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霞将天空染成了胭脂色,刺得人眼睛微微发疼。
周幼宁跟在刘妈妈身后,脚步沉重,一如她此刻的心情。
明天就是九月初七,是表姐宋元婧出嫁的日子。成亲本是喜事,但是平江伯府却愁云惨淡。因为大小姐要嫁的裴家二少裴逸已经于半年前葬身沙场。是的,这是一桩活人与死人之间的婚姻。新娘子一嫁过去,就注定要守寡一生。
谁会愿意嫁给一个死人呢?更何况是从小受尽宠爱的平江伯府大小姐。
听说宋元婧已经闹了好些日子。可是这一次不管她怎么哭闹,一向疼爱她的平江伯夫妇始终没有松口。因为这件事早已不是他们夫妇能做主的了。裴家强势,而且皇帝也插手了这桩婚事。
大概是怕女儿这样下去真出什么事端,平江伯夫人周晴想到了与女儿年纪相仿的侄女周幼宁,特意遣了身边得力的刘妈妈去请表姑娘过来,让其帮忙劝劝表姐,说是同龄人之间好说话一些。
劝人跳火坑的话,周幼宁自忖说不出口,但她父母双亡后就寄居平江伯府,四年来一直依附姑姑姑丈生活。如今姑姑派人来请,她于情于理都要走这一趟。
然而直到两人到了正院,周幼宁都没想好究竟该怎么开口。
“表姑娘,快些进去吧。太太和大小姐都在里头等着你呢。”刘妈妈打起帘子,小声催促。
周幼宁咬了咬牙,心说,实在不行就把自己当成一根棒槌杵在那儿就是了。
她抬脚迈入,站定之际,眼神略略扫过,将周氏母女此刻的形容尽收眼底。
此地并无旁人,素来端庄美貌的姑母面显憔悴之色,而坐在其下首的表姐宋元婧不施脂粉,双眼红肿,看起来极为可怜。
见她进来,宋元婧回头瞧了瞧母亲,呜咽着唤了一声“娘”又擦拭了眼睛,才起身离去。
表姐的这一声“娘”唤得颇为凄婉,也不清楚姑母听了作何感受,单是周幼宁听在耳中,都感到胸口发堵。不过表姐已直接离开,想来也不用她出言相劝了。
平江伯夫人周氏似是刚看到侄女,强笑着冲她招手:“宁宁,你坐这儿来。”
周幼宁施了礼,依言在姑母身旁坐下。她想安慰姑母,又不知从何说起。还未开口,手已被姑姑握住。
周氏眼圈通红,神情怔忪,絮絮说道:“你表姐她,从小就是个有福的人。她出生那会儿,老太太病重,御医都说情况凶险,可是她一出生,老太太立马清醒过来,健健康康地活了十来年。大家都夸她是福星。还有,裴家风头正盛那几年,京城里的高门大户,谁家不想跟裴家结亲啊?也只有你表姐她阴差阳错跟裴家的二公子有了婚约。那时候谁不羡慕她?可,谁能想到……”
她说着说着眼泪就掉了下来。
周幼宁默默将帕子递给姑姑,在心里暗暗叹一口气。是啊,谁能想到裴家二公子会英年早逝呢?
