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等候小伙计抓药间隙,裴时行始终保持面上笑意,周身气度益发温文,不见丝毫不耐。
可这笑意在脸上太久,便叫清隽君子无端显出几分诡异莫测。
十三太保方,他少时曾在藏书楼有过浮光掠影的印象,乃妊妇补养良方。
妊妇——
极好,极好。
小伙计将方才做过的事重复一遍,十分熟手。
他很快称好了药,手下利落地叠纸打包。
抬头瞥望一眼这兀自微笑的男子,故作老成交代道:“这可是好方子!不过我师父说了,妇人怀妊是很艰辛的,你夫人又是急需这药,你更得好好照料才是。”
裴时行心神一凛,暗骂自己方才为何要用家中人急需做借口。
他从不信神佛,此刻倒是异常虔诚,连连在心中唾过三遍不作数,向各路神仙都先告一遍罪。
但这伙计后半句说的不错。
身姿峻拔的男子扬起唇角,认真道谢:“多谢小哥提点。某与娘子佳缘天成,如今又得至喜,自会珍视妻儿,悉心照料。”
年青的小伙计脸上一红,不知这气质清冽的男子怎也如此直白奔放,说句话都叫人脸羞。
裴时行倒是不觉脸羞。
他身高腿长,又兼方得喜讯,一路昂首阔步到长公主府,再次求见。
也再次毫无意外地被长公主拒见。
这可不行。
男人犹不死心地望向两扇紧闭的朱门,似乎可以透过这层层的厚重门扇见到心念魂牵的女子。
任门口的铁面侍卫以冷眼审视千百遍,也只看出他一副十足的痴情姿态。
裴时行方才的精湛演技并未冷却。
他在心中掐够了点儿,以一个落寞追求者的身份遗憾离场。
而后,待离开侍卫视线,落寞裴郎自如地收起面上情态,轻车熟路地绕至长公主府后侧边门。
他亦是第一次打算做这种日探香闺的荒唐事,不由面色泛红。
但事急从权,若当真这般苦等求见,恐怕待至孩儿出生她都不会愿意见他。
孩儿降生……
裴时行忽然神色一变,蓦然震慑着他思及另一种可能性。
方才被那天降小儿抛至云霄之上的心直直跌落谷底。
长公主一向对他排斥,此刻又拒见他。
若她忆及从前弹劾,对他更生厌恶,刺激之下改了主意怎么办?
孟夏炎暑,裴时行面色寒似霜刀,凛冽无比。
他紧了紧手中药包,压住心底的不自在。
而后心境自如的御史大人便继续前行,屏息在墙根下辨听院内府卫动静。
本朝制式,令旨准封的亲王公主建府后设护卫指挥使司拱卫,兵员分作五卫防御。
此处边门应是左卫辖地,兵员最寡。
待墙内脚步声远去,裴时行掀襟藏起药包,点足无声,身手利落狡捷地攀上后侧围房的院墙。
又在下一瞬,趁角落那一府卫背身时更为利落地将其一掌敲晕。
动作之干脆剽疾,全然看不出初次的生疏,亦看不出其人片刻前还有过迟疑犹豫。
兵贵神速,裴时行只使最直截了当的招式。
咄嗟之间便解决围房护卫,自水榭后池绕路而行。
是以,待半盏茶后,长公主看着一身府卫打扮的男子貌若赧然地垂头默立在她面前时。
第一次体会到气得牙关都在颤是什么滋味。
想来崔恪被家中小女气得再怒意冲天也不过如此了。
“贼子!歹人!本宫这府上全是死人不成?!”
自然不全是死人。
长公主甩袂挥退此刻才急急追着裴时行而来的一群卫兵与侍人。
而后回身怒瞪着罪魁祸首。
她是亲眼见着裴时行自扇花窗棂后道一声“臣裴时行冒犯殿下”。
可下一刻却更加冒犯地翻窗入室的!
男人身着短了几寸的府卫公服,以一个十足的歹人姿态行了个极其标准的拜礼。
她心气郁滞难当,他却俊面平静,甚至有心安抚元承晚:
“殿下宽心,您府上侍卫身手极好,围房五卫中前三个皆是被臣自死角处一击即晕,后两个与臣有过交手,功夫也很不错。”
抬眼见长公主仍是香腮嫣红如赤,气得眸中火光炯亮。
他措了下辞,体贴地继续出言解释:“臣未伤他们,他们至多一炷香后便可苏醒。”
“……被臣换下衣服那位,臣也将自己的外袍留给他了。殿下若……”
元承晚听着他的离奇言语,额角突突。
“闭嘴!”
她摁了摁额,咬牙道:“本宫倒不知裴御史身手过人,竟连私闯府宅的本事也有!”
