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楶果然是在犹豫。回到自己的营帐后,章楶在军案后枯坐许久仍旧无法拿定注意,只得将折可适叫来问道:“那位慕容大人掌管后勤果然了得?”
所谓三军未动,粮草先行。决定一场战争胜败的,除了主将的谋略便是后勤的准备。主将料敌先机,将士们才能奋勇杀敌;后勤准备妥当,将士们才能无后顾之忧。然而章楶话一出口,他自己都不禁失笑。且不说隧发枪、火炮这两件国之利器,只说一个兰庆防线。修建这道铁打的防线,无论交给那位朝廷官员去做都是翻天覆地的大事,说不得还会闹出几桩虐民的丑事来。可慕容复却只用了短短七年,不显山不露水,就这么悄无声息地干完了。仅凭这一事,慕容复干后勤的能耐,还需多问么?
便是折可适也很快给出了肯定的答案。“历年来在西边建堡,都说劳民伤财。工程拖延许久,百姓也苦不堪言,唯有这道兰庆防线全然不同。只因当初种经略上奏折曾言自筹经费不伤民力,是以修建这道防线不曾动用徭役。下官曾以为没有徭役,这道防线怕是建不起来。想不到慕容大人做主给参与修建防线的西边百姓发工钱,西边百姓非但不曾以修建防线为苦,反而因为这道防线多了许多收入。慕容大人又顺势引入了不少商户来此地做买卖,这一进一出,下官估计慕容大人怕是还赚了不少。”
“竟有此事?”章楶有心问个明白,只是眼下他正为战事心烦意乱,是以沉默片刻便又问道。“以遵正对慕容大人的了解,他的为人如何?”
折可适朗然一笑,不假思索地道:“坚忍不拔、果敢干练,是个值得结交的朋友。”
章楶闻言又是一笑,只嗔道:“老夫就不该来问你!”
折可适也是赧然,当下笑道:“章大人有所不知,慕容大人元丰年间便曾来西军效力,代其恩师苏学士传授护理之法,救治我西军将士无数。是以……”
章楶亦是一叹,幽幽道:“如此人才,是我大宋之幸。只是……”只是想到慕容复要携军功势压官家,他心里仍旧不舒服。
折可适见章楶这副犹豫不决的模样,不由哂笑道:“大人,属下是不懂你们这些文官的心思。这新党旧党,究竟有甚要紧?这些年旧党当政,百姓的日子却是比以往好了许多啊!”
章楶闻言立时一窒,半晌方道:“官家终究为天下主!”
“明石的身体,怕是撑不了几年了。”章楶话音未落,种谔竟一掀门帘大步走了进来。
折可适急忙起身向种谔行礼,章楶却是一惊,急道:“这话从何说起?”
种谔叹了口气,缓缓道:“本将与明石相识于元丰年间,那时他的身体就不好,行军途中几番重病。自从淑寿公主过世,他的身体就越来越不行了。章大人与遵正来我鄜延军之前,他刚又病了一场……”说到此处,种谔不由轻声一叹。“章大人担心明石来日执掌权柄挟制官家,本将却担心这一仗若是现在不打,只怕熬不了几年明石他……这十年来,他为我们西军殚精竭虑,身家性命都投了进来,本将不能让他死也不闭上眼!”
章楶的面色倏忽数变,半晌方挤出一句:“此话当真?”
种谔呵呵一笑,沉声道:“质夫,老夫纵然一心平灭夏国,也不会拿这种事来说笑。明石身边的薛慕华是民间有数的名医,军中的郑渭,章大人也与他相熟。明石的病情,章大人可向他们打探。本将言尽于此,告辞!”说罢,种谔向章楶抱拳一礼便退了出去。
种谔是鄜延路安抚使,章楶是环庆路安抚使,论武将官职他们是平级;然而若论文官品级,种谔不过是文州刺史五品官衔,而章楶却是正三品的龙图阁学士。有鉴于此,自打章楶履任,种谔对他一向恭敬。今日种谔这般立场鲜明来去如风,章楶不由一怔,半晌方扭头向折可适问道:“遵正,你也是这么想的?”
