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慕容复施施然地坐下,屈指敲敲桌案,又道:“好了!我们再来谈谈今日的武林大会!少林寺,谁给你的胆子私自集会?还有你们!”他终于将手指指向了场上的武林群雄,“你们一个个受朝廷抚养恩泽,整日里闲来无事不思精忠报国,却来凑这种热闹?你们身怀兵刃私自集会,究竟想做什么?可是对朝廷不满,密谋造反?”
“草民不敢!”这一回,场上群雄各个都跪地干脆利落,唯恐比旁人慢了半步,是再无半分犹疑了。
慕容复却不理会他们,只将目光落在仍跪在阶下的玄难身上。”玄难禅师,玄慈之后少林中属你辈分最高。你来说,少林密谋集会,究竟想干什么?”
玄难沉默许久,方涩然道:“禀大人,今年三月十五,贫僧师兄玄苦禅师遭人杀害,当时大人也在现场。少林打听到杀人者乃契丹人萧峰,只因他武功高强……这才、这才广邀武林英雄前来助拳。请大人明鉴!”
“哦?”慕容复神色莫测地睨了玄难一眼,轻声道。“竟有此事?本官为何毫无印象?”
“大人!”玄难瞬间抬起头来,难以置信地一声惨叫。
不等玄难把话说完,慕容复便已抬手阻止了他,扭头唤身后的一名绿袍官员:“登封县!”
登封县令徐岳即刻趋步上前,小意道:“下官在!”
“今年三月以来,少林寺可有报案,说他门下僧人被杀?”慕容复随口问道。
登封县令徐岳思索一番,便即摇头道:“禀大人,绝无此事!”
慕容复点点头,语焉不详地道:“少林一向势大,不把官府放在眼里也是有的。那么……玄难禅师,被害僧人的尸身如今何在?”
玄难张口结舌,半晌方喃喃道:“按照本寺规矩,玄苦……玄苦师兄的尸身业已火化……”
慕容复等的就是这一句,当即一声冷笑,语带嘲讽地道:“换句话说,少林有僧人遇害一事,一无报案案卷、二无尸身证明,根本是查无实据!玄难禅师,你就凭着这空口白话消遣本官哪?”
玄难心念电转,霎时便想起玄苦被杀的第二日,慕容复身边的马姓官员便上得少林,言道:那杀人真凶未曾为难慕容复,如今慕容复已启程赶往别处。少林寺原就不愿官府借口玄苦被害一事介入寺中内务,听此消息只觉正中下怀,在向那位马大人缴上百来张度牒的银钱后便将慕容复的动向抛诸脑后。万万没想到,原来慕容复这般处心积虑,竟在这等着他们!玄难本就不如玄慈老辣,见玄苦禅师被害一事被推翻,一时只能无助喃喃:“大人,明明那日你也在场,为何……大人!”
慕容复神色坚定地摇头,沉声道:“今年三月间本官的确来过少林礼佛,只是从入少林直至离开都不曾遇上什么凶案。玄难禅师,少林若想以此事来构陷本官,怕是痴心妄想!”只见他一拍桌案,厉声喝问。“说!你们私自集会,究竟所为何事?”
“的确是为了我师兄玄苦禅师遇害一事,大人明鉴哪!”玄难几乎要哭出来。若是慕容复刚下令要拿下玄慈的时候,少林群僧群起而攻之,以他们的武功莫约还有一搏之力。只是如今慕容复已处置了玄慈、处置了四大恶人,这气势此消彼长,少林寺便是砧板上的鱼肉了。
慕容复果然不信,只寒声道:“还敢嘴硬?就不怕我大刑伺候么?”
玄难再说不出别的话来,只与其他师弟们一同磕头如捣蒜。谋反大罪,当诛九族。届时天子一怒,伏尸百万,岂是区区一个少林能承担得起的?
“大人!大人容禀!”恰在此时,全冠清竟不知何时挤了上来,只见他膝行向前,一脸狡诈地道。“大人,草民等在此集会乃因得知这丐帮帮主乔峰原本竟是个契丹人!这个契丹人冒充汉人定然图谋不轨,咱们汉人豪杰得知此事自然不能坐视不理。这才聚在一起,商量如何除了他。”
“丐帮帮主乔峰?”慕容复神色莫测地道,“可是三十年前雁门关外那场惨案的苦主?”
“正是,大人!此人与我中原武林有血海深仇,定然不会善罢甘休哪!”全冠清忙道。
“定然?又是定然?可有实证?”慕容复不耐地道。
“这……”自从萧峰的身世被揭,只有他被中原武林追杀地狼狈逃窜的份,他哪来的空闲去杀人报仇呢?全冠清下意识地将目光投向了马大元,对方却即刻怒瞪了他一眼。
马大元虽说爱重夫人,一心要为她报仇雪恨,可出于男儿气概也不愿教天下英雄都知道他给人戴了绿头巾。更何况,他曾经打理顺风镖局数年,与官面上的人多有来往。今日一见慕容复行事便知他定是官中翘楚,重威、重权,更重名!若是说起夫人被害一事,这位慕容大人再提案卷与尸身,岂非又成了“消遣”?马大元不敢“消遣”慕容复,便也只能令全冠清顶了罪名。
慕容复当然不高兴。“连你也来消遣本官?拖下去,重打二十!”
