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注定不会平静。
慕容复身心俱疲,难得早早喝了药进入梦乡。哪知亥时刚过,宫中竟匆忙来人,请他即刻进宫一趟。今日政事堂负责值班的并非慕容复,但宫中突然派人相请,定然是出了了不得的大事。有鉴于此,纵然慕容复分明累地随时随地都能倒头就睡,也不得不带着满肚子的起床气往禁宫一行。
慕容复一路随内侍匆忙进宫,很快便来到了大宋官家赵煦的住所——福宁殿。方一进入福宁殿,他便见到向太后、朱太妃、赵煦、孟皇后等人竟齐聚在福宁殿中,且各个面色凝重,好似遇到了为难棘手之事。慕容复不敢耽搁,急忙上前见礼。哪知这才刚站起身,还没来得及开口问话,福宁殿的偏殿中忽然传来一声惨叫。
“孩子……官家……”发出惨叫的,是一个女音。那叫声凄厉尖锐,绝望悲愤已极,竟令慕容复也不禁激灵灵地打了一个冷颤。
这一声惨叫之后,那声音的主人便再无声息。偏殿内,唯有不少宫女齐声痛呼“婕妤”!不一会,太医院正孙青和带着另外两名慕容复从未照面的御医一同趋入殿内。不等几位至尊发话,他们三人便已同时跪倒在地,一脸惊惶地道:“启禀太后、官家,刘婕妤脉象虚浮、流血不止,这一胎……怕是,怕是保不住了……”
可怜慕容复刚受了惊吓,还没从这一条惊天八卦之中品出什么滋味,始终一脸阴沉端坐于宝座上的皇帝赵煦便蹭地一下跃下了龙椅。只见他二话不说,一脚踹在孙青和的肩头,疯了也似地高声叫嚷:“保!给朕保住他!保!朕的孩儿若是没了,朕要你的狗命!”
孙青和在太医院供职数十载,医术精湛德高望重,以他如今的年纪哪里还受得住年富力强的皇帝的这一脚?大伙只听“扑通”一声,年过六旬的孙院正即被踹翻在地。只见他面色惨白浑身发抖,可他却不及呼痛急忙翻身扑在地上,额头“砰砰砰”地砸着地板,连声道:“微臣无能!微臣无能!”
孙青和此言一出,跪在他身侧的两名太医亦有样学样,同时痛呼起“微臣无能”来。
赵煦哪里能听这种话?正要再扑上去毒打孙院正,哪知才上前两步,整个人便被慕容复拦腰抱住。耳边只听得慕容复沉声言道:“官家息怒!生死有命,强求不得!”赵煦闻言登时怒不可遏,他还想挣扎着破口大骂,哪知腰间忽然一麻,瞬间便没了力气。
只见慕容复半扶半抱地将赵煦扶回座椅内,即刻扭头向孙青和问道:“孙院正,如今刘婕妤究竟是个什么情况?说清楚!”
孙青和见慕容复出手阻拦赵煦,免他皮肉之苦,已是心生感激。听他有此一问,他忙又磕了个头哀声叹道:“婕妤身体娇弱,受孕不过月余,本就坐胎未稳。今日又……又不慎滑了一跤,如今婕妤流血不止已然昏迷,这胎……是绝然保不住了!”
孙青和话音方落,向太后与朱太妃便一齐垂泪,连声哭道:“这……这可如何是好……”
而原本立在向太后身侧的孟皇后更是悲痛,竟忽然“嘤咛”一声,闭目倒下。
“皇后!皇后!”孟皇后身边宫女连忙扑过去,围着孟皇后放声哭喊。“皇后娘娘伤心欲绝,昏过去了呀!皇后……”
演技传神,配合精湛!慕容复一脸羡慕地望了孟皇后一眼,他也实在很想晕过去别管这破事啊!可慕容复能配合孟皇后演戏,却实不能容忍这满屋子的哭声。眼见这哭的叫的乱成一团,他终是忍不住高喝一声:“闭嘴!”
他这一声暗蕴内力,那些原本卖力哭喊的宫女们受他一吓,登即止住了哭。
“你们,将皇后娘娘送去后殿,寻御医诊脉。”慕容复打发走了孟皇后等一行人,便又向孙青和言道。“孙院正,事关皇嗣,不可轻忽!”
