参宿四,一颗进入恒星生命末期的超红巨星,质量约为太阳的11倍,体积比太阳大出900倍。
这颗星原本就引人注目,其亮度遵循一定周期反复发生着明暗变化。但2019年末到2020年初,参宿四忽然打破周期、如鬼魅般忽明忽暗起来,许多人断言,这颗星马上要面临超新星爆发,各种观测设备不约而同对准了它——如果参宿四真的爆发,将发生一场人类从所未见的绚烂的星际烟火,那个方向会比满月更加明亮,哪怕在白天也能看到,随后起码2个月到1年内,地球的夜晚将亮如白昼。
然而很遗憾,这颗星慢慢又恢复到了原先的亮度,让期待着奇观的观星者们略感失望。根据现有理论推测,参宿四进入生命末期已经有一段时间,所以距离它最终爆发的时间,大约会在10万年以内……
综合所有已知信息,如今的时间点,距离众人登上列车的那个时代,究竟度过了“短短”几世纪呢、还是整整10万年之久?钟思沉默地思索着。
当然,也许只是一场虚惊。一颗星星,在裸眼观测条件下忽然消失不见,可能有很多更合理的解释,甚至只是一个观测误差。可一旦把目前面临的种种异状综合起来……比如诡异的塑料沙盘建筑群,比如荒无人烟、黑灯瞎火的城市郊区,比如转眼从北半球跨越至南半球的疯狂状态,一系列咄咄怪事,早就让疯狂之门变得四敞大开,再多加一桩又算得了什么?
不对!这群人被遗弃的地方,骤然跨越数千公里的空间距离,说不定还能找到合理解释,但跨越数万年、十万年的漫长光阴?现生人类、所谓的“智人”,不过才进化了20万年!这个数据甚至是高估的上限。转眼被丢到10万年后,这一变故不仅意味着“家”这个概念灰飞烟灭,而且极有可能意味着一个人类种群早已灭绝的陌生未来……只要深想下去,定会突破人类精神承受力的底线!
相比之下,前面发生的种种异状,在无法跨越的时光湍流面前,基本不算事。钟思认为教授是对的。教授是个死过一次的人,就连他,尚且无法接受此等悲剧,何况其他几个可能没经历过人生重大变故的普通人?
被丢到孤岛的鲁滨逊,历经28年2个月零19天,才最终回返故乡。但如果一上来就告诉他,“你家炸了,说你这种语言的人早就死绝了,连你五服之外的堂曾曾曾孙女,都化成木乃伊两万多年喽!”估计鲁滨逊大概率会选择撞树而亡。
说什么“我死后哪管洪水滔天”大话的人,起码还活着的时候,其幻想中的死后世界不过是一个发了洪水的人类国度,肯定不会去设想十万年后、智慧蟑螂们盘踞在幽灵金字塔窗前、冷然弹奏着锯片琴的异形宇宙。因为肉体死亡和想象的死亡,仍然是两码事。
希望,也就是人类那超越本体生命的想象,是支撑肉体忍痛求生的动力之源。而“十万年后”这个最坏的可能性,将轻易摧毁任何人的求生欲。
教授观察眼前的年轻人。钟思经过快速思考,明显得出了所有他自己推断过的最坏结论。
很奇怪,眼前这人似乎并没有认输,反倒嘴角一弯,重新微笑起来。
钟思:“姑且认为,目前所有眼见的不利条件,都真实地发生了。在此前提下,不妨采用底线思维。首先,没有水,人会死,没有食物、庇护所,无法生火,人同样很难长期生存;其次,如今我们这个小小的、甚至可能是仅存的人类群体,不过刚刚触及世代更替、重新建立种群的极限数量,但容不得丝毫闪失,只要再多失去一个人,随时会面对全灭结局。”
教授惊讶地发现,眼前这位生存主义者,拥有着适应星际殖民时代的意识状态,居然优先考虑的是“种群更替”和“最低基因多样性”这类极端属性?他忍不住心中感慨,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这人和人,可真他妈不一样!他满以为自己是个思维灵活、不受限制的开明之人,但眼前的这种思维模式令他大开眼界,彻底超出了他的思维边界,让他深深感到、自己的确是老了!
钟思:“综合这三条,此时我们可以先抛开所有疑虑,专心求存,等满足了三个月以上生存条件以后,再担忧也不迟。当然,前提是我们不能再损失任何一个人,就让我们假设、现在是身在火星,与地球断绝联络好了。说真的,”这位老兄两手张开,环视四周,以一种另类的亢奋语调说,“这里,比火星可强多了!起码暂且不用担心宇宙射线、氧气存量、接近绝对零度的极端环境。只要不是太离谱,我们要活下去,先从基础做起,一步一个脚印,还是有可能的。”
——啊对对对,你说的都对,逻辑上,这地方可比太阳表面强多了!
教授的眼前静静敞开了一扇新世界的大门。突然遇见这么一位,只要周围氧气不收费、立马感觉身在福中、很有希望再活三个月的乐观主义者,他暂时想不出要怎么泼凉水,才能对这人形成有效的打击。
——原来小题大作精神脆弱的,是我吗???
钟思肃容道:“不论如何,等他们回来,刚才所说的话一个字也不能透露。他们现在不够理性,还不知道自己肩负着何等重大的使命。”
——使命?什么狗屁使命?
教授一时脑子转不过弯,过一会儿才寻思明白。哦!原来是“人类种群的延续”啊……呵呵。
一股子卡夫卡式的荒诞感觉,令教授也跟着笑起来。
教授:你怎么知道,他们一定会回来?
钟思:“会的,也许用不了一小时。”他深深望向教授,轻柔地说,“现在,你我二人,要担起责任了。也许不是为自己,但为了孩子。孩子,需要一个未来。”
这话比什么都管用。
教授心头泛起一阵惭愧,低下头,望向胸包里的襁褓,对自己方才戏谑的态度有一些后悔。
钟思是对的。人活着,总得有个指望。
再抬头时,教授嘴唇一动,吐出一串陌生的句子:PerAsperaAdAstra.
钟思挑高了眉峰,把这句常见的谚语翻译出来,“‘循此苦旅,直达繁星。’”
两人望着孩子,同时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