“大人!大人!”全冠清已亲见了那火/枪的厉害实不敢反抗,自恃武功了得只意思意思地喊了两声就被拖走了。然而他却不知,所谓的重打二十说多不多,说少不少。若是少,打完二十棍,他即刻能走能跑;可若是多,十棍就能取他性命。全冠清见风使舵算计萧峰,慕容复自然不会饶了他。
全冠清被带下后,慕容复又狠狠扫了一遍战战兢兢立在阶下的武林豪杰。“尔等可知,知情不报、同罪论处!今日你们秘密集会究竟所为何事,还不给我从实招来?”
倒霉!怎么就惹上了这么个煞星?眼见慕容复一张俊脸黑沉如墨誓要再接再厉办下一个谋反大案,武林豪杰忍不住在心底齐声暗叹。真是恨不能如那《窦娥冤》里唱的那样,六月飞霜、大旱三年、一口鲜血喷向那丈二白练,好教天下人皆知他们的冤屈!
“大人容禀,这便是小人接到的少林英雄帖,一切因由全在上面了!请大人过目!”不知过了多久,聚贤庄大庄主游骥忽然呈上了一张烫金名帖。
游庄主此举实乃救了武林一干豪杰的性命,众人即刻便给了他一个混合着感激与赞赏的眼神。
慕容复见过了那英雄帖方逐渐缓了神色,然而语气却仍旧严苛。“尔等各个出身名门,在江湖上也算得有头有脸,不想一个个都蠢钝如猪!玄苦之死究竟真相如何尚未水落石出,你们就敢来助拳?”
这一回,终于有豪杰提起勇气,顶撞道:“大人,无论如何,萧氏父子总是契丹人不假!咱们这么做也是为国尽忠……”
“忠?你们竟还有脸与本官提‘忠’?”哪知这一句又不知踩了慕容复的哪处痛脚,叫他勃然变色。“东华门外唱名者,牧守一方、造福百姓,是忠;雪满弓刀披甲士,镇守边关、保家卫国,是忠;哪怕如丐帮这般,收留流民、劳作自立、足额缴税,亦是忠!你们的忠在哪?不过随意学了点拳脚便在江湖上惹事生非,给人吹捧两句就敢拿命来拼,辜负了生养你们的父母,更辜负了镇守这太平江山的圣上和朝廷!来人,将此糊涂汉带下去重打十棍,让本官代他父母好好教训他!”
“大人!大人!小人知错了!大人!”那位发话的豪杰瞬间便被官兵拖了下去。
没人敢吭声,也没人以为慕容复要“代他父母好好教训他”是口出狂言。只因在宋时,官府便是百姓的第二父母。慕容复以为他们与人拼命辜负父母与朝廷,要出手教训,虽是严苛,可亦是爱护。更有丐帮上下,听闻慕容复代表朝廷亲口认可他们的“忠”,不禁喜极而泣。
“至于你,乔帮主……”慕容复出面许久,终于将话题的重点落到了萧峰的身上。“本官听过你的大名,亦知你不少英雄事迹。你实话告诉本官,你究竟是汉人还是契丹人?”
萧峰拱手一礼,不卑不亢地道:“回大人,草民的确是契丹人!”
“乔帮主!”慕容复却忽而提高了音量。“元丰八年,乔帮主继任丐帮帮主,多年来率领丐帮豪杰屡赴边关抗击夏军,鄜延军种谔种经略一向对你赞誉有加;元祐二年,丐帮在你的主导下成立顺风镖局,历年发展迅猛,不但给朝廷缴了不少商税,更令上万流民寻到可以养家糊口的工作。太皇太后与圣上皆知丐帮忠义,圣上更御笔亲题‘忠义无双’四字匾额,不日便将送往丐帮。乔峰,你的爹娘乔三槐夫妇原是少室山下的一户农家,他们含辛茹苦将你养大,你的名字早已录入大宋鱼鳞图册。少室山下那两亩三分地便是你铁打的家业,任谁也夺不走!乔峰,现在你来告诉本官,你究竟是汉人还是契丹人?”