孙青和亦摇头垂泪道:“微臣无能。”
“不……不!保!保住他!”赵煦手脚酸软不能动弹,听孙青和如此言之凿凿他竟也放声大哭起来。
慕容复叹了一声,以目示意向太后与朱太妃。
哪知,朱太妃只管捏着手帕低头垂泪。
向太后也垂泪,待哭了一阵便哽咽道:“慕容卿,你是左相,你做主罢!”
这都保不住了,还能做什么主?慕容复委实无语。他知道,向太后、朱太妃乃至孟皇后各个避嫌不愿发话,是怕官家事后迁怒。反而是慕容复自己,官家一向不喜,早就是死猪不怕开水烫。而从政治角度而言,天家无私事。慕容复既为首相,便是整个大宋的大管家,由他处置此事却也不是说不过去。
“如此……救人要紧!”慕容复当下轻叹一声,缓缓道。“官家与婕妤正直青春年少,是这孩子与天家无缘。将来婕妤养好身体,孩子总会再有的。”
有慕容复这一句,向太后与朱太妃即刻齐声向赵煦劝道:“官家,慕容卿说得是啊!”
赵煦却始终咬牙不语。
慕容复委实没有耐心等赵煦痛下决断,古代女人生产如闯鬼门关,这小产也差不多了。孩子既已不保,总要保全大人。他当下便道:“孙院正,救人要紧。去罢!”
孙青和等的就是这一句,急忙应了声是,与另外两名妇科妙手回偏殿救人了。
然而,却终究连刘婕妤也没能保住。
慕容复陪着几位至尊在正殿一直等到了子时之后,却只等来孙青和等三名御医青白着脸回道:“婕妤流血不止,已经去了。”
“爱妃!爱妃!”赵煦的手脚终于恢复了气力,一路哭嚎着冲向了偏殿。赵煦与刘婕妤一向感情甚笃,此时刘婕妤香消玉殒,赵煦的确是伤心欲绝。
慕容复见滑跌小产也能死人,亦是目瞪口呆。他还记得,历史上这位刘婕妤深受赵煦宠爱。赵煦为了她不惜与百官大打出手,死活要将从无过犯的孟皇后废黜,扶她为新皇后。最后,亦如愿以偿。当然,后来赵煦又与新皇后闹翻,二度废后便是后话了。这位刘婕妤既能说动皇帝为她废后,堪称一代宫斗高手,怎么轻易就死了呢?慕容复真是一头雾水。然事已至此,已非人力可以挽回。只见他沉默了一阵,方叹息着道:“太后、太妃,节哀顺变。”
朱太妃与赵煦是亲母子,性情又向来柔弱,闻此噩耗只不住呜咽。
向太后却比朱太妃稍微坚强些,哭了一阵便道:“慕容卿且去劝劝官家罢,这是他与刘婕妤的第一个孩子……”
待慕容复将赵煦从刘婕妤的遗体上扒拉下来,送入后殿更衣休寝丑时都已过半。精疲力竭地离开福宁殿,殿外只剩下了孙青和一人。慕容复与孙青和有旧,见他在等自己便忙上前拱了拱手。
孙青和四下一望,待确定并无旁人才将慕容复扯到一旁深揖一礼。“今日,多谢慕容大人回护之恩!”
“孙院正不必多礼。”慕容复一面伸手扶住他,一面用力摁了摁如针刺火燎的太阳穴,终是忍不住问道。“凭孙太医的医术,如何竟连小产妇人也保不住性命?”
说起这个,孙青和即刻苦着脸一声长叹。“下官酉时接到的消息,说是刘婕妤不慎滑倒有小产之虞。待与两名同僚前去诊脉,这孩子早就不保了!倘若那时便当机立断落胎用药,刘婕妤也不会……可,可官家咬死了定要保住皇嗣……这用药不当又拖延了几个时辰,便是条七尺大汉也抵受不住,何况刘婕妤区区一个弱女子?”
慕容复听了这番解释,不由又是一阵无语。
“……如今刘婕妤性命不保,我这院正也算做到头了,该告老还乡了。”说到这,孙青和忍不住轻轻一叹。官家蛮不讲理又喜怒无常,委实难伺候,还是赶紧收拾包袱滚蛋才是正理。“却是有一事……要说与慕容大人知晓。”说到这,孙青和即刻凑到慕容复耳边低声言道。“下官为刘婕妤诊脉,发现婕妤小产并非滑倒,而是被人以重物砸伤!”