折可适沉吟半晌,终是起身向章楶深揖一礼,一字一顿地道:“请大人三思!”
眼见折可适也来相劝,章楶终于清楚地意识到:慕容复早已收揽西军之心,这次大战是势在必行。倘若他执意不从,怕是很快就会被当成绊脚石被人一脚踢开。
章楶虽说年高头脑却是十分灵活,也并非扭捏作态之人。既已明白了自己的处境,他在第二日便坐回了种谔的军帐中耐心询问:“你们打算如何谋划?”
章楶此言一出,慕容复立时微微而笑,正色答道:“太皇太后悲天悯人,不愿见西边再燃烽烟。然则,若是夏军主动来犯,我大宋将士保家卫国却是应有之意。”
章楶点点头,明白这便是要他上疏朝廷谎报军情的意思了。“你能确定太皇太后会派你来西边督战?”慕容复虽深受太皇太后宠幸,但却实在资历太浅,这等大事未必能轮到他。
慕容复温和地摇摇头,缓缓道:“太皇太后并非派下官来督战,而是派下官来了解情况,同时给我便宜行事之权。”眼见章楶疑惑地拧起眉峰,慕容复又解释道。“政事堂的相公们不通兵事却各个喜欢纸上谈兵又惯于泄密,实在碍事。是以,这场大战一开始就不必让他们知道了。等我们拿下横山,再上疏朝廷索要粮草辎重。”
慕容复此举无疑是彻底了断了朝廷随便指派监军胡乱指挥坏了战局的可能。只是若这么做,也就意味着在战事之初,他们西军是得不到朝廷的半点支援了。“既然后勤由你执掌,拿下横山之前,粮草辎重有无问题?”章楶虽也知道慕容复家底丰厚,但这个时候他却不能不谨慎。以一人之力支撑起半场战争,这样的财力实在叫人不寒而栗。
慕容复当下一展衣袖漫不经心地道:“此事大人尽管放心,便是以我一人之力助西军平灭夏国,亦绰绰有余!”慕容复有后世积累的眼光与行商经验,做起买卖来一向是吊打同时代的所有对手。这些年,海运与钱庄的买卖直如鲸吸牛饮般将小半个亚洲的财富聚集到了他的手上。而他本人却并不十分挥霍,又不爱古董不爱美人,没有任何烧钱的爱好。这些财富于他而言不过是数字堆砌,多几个零或者少几个零根本没有分别。
章楶一见慕容复这副举重若轻的模样眉心便是一阵乱跳,只见他用力摁了摁双目,又道:“别忘了大辽。辽国与夏国唇齿相依,我大宋要平灭夏国,辽主定不会坐视不理。”
“所以,我已为他准备好了对手。”慕容复即刻笑道,“章大人来鄜延军之前,下官去了一趟长白山的完颜部。这个部族是辽国治下的女真生番,祖先原是唐时的黑水靺鞨。这些女真人大都以打猎为生各个野蛮骁勇,正是辽国的好对手。”说着,他便将如何假借经商之名与完颜部结交,又暗中派人假扮成乌雅束烧了给辽主的朝贡的事向章楶娓娓道来。
章楶听地连连点头,只是在得知完颜部只有区区数万人时却又皱起了眉峰。“人太少,只能给辽国带来少许骚扰。”
慕容复却笑道:“辽太/祖曾言,女真不满万、满万不可敌,可见这个部族的战力。况且在辽国的女真共有十二部,完颜部只是其中之一。完颜部人数虽少,但整个女真族加起来人却不少了。辽主对女真分而治之任意欺凌,早就结下了仇恨。如今女真人缺的,只是一个带头人罢了。”慕容复知道历史上完颜阿骨打起兵反辽是在政和四年,如今却整整早了二十年,恰好是新一代战士成长与旧一批战士老去的岁月。“当然,如今完颜部的战力与辽国相比终究不足,为壮其心,下官认为可售卖给他们部分隧发枪。”
说到隧发枪,章楶却不得不谨慎,即刻坐正了身体道:“隧发枪如今唯有我大宋可制,你卖给女真人就不怕养虎遗患?”
