皇族所为未免也太残酷血腥令人发指!”
“虚竹子先生!”虚竹才说了一句,诸葛正我便已忍不住打断了他。“本官有一事请教!本官听闻虚竹子先生的妻子原是夏国公主,是个党项人。敢问虚竹子先生究竟是汉人还是党项人?”
“这……”虚竹隐隐觉得这一问意味深长,一时竟不知如何作答。
“又或者,虚竹子先生自认自己只是个江湖人,只知江湖道义不知江山社稷。那么,明石为救孝愿而武功尽失,于我自在门有莫大恩德。从今往后,但凡有自在门一日,便要保明石一日之周全。在下有言在先,虚竹子先生若是胆敢伤明石一根寒毛,我要你逍遥派、灵鹫宫、三十六洞、七十二岛鸡犬不留!我的话,你可听明白了?”只见诸葛正我面如寒霜,赫赫之威竟不可逼视。“我知道,虚竹子先生觉得我不讲理。然家国大义面前,你说自己是江湖人的时候,又有没有觉得自己讲理呢?”
诸葛正我这话更是发人深省,竟是一语点破了虚竹心头的迷障矛盾。虚竹这一路返回中原,心中挂着父母妻儿与慕容复的仇怨,眼中见的却是国泰民安盛世气象。他一面心知肚明慕容复是个难得的好官,一面又恼恨难道自己的家人就这么成了慕容复进阶的踏脚石?直至听到诸葛正我这样一番毫不留情的斥责,虚竹方恍然大悟: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无论男人女人、文人武人、读书人江湖人,一旦没了国,那都不是人,而是亡国奴!父母妻儿之仇,虚竹为人子、为人夫、为人父,自然可以理直气壮地去报仇。但若因他报仇之故使大宋百姓受他所累、党项余族遭朝廷清剿,来日魂归地府,历数一生罪孽善恶,他也不得推脱!
虚竹一生笃信佛法,虽已不再是出家人,却远比世间大部分有口无心的出家人更明白佛家慈悲普渡的精义。诸葛正我这番话,于他直如当头棒喝,使他豁然开朗。
只见虚竹正要起身诚挚相谢,诸葛正我竟忽然眼角一抽,又匆忙扔下两句:“数日前发生在相府的事是第一次,应该也是最后一次。大理段氏的六脉神剑固然了得,咱们中原武林也不是没人!本官可不是慕容相,至今还念着与萧峰的结义之情。六扇门自从成立以来,对谁都没有情面可言!还请虚竹子先生与段皇爷好自为之!”说罢,也不知是与谁赌气,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诸葛正我忽然发怒,除了虚竹一脸忐忑,旁人皆是一头雾水。哪知诸葛正我前脚刚走,阿碧后脚便慌慌张张地赶了出来。只见她屈膝向众人福了福,涨红着脸道:“公子爷醒了,眼下不宜见客,诸位请回。”
听到阿碧这么说,种师道与秦观只当慕容复仍旧精神不济,不由同时担忧地蹙眉。
唯有虚竹挂怀萧峰,即刻扬声叫道:“阿碧姑娘,我大哥……”
然而他才说了半句,坐在他身边的薛慕华即刻狠狠扯了他一把,口中笑道:“掌门师叔,多年未见,弟子有些武学上的疑惑还请掌门师叔不吝指教。”说着,也不管虚竹是否答应便裹着对方的胳膊往厅外行去。“来来来!掌门师叔,咱们回弟子房间慢慢聊!”
薛慕华当了慕容复的私人医生多年,对他的身体状况可谓是了如指掌。慕容复昨日耗尽一身功力为赵孝愿逼毒,功成之后他多年所中“逍遥散”剧毒亦随之化解,之所以昏迷不醒只为力竭。原本睡上一夜便能清醒,是薛慕华看他这段时日以来疲累过甚,便在他的汤药中加了不少安神的药物。如今慕容复已睡了一日一夜,无论如何都该有精神见客了。阿碧来传讯却不请他去把脉,更加满面晕红,再想一想慕容复与萧峰之间的恩怨情仇……咳咳!不可说!不可说啊!