“什么?”慕容复闻言顿时惊诧不已。这刘婕妤是后宫妃子,向来受官家宠爱,连孟皇后都要退避三舍。如今她又有孕在身,竟是何人如此大胆出手伤了她,以致一尸两命?他心中隐隐有个模糊的想法,只是疲累过甚一时之间竟是如何也想不明白。
却是孙院正说完这条八卦便自觉回报了慕容复方才的恩情,这便告辞而去。
慕容复又在原地站了一阵,刚想思量一番前因后果,方才那些宫女哭叫声与官家的嘶嚎声便又在脑中不住回响,扎地他整个头颅跳痛不休。慕容复忍不住再度伸手摁了摁额角,终是放弃思考。
正欲离开禁宫,不远处竟又有一名内侍快步走了过来,躬身道:“慕容大人,太后有请。”
慕容复感觉自己现在站着都能睡着,纵然是向太后传召,也仍不免摁着眉心长长一叹。“阁长,请!”
“大人请!”那内侍即刻回了一句,向前半个身位为慕容复引路。这内侍似是有心与慕容复结交,一路行来见四下无人便悄声说道。“大人,官家痛失皇子婕妤,怕要迁怒大人,大人日后御前应对当谨慎才是。”
“哦?这是何故?”慕容复闻言,即刻自袖中抽出一沓交子塞了过去。“还请阁长指教。”
那内侍一捏交子的厚度即刻面如春花,忙一五一十地道:“不敢有瞒大人,今日大人府中传来枪声,之后开封府下令全城戒严,官家本已忧心忡忡……后来,后来刘婕妤不知为何与官家起了争执,奴婢听闻官家曾言……”
慕容复见那内侍面色倏变似有后怕之意,当下上前一步紧紧捏住他的胳膊,狠狠道:“官家说了什么?”慕容复身负武功,这一捏之力便如铁钳一般牢牢困住了那内侍,使他不得动弹。
这内侍受他一吓,即刻不敢挣扎,忙老老实实地回道:“官家说……说……若是有了皇子,岂非要逼朕大行?”
“原来如此……”慕容复得知前因后果,当下一阵沉默。
赵煦忌惮燧发枪,唯恐在重重护卫之中也挨人冷枪,是以拱卫禁宫的禁军们并非配发燧发枪。今日相府传出枪声,之后开封府下令全城戒严,这是赵煦在害怕慕容复会逼宫造反啊!申时后,开封府虽已解除戒严令,可赵煦仍如惊弓之鸟,而刘婕妤偏又在这个时候来报喜有孕……刘婕妤之死,实属无妄之灾。
宋朝皇宫规制偏小,慕容复路上又听了一个大八卦,很快就来到了向太后所居住的隆佑宫。
只见向太后两眼红肿面色憔悴,显然也并未休寝。一俟慕容复施礼起身,向太后便已忍不住哭道:“好不容易后宫有孕……怎么,怎么就没了呢?”
到底怎么没的,不还得问官家么?慕容复暗自心道,忙又深揖劝道:“太后节哀,来日方长。”
向太后却显然不是慕容复这轻描淡写的一句话能劝好的,只见她又摇头哭道:“官家大婚多年,至今无子。国本未稳,人心浮动啊!”
这个道理,慕容复显然也懂。但历史上,赵煦就是无子而崩,这才由他的弟弟端王赵佶继任了皇位。这纯粹是赵煦自己身体的缘故,向太后就是去哭求菩萨,都比在慕容复面前哭诉管用。慕容复委实无可奈何亦无计可施,沉默良久只得软语又劝:“官家春秋正长,日后定会儿孙满堂,太后不必过于忧心。”
然而向太后却仍泪流不止。赵煦向来忌惮慕容复,不欲令其知晓后宫之事。而慕容复为示忠心无私,也向来不过问宫中。但这些事瞒得了慕容复,却瞒不了向太后。赵煦本就身体孱弱常有病痛,去年受那两个夏国人头一吓便愈发萎靡。宋室帝王的平均寿命本就不高,向太后是怕赵煦还没能来得及留下子嗣就要归天。可这种话实在大逆不道,向太后在心中思量数年也不敢与旁人提及。只见她又哽咽了一会,方道:“哀家冷眼旁观,后宫女子多半不得官家欢心。如今刘婕妤复逝,后宫之中再无一个官家可心之人……不若,采选秀女充实后宫?”