这一回不等慕容复发话,陪坐一旁的宗泽便已笑道:“章大人尽管放心,隧发枪若是没有子弹,比烧火棍还不如。以女真人的技术水平,要想自制子弹,那是痴心妄想!”
“况且,女真人虽凶悍,下官却并不以为凭他们如今的战力能是契丹皮室的对手。”慕容复意味深长地道,“一头是垂垂老矣的猛虎,另一头却是正当长成的雏虎。若能使他们拼个两败俱伤,对大宋而言岂非最好的结果?”
慕容复的这番话,实在是深得众人之心。营帐内六人彼此互视一眼,不由同时大笑起来。
“下官计划这几日便回京面圣,顺便向太皇太后提一提夏军这些时日以来的异动。至于收买完颜部一事,则交给我的随身仆从包不同处置。包不同追随下官多年,向来干练,定然不会失手。”待笑过一阵,慕容复便又道。“而待下官回京后,章大人的奏章便可呈上了。至于奏章中汇报的战况该如何把握,还请章大人多多斟酌。待下官领了圣命返回西边,剩下的事就全拜托诸位大人了!”
慕容复话音一落,种谔便将一张地图铺在了案上。“元丰年间一战后,夏国已是疲弱不堪。此战,本将以为可兵分两路,自兰州、庆州同时进军……”
章楶、种谔、折可适、种师道、宗泽五人商议用兵一事,慕容复却已无心再听。他对军事并不熟悉,提供鸳鸯阵原型,研制隧发枪与火炮已是竭尽所能。剩下的,便唯有尽人事、听天命了。他思绪纷纷,不知不觉竟想起辽国的情形。不知大哥返回上京后该如何向耶律洪基交代失了朝贡一事?他生性磊落,想来会实话实说。可惜,辽主昏聩又对女真族颇为忌惮,怕是不会听他劝谏……
“……耶律重元谋反被杀后,辽主重用北院大王耶律乙辛。此人阿谀受贿,并无才干。完颜部起兵呼应我军,若是对上此人,却也不需太过担心。反而是镇守燕京的南院大王萧峰……”恰在此时,章楶的话题竟也转到了萧峰头上。“听闻此人与种大人尚是旧识?”
提起萧峰,种谔与种师道的面色都有一瞬间的不自然。隔了半晌,种谔方沉声道:“此人于用兵极有天分,如今又官至南院大王。若是由他领兵攻宋,怕是极为棘手。”
“绝然不会。”哪知种谔话音方落,种师道便已忍不住为萧峰辩解。“萧兄弟心存大义,虽返回故土,但以他的为人绝不会领兵攻宋。此事,下官敢以性命担保!”
然而章楶却并不相信种师道的“性命担保”,只不轻不重地提点了他一句:“人心易变!”
种师道并不服气,不由悄悄扯了扯慕容复。
慕容复这才回神,怔愣了片刻方低声道:“辽主好大喜功又轻信冲动,只要西军打出声势来,辽主定不愿放过这个趁虚而入的好机会。至于领兵的人选,萧峰绝争不过巧舌如簧的耶律乙辛!”
章楶这才满意地点头,赞许道:“这才是老成谋国之言!”
折可适见种师道在叔叔的瞪视下颇有些蔫头耷脑,忙转换话题为他解围。“若是由耶律乙辛领兵,北面的压力却也不必过于忧心。待完颜部起兵呼应,耶律乙辛又得急急带兵往回赶,北面也就是虚惊一场。”
章楶又点了点头,沉声道:“最后一个问题,何时起兵?”
章楶此言一出,种谔等人皆将目光转向了慕容复。只见慕容复深吸一口气,一字一顿地道:“待元祐九年正旦,夏国使者迟迟不来陛见官家,下官正可来西边了解战局、便宜行事。”
“开春后起兵,甚好!甚好!”章楶闻言亦不禁点头。冬季作战环境险恶,实在动摇军心。慕容复能预先料想到这一点,章楶显然又对他放心了几分。
“还请大人为此战命名!”慕容复即刻拱手道。
“命名,平夏之战!”章楶起身正色道,“以‘兴亡常事休悲’为令。”他终究是个文人,在这最紧要的关头仍是摁不下文人心性,不轻不重地嘲讽了西夏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