听闻此讯息,场上群雄登时一片哗然。这些好汉各个以忠义自居,少林派更自恃武林魁首呼风唤雨,想不到今日少林派被打地灰头土脸,而差点成了过街老鼠的丐帮反而得了头彩。官家御笔题词褒奖江湖帮派,这乃是亘古未有之事,何等荣光?只见不少低辈丐帮弟子已兴奋地满面红光,各个挺胸叠肚自觉扬眉吐气,便是一些老成稳重的丐帮长老此时也不禁泪如雨下。
萧峰却是瞬间陷入迷茫,他不是不明白慕容复的意思。只要他开口说一声“我是汉人!”,就凭那“忠义无双”四个字,日后谁也不敢瞧不起他。他自幼便在大宋长大,学的是大宋的忠义之道,从来都以为自己是汉人。如今,大宋也愿意认他是汉人,可是……可是……
同样明白这道理的还有丐帮中的不少弟子,他们一个个嘴唇颤抖着放声大喊:“乔帮主!乔帮主!”虽不曾说些什么,但眼底的企盼和恳求已是一览无遗。
萧远山同样在唤他:“峰儿!”面色却是极端阴沉。若非忌惮那些火/枪,怕是早已扑向那巧舌如簧颠倒黑白的慕容复,要取他性命。
萧峰凛然一惊,终究缓缓言道:“萧某在大宋三十载,自认从未有一事对不起大宋,这忠我已尽了。如今我亲父老迈孤苦又断了一臂,是时候该尽孝了。……我是,契、丹、人!”
萧峰说罢,场上群雄皆是一叹。他们虽深恨契丹人,此时却也不得不承认萧峰这个契丹人确然与众不同,顶天立地、忠孝两全。
唯有丐帮上下,千回百转终究失去了这个帮主,不由放声大哭。
慕容复却好似早料到了这个结局,只轻轻一叹缓缓道:“澶渊之盟以来,宋辽两国虽说不再起兵刀,却也终究结怨太深。贤父子二人既然是契丹人,本官便奉劝两位一句,早早离开大宋返回故土,以免惹来杀身之祸!”
“那老夫的灭门之仇呢?难道就这么算了?”萧远山嘶声道。
哪知慕容复只付之一笑,幽幽道:“萧老先生,你一个契丹人来寻我这大宋官员伸冤,是不是寻错了庙门?”
慕容复此言一出,场上群豪登即捧腹大笑。
慕容复的面上却殊无笑意,只森然道:“尔等私自聚会寻衅滋事,实属不该!至于少林寺,无端挑起事端,意使宋辽两国仇怨更深,更是罪不容赦!六扇门大统领何在?”
“下官在!”诸葛正我急忙上前来躬身一礼。
“汝既为六扇门大统领,统摄黑白两道,这少林之罪你责无旁贷!”慕容复一字一顿地道。
“下官知罪!”诸葛正我面色不变,即刻单膝落地请罪。
“着令你整顿少林、清查不法、革除伪僧。到明年今日,少林之风若无好转,本官唯你是问!”慕容复厉声道,竟是对着同僚也毫不容情。
诸葛正我低下头沉声道:“下官定当尽心竭力,请大人放心!”诸葛正我心里明白,慕容复话虽不容情,可这份礼却是送得极厚。只要六扇门镇服了少林寺,日后江湖上自然便以六扇门马首是瞻。
“河南府!”慕容复又道。
“下官在!”河南太守赶忙应声。
“这少林毒瘤本官已为你铲除,日后如何教化百姓,却是你的职责所在。三年任期期满之时,河南府的民风若无改善,本官认得你,国法却不认得你!”慕容复提醒道。
“下官定当竭尽所能!”河南太守朗然立下军令状。“任期考核之时,下官若不能得优等,请大人除下官顶上乌纱!”
“好!”慕容复即刻赞了一声,再将目光转向那些江湖豪杰。“江湖豪杰无视律法、好勇斗狠、自相残杀,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实属愚昧!只不过……百姓愚顽,开启民智,任重道远。这一回,本官就不与你们计较了。”
中原豪杰闻言即刻长舒了一口气,这上千人同时大喘气的场面,却也着实惊心动魄。
“你们哪……倘若当真有本事,何不从军报效?他日封侯拜将光宗耀祖……”话说半截,慕容复忽然失之一笑,自言自语地道。“本官也是糊涂了,竟与你们说这些?罢了!罢了!尔等好好活着,莫要作奸犯科,本官便算是烧了高香了!退堂!”
“恭送大人!”这一回不需火器营的将士们再“提醒”,中原豪杰们各个心悦诚服,同时跪倒在地,目送着慕容复又在一众官员的簇拥下施施然离去。
然而慕容复甫一离去,那些豪杰便已忍也不忍不住地低声抱怨:“大人未免也太瞧不起人了!”
“就是!”有人率先发话,自然有人附和。“以在下的能耐,别的不敢说。若去从军,跳荡得功还是易如反掌的!”
“不错!不错!”这人说罢,场上立时响起了一串附和与自夸的话来,更有人意/淫起了他日建功立业要慕容复也对他们口称“下官”的美好愿景来。
被留下处置少林僧人的诸葛正我闻言不由暗笑:对付这些江湖人,请将果然不如激将来得卓有成效!只见他轻咳两声,扬声道:“你们还不快走?还想继续私自集会不成?”
诸葛正我的武功,方才大伙都见识过了。有他一言,大伙即刻便想起了慕容复那张面无余色的冷脸,当下后怕地缩缩脖子忙不迭地做鸟兽散了。
一场武林大会,声势十足,终究烟消云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