萧峰起床穿上衣服的时候慕容复仍趴在床上睡地香甜。窗外,太阳已然升起。温暖的阳光慢慢地抚过慕容复的脸庞,在他的身上晕开一团金光,恰似那醉后小憩天界仙人,虽慵懒肆姿却无损其非凡出尘,值得信徒虔诚拜服。萧峰亦忍不住俯下身,在慕容复的眉心轻轻地印下一吻,意足地一声长叹。
出得门来,阿碧已守在屋外,一脸忐忑地望着萧峰。
“他还没有醒,让他多睡一会。”萧峰轻声道。
阿碧这才放松下来,点点头,同样轻声道:“热水已经准备好,就在萧大爷以前常住的那间屋子。”只见她神色坦然,好似昨夜不过是在过去的年月里曾经发生过无数回的兄弟相亲抵足而眠。
相形之下,反而是萧峰略微有些赧然,飞快地道了声谢便匆忙而去。
然而萧峰却并不知道,就在他离开后不久,沉睡中的慕容复便已睁开了双目。入眼见到端端正正地摆他在枕畔的一只黑色羊皮手套,他只觉一股热浪扑面而来,教他不得不又闭上眼睛。可当慕容复再一次将双眼睁开,他的眼底却只余一片清冷而再无分毫情绪。
诸葛正我直至慕容复清醒后的第二天才又来探望致谢,那时萧峰已理直气壮地住回了慕容府。对此,诸葛正我只能以至少虚竹还是与段誉同住客栈来安慰自己。
慕容复与诸葛正我在书房相见,两人方一落座,诸葛正我便温声道:“孝愿昨夜也已苏醒,明石的大恩大德,在下与孝愿感激不尽。”
慕容复闻言却只微一摆手,洒然道:“你我之间,不必言谢。”
哪知诸葛正我却面色凝重。“我说过了‘谢’字,方能说正事!”
大家都是聪明人,有些话不必点破,以免对方下不来台。只见慕容复低头捏着杯子沉默良久,方缓缓道:“萧峰心魔未除,可以他的才智,用不了太久便会明白。”只见他眼底的一点冷意微不可察地一闪而逝,随即他便屈指敲敲桌面,振作精神道。“我们还是来说说孝愿罢!荆王府,绝对不能再留了!”有这样一个蛇蝎心肠的荆王妃镇守王府,孝愿留在荆王府无异于羊入虎口,有几条命也不够死的。
说起荆王妃,诸葛正我的话音也冷了下来。“一个月内,荆王府内必定再办丧事。”至于办的是谁的丧事,就勿须多问了。
慕容复将眉一挑,只问:“可有把握?”
“万无一失!”诸葛正我笃定地点头。荆王过世,荆王妃便是王府中至高无上的存在。以法理而论,赵孝愿未成年之前都不得不依附她而生。然而荆王妃虽说身份尊贵,却也绝然贵重不过赵家血脉。诸葛正我抱走赵孝愿时以将其送交宗人府相挟,逼迫荆王妃保守秘密。但荆王妃既已起了杀心,诸葛正我便再留不得她了。
慕容复闭目沉思片刻,便已了然言道:“荆王子嗣皆未成年,荆王妃一死,向太后出面抚养孝愿便顺理成章了。……如此,孝愿被人下了牵机的事便不能漏出丝毫风声。”牵机剧毒何等可怕,纵然孝愿已然解毒,怕是以后的健康状况也将不如人意。皇家血脉,若有先天不足,那便再无价值。
与聪明人说话就是这么轻松,诸葛正我不禁微微而笑,长叹道:“他日孝愿前途不可限量,第一个要谢的便是明石你!”当年诸葛正我原只想着将赵孝愿抱回盛家,哪怕从此为一平民百姓,至少保他一生无忧。哪知阴错阳差,慕容复竟助其抱上了向太后的大腿,从此成为众矢之的。既然步步退让换来的并非平安喜乐,那唯有痛定思痛,杀出一条血路来。
连无情都能直立行走了,慕容复却委实不敢把话说地太死,因笑道:“诸葛兄,万一官家诞下子嗣福寿绵长……”
诸葛正我哈哈一笑,朗然道:“那便是天意如此,死而无怨!”赵孝愿托庇于向太后原本只为保命,偏官家疑神疑鬼几乎害了他性命。诸葛正我知道赵煦的脾气,赵孝愿既已招其忌惮,日后便没什么好下场了。只不过,难道仅仅因为君王无端猜忌,赵孝愿就该去死么?诸葛正我当然是不服的。既然赵煦早已碍了慕容复的眼,其人亦非明君,诸葛正我自然乐意合作。篡位弑君,诸葛正我是绝然不干的。但若能机缘巧合争取一番,那便是天与不取反受其咎!