周氏说到激动处,攥紧了侄女的手,恨恨地道:“早知道这样,当初裴家出事,我就该豁出脸面去,把这婚退了。都怪你姑丈,非要说什么那时候退婚不厚道,说裴家还会东山再起。现在倒好,裴家是起来了,可是裴逸已经死了!我可怜的婧儿,赵家已经有结亲的意思了啊……”
周幼宁的手被姑姑攥得发疼,她不由倒抽一口冷气。她这几年一直住在平江伯府西北角的一个小院落,消息不算灵通。裴家曾经失势一事,她听说过。不过赵家提亲之意什么的,她闻所未闻,甚至是哪个赵家,她都不清楚。
“宁宁,你来宋家多久了?”周氏收了眼泪,忽然毫无征兆地换了话题。
周幼宁心里一咯噔,陡然生出一丝不安来。她定了定神,如实回答:“四年了。”
周氏缓缓点头,神情有些异样:“四年了啊。我还记得,你刚进京的时候,才十二岁,一路奔波,又在孝中,瘦得不成人样……”
这段话成功勾起了周幼宁的回忆。四年前,她父亲周泰在赴任途中死于山洪,消息传回,她那身怀六甲的母亲悲痛之下,提前发动,难产,一尸两命。原本她还在为父亲升迁、自己即将成为姐姐而高兴。不成想,一夕之间,她就成了无父无母的孤女。
她那时还不满十二岁,在周氏宗亲以及父亲旧友的帮助下料理了父母的后事。就在那些堂叔伯们商量着先由哪家暂时抚养她时,嫁到平江伯府的姑姑派人接她进京。相较于血脉疏远的同族叔伯,她心内更亲近父亲唯一的胞妹。于是,她来到京城,住进了平江伯府,这一住就是四年。
“一眨眼,你都成大姑娘了。都说侄女肖姑,你长的还真像我年轻的时候。”周氏感慨之际,视线不由地落在了侄女的脸上。
十五六岁的少女,肌肤雪白,明眸善睐,仿佛是晓露芙蓉,端妍明媚。
姑姑的眼神过于炽热,周幼宁给她看得不大自在,小声道:“姑姑……”
周氏一面端详,一面说道:“我记得有一段时间,好些人都说你跟你表姐很像,就跟双生子一样。后来不太像了。现在看看,还是有七八分像的啊,都像我……”
周幼宁心里一咯噔,笼罩在心头的不安越发浓了。她刚进平江伯府时,格外瘦削。后来养了一段日子,个子高了一些,脸颊上也有了肉。当时府上有人打趣,说她和表姐像双胞胎。表姐宋元婧以美貌和有福著称,听了这话很不高兴,当下就发了脾气,称两人一点都不像。自此以后,周幼宁在衣着妆容上格外注意,坚决不与表姐相似,免得其心中不快。是以后来再也没人当面说她们长得像了。
如今姑姑陡然提起旧事,周幼宁不禁有种不祥的预感。她动了动唇,正要转移话题,却听姑姑问道:“宁宁,这些年,我待你怎么样?”
沉默了一瞬,周幼宁站起身,轻声道:“姑姑待我,自然是很好的。”担心那个可怕的念头成真,她抬头,凝视着姑姑,又续了一句:“我爹娘都没了,姑姑是这世上我最亲的人了。”
她明艳的小脸有几分苍白,波光粼粼的双眸中隐约有水汽浮动。
周氏心里掠过一丝不忍,但是回想起女儿红肿的双眼,她终是眼睛微阖,硬着心肠问:“既然姑姑待你很好,那你能不能替你表姐嫁到裴家去?”
她声音很轻,但一字一字犹如重锤一般敲在了周幼宁的胸口。她瞪大了眼睛:“姑姑!”
尽管方才她脑海里已经闪现过这样的猜测,可是真当她的亲姑姑将这请求说出口时,她还是震惊而难过。
她还记得她刚进平江伯府时,姑姑一把抱住她,哭了许久。她还记得姑姑拉着她说了很多关于姑姑和父亲之间的旧事。她还记得姑姑当时说,会好好待她,就像对自己的亲生女儿那样……
明明九月的天不算冷,可周幼宁却不由地感到阵阵寒意。
“宁宁,我知道这个请求对你来说,是强人所难。”周氏急切地道,“可我真的没有别的办法了。这婚事退不了,除了你,也没人跟你表姐像到能瞒过裴家的眼睛。你身上没有婚约,你也没有意中人。你就当是帮帮姑姑,帮帮你表姐行不行?”
周幼宁下意识后退,不停地摇头。仿佛她面前的不是她姑姑,而是会吃人的恶魔。
周氏眼里的泪水滚滚而落:“宁宁,你也说了,姑姑对你很好,对你有恩,你只当是报恩都不成吗?姑姑给你准备丰厚的嫁妆,能保你在裴家衣食无忧。你放心,你们长得像,你又很少在人前出现。肯定不会被认出来……”
“姑姑。”周幼宁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她深吸了一口气,对姑姑跪下,脊背挺直,一字一字道,“姑姑对我有恩,我愿意奉养姑姑,回报姑姑的恩情。但是替代表姐出嫁一事,我不愿意。”
她感激姑姑,可她并不想为此赔上自己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