慕容复一听这话眉心便乱跳。以他所知现代医学观念,赵煦这是先天不足,若是再行纵欲夜夜当新郎,只会使得精子质量更差。其结果不是越发生不出孩子,就是生下的孩子一样不够健康容易夭折。更何况,以赵煦在历史上的寿数,也就这二三年便要驾鹤西去。现在采选秀女,岂不是害人终生么?
向太后见慕容复始终沉吟不语,脸色也逐渐冷了下来,幽幽道:“难道慕容卿真如官家所忧心的一般……心存异志?”
“微臣不敢!”慕容复闻言忙跪倒在地。电光火石之间,慕容复瞬间意识到:向太后的隆佑宫向来宫禁森严,方才那内侍所说的一番话,怕是原本就是向太后想让他知道的。今日宫外的异动,不但令赵煦心惊胆战,也已令向太后存了忌惮之心。可笑自己蠢钝不堪,无法看穿这种种疑云,连累向太后不得不出言挑明。想到这,他立即低声言道:“微臣心中……至今仍唯有淑寿公主一人,绝不敢令她身后清名有损。”
提及淑寿公主,向太后的心也软了下来。只见她斜倚在宝座中,默默地流了一阵眼泪,方疲惫叹息:“慕容卿,哀家也是为你好。……天子脚下、首善之都,那些刀箭枪炮只能伤了和气!”
“微臣明白,微臣谢太后厚恩。”慕容复低着头说着言不由衷的话,不知为何,心中愈发生厌。这些年为了避嫌、为了保住左相之位,他从不过问宫中、不结交禁军。想不到……“只是微臣担心……便是选来秀女充实后宫,官家也只当这是微臣诡计,不敢亲近。或者……又有第二个刘婕妤!”
慕容复把话说地这么明白,向太后即刻羞怒不已,当下一拍扶手高声斥责:“放肆!”
慕容复却在此时忽然仰起头直直地看向向太后的双眼,一字一顿地道:“太后,官家亲政不足二年,这么急着采选秀女入宫,只能让天下百姓诟病官家好色无德!以微臣愚见,官家应养好身体,多多亲近皇后才是!”
向太后对孟皇后极为看重,听到慕容复这么说也是默然,半晌方郁郁叹息:“官家与皇后,隔阂已深……可皇嗣却等不得!”
“那么,官家虽子嗣单薄,宗室却是枝繁叶茂。”慕容复神色玩味地微微一笑,语调低幽地便如耳语一般。“如有……如有……臣请,如仁宗皇帝例!”宋仁宗无子,只得过继了濮王赵允让之子赵曙为嗣。而赵曙,正是已故太皇太后的丈夫,先英宗皇帝。可以说,赵煦的皇位本就是他的爷爷运气好捡来的,日后再让旁的宗室尝尝滋味那也无可厚非。
向太后一听慕容复的提议已是浑身一震,再看对方目光深邃意味深长,更是沉吟不语浮想联翩。
而慕容复却只点到为止绝不多言,当下起身道:“天色已晚,微臣告退!”说罢,便忙不迭地离开了皇宫。
薛慕华与泰山在宫外等了一夜,直至天色将明,这才见到慕容复扶着宫墙如游魂一般一步步挨了出来。注意到他面色苍白犹如鬼魅,薛慕华与泰山同时变色,当下追了上去,紧紧扶住他。
薛慕华手忙脚乱地要为慕容复把脉,慕容复却只牢牢抓着泰山的胳膊,喘息着道:“将府中……燧发枪队,全撤了去!”话音一落,他便再难支撑,仰面倒入薛慕华怀中,身上冷汗如雨水般一层层地逼了出来。
“大人!”薛慕华惊叫一声,忙道。“快!快扶上车!回府!”
泰山性格耿直唯慕容复之命是从,只瓮声瓮气地道:“大人说了,今日要去政事堂处置政务!”
“还处置什么政务?”薛慕华一听泰山这话便怒上心头,即刻高声叫道。“赵家吝啬,才给这么点官俸,是想把人往死里用么?告病!立刻告病!”
慕容复动了动唇似要反驳,可却已无能为力。很快,他的世界里唯有黑暗,一片静谧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