慕容复是看着赵孝愿长大的,对他资质品性向来十分满意,至于无情的才干眼界那更是有口皆碑。既然上天注定赵煦死后无嗣,那么与其令宋徽宗上位祸害天下,无情显然是好了数十亿光年的选择。
两人对未来的帝位归属达成一致,不由相视一笑。之后,诸葛正我便正色道:“阿紫如今正在六扇门。”
慕容复微一扬眉,显然并不意外。阿紫早已失去武功,没了萧峰的庇护被诸葛正我抓走那是意料之中。至于诸葛正我为何要抓阿紫,当然是向对帝位继承人选有发言权的首相示好。只见慕容复沉吟了一阵,淡淡地道:“送去外藩院罢。镇南王与这女儿素未谋面,定然十分思念!”阿紫的生死,于慕容复而言便如灰尘一般。但若她的存在能影响大理国事,那就该物尽其用了。
“好!”诸葛正我显然也明白了慕容复的用意,与他寒暄了几句后便起身告辞而去。
慕容复刚送走了诸葛正我,从陕西归来的包不同与从海上归来的风波恶便已一齐入内拜见。新春将至,除了仍在种谔麾下的邓百川夫妇,慕容家的另外两位家臣都按时回来拜见慕容复。
包不同、风波恶二人与慕容复已有两年未见,此时相见皆是满面欣然。只是他们显然已从阿碧那获知了慕容复自废武功化解“逍遥散”剧毒之事,只见二人围着慕容复细细端详了一阵便都忍不住热泪盈眶。
慕容复当然明白他们这点江湖人的心思,当下笑道:“有泰山在,我的安危你们不必过于忧心。”
慕容复话音方落,萧峰却恰巧走了进来。只见萧峰沉默了一会方低声道:“慕容,只要解了毒,武功还可以再练。”
慕容复展颜而笑,只道:“大哥说的是!”
却是包不同与风波恶见慕容复待萧峰一如既往,心中委实不是滋味。可慕容复生性固执,既已认定了萧峰这个兄弟,他们又能为之奈何?包不同只是无奈叹息,风波恶却咬着牙恨恨道:“萧大爷,过去的事风老四也不提了!但是阿紫这个贱人,害地我家公子爷好苦!还请萧大爷把人交出来!”
“风四哥,阿紫我已命人送去外藩院与镇南王相聚。”慕容复虽在解释阿紫的行踪,目光却只望着对面的萧峰。“段正淳一生风流阅女无数,拿女人相胁原本并无所用。可如今他与阮星竹同甘共苦多年,想来这阿紫的地位能在他心中高上少许。用阿紫一命换三日后正旦大朝段正淳乖乖接受朝廷册封,这才是本官该做的事!”说到这,慕容复不由微微而笑,向萧峰温声言道。“大哥,你可以去见段誉了!”
萧峰面色数变,目光复杂地望了慕容复许久终是黯然长叹,扭头而去。
“公子爷!”眼见萧峰果然去寻段誉通风报讯,包不同与风波恶不由又是恼怒又是不值地齐声大喊。
慕容复却是神色漠然。过了许久,久到二人以为对方再不会回答,慕容复终是斩钉截铁地道:“无论他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一切都不会改变!”
三日后,绍圣三年正旦大朝。
大理国主段誉、镇南王段正淳同往大庆殿为大宋官家赵煦贺年。大朝会上,赵煦亲切表彰了多年来大理国与大宋的友谊及大理国主对大宋的恭顺,特册封新登基的大理国主段誉为“恭义侯”,并在汴京赐下侯府,段誉之父段正淳亦受封为金紫光禄大夫。同时,为展示大宋作为宗主国的仁义与可靠,赵煦又下召令大理国清平官高升泰赤足麻衣入大宋请罪。至于镇南王段正淳先前上疏所请归附大宋一事,大宋朝廷却是只字未提。
鉴于宋时糟糕的交通状况,当远在大理的高升泰接到圣旨莫约也是三个月之后的事了。高升泰究竟会不会来大宋请罪尚是未知之数,然种师道与曲珍二人受封安抚使各领一军驻扎成都与广南却是铁板钉钉。
绍圣三年,注定不会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