裴时行默了默。
他自然听出讽刺之意。
只是他眼下正是理亏,想极力满足元承晚对他的每一个疑虑:“这事其实也不必叫旁人知道。但君子修习六艺,且臣幼时……”
“裴时行!”她磨了磨牙,“本宫叫你噤声。”
他道是解释,可这些话听到长公主耳朵里就是彻彻底底的挑衅。
元承晚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用几欲灼烬的理智再问一声:“你这般贸然闯入所为何事,活腻了上赶着来被本宫杀头?”
裴时行深深望她一眼,再次下跪,以额触地,是全然臣服的姿态。
他深吸一气,趁这一口气将胸中话语尽吐:“臣知殿下怀妊,是臣冒犯殿下,犯下万死之罪,但求殿下屈尊,下降于臣。”
“呕——”
她吐了。
男子原本就因紧张而僵直的背脊骤然变得愈发僵硬。
元承晚本就怒火攻心,正是一团郁气积堵在胸腔难以抒发,又悚然被他的投体一跪惊的后退半步。
一时克制不住,发了她自怀妊以来的第一声呕。
没成想竟意外地达成了羞辱裴时行的效果。
可她肺腑的郁气终于疏出,心气顺畅许多,也并不打算解释。
“青天白日,裴卿莫要妄言,若公务这般劳心伤神,不如早日挂冠回府。”
字里行间都在暗骂他白日发癔,形容疯癫。
裴时行知长公主不愿承认,可他早已在第一步掀翻底牌,眼下必须一鼓作气,将这根竹子通体破开到底才好。
他更为坚定地伏身:“臣身为男子,应当担负责任。”
孰料这话精准踩在了长公主第二根跃然欲怒的神经上。
他竟果真如她向前所料,自大狂妄。
裴时行犹不自知,分析道:“臣一路跟随殿下身边二位女官,亲眼见她们绕远道至城西安济堂抓药,方子是怀妊妇人温补之药。”
他敏锐地观察长公主表情。
可她面色平静,眼神无波。
迎上他目光时还颇有几分意趣,不露分毫真意。
裴时行复又继续道:“那药若非殿下所用,独为此事特地出府一趟,便只能是买药之人自己要用。可臣观那二位女官发式,皆是未嫁之身,若真要买保胎药也不该是二人同行。”
“太医署每逢十之日会为殿下请脉,只是前……前段时日请脉频繁,”
哪怕那场春事已过去两月有余,裴时行还是不甚自在。
他定了定神,继续道:“殿下因此免了二十余日的脉案。算一算,若一切恢复照旧,今日便是太医署的诊脉日。”
“今日诊完脉便有抓药一事,既不是为女官,便是为殿下而取。却又不自太医署下的熟药所取药,那便只能是殿下有意隐瞒。”
男子剑眉轻抬,以笃定目光直视元承晚,不闪不避:
“怀妊之人是殿下,臣猜的对不对?”
事已至此,元承晚已然自方才的怒意中平静下来。
她闻言挑了挑唇,真心实意露了今日罕见的一个笑容。
方才听裴时行于府门求见,她便隐有预感,恐怕这事瞒不了他太久。
可此刻听他条理清晰地抽丝剥茧,步步为营道出真相,长公主倒由衷生出几分欣赏之意。
她方才深思半日,最终决定让腹中子做她此生唯一的子嗣。
她想留下这孩儿。
所以若裴时行能对她孩儿的聪明头脑有所奉献,她倒是可以对他露些青眼。
但即便如此,孩子的生父也不能是裴时行。
因此她打算模糊月份,过段时日再去城外别苑住上。
届时瓜熟蒂落,过上几年,谁会知道她的孩子年月几何。
只是或许当真是今日思虑过甚,又或许是怪她昨日贪凉食了太多酥山。
总之回府片刻,元承晚竟觉少腹痛感隐隐。
这才有了后来裴时行所见。
“裴卿果不愧美名,神思敏捷。你料的不错,本宫的确如你所言,怀有身孕。”
她看着裴时行骤亮的双眼,红唇清晰吐出残忍话语:“只是这孩子如今才四十多日。”
“这事怪本宫,”长公主美眸轻睐,歉意道,“你瞧,连你都会这般以为,本宫也是怕皇兄皇嫂误会,这才出此下策。”
“毕竟,这日子属实赶巧了些,除了本宫,旁人极容易误认。”
这话说的暧昧又直白。
裴时行墨眉轻蹙,目光失礼地落在长公主的腹部。
云纹腰带绣以花型繁复的缠枝牡丹,天青帛带束起不盈一握的纤腰,花结秀美。
那处尚且一片平坦,什么也看不出。
他眸中光色因元承晚的话语略有黯淡。
却很快收拾情绪,坦诚袒露自己的真实意志:“孩儿只不过是臣以为可就此顺应名目的借口罢了。
若论本心,臣心在求娶殿下。”
元承晚不为所动:“本宫这孩子有父亲的,裴卿何必如此?”
对决意舍弃之人,长公主向来无情。
单刀直入,不留任何幻想的可能。
“因为臣日夜盼念同殿下成婚。”
“倘得殿下为妻,孩子自然也就是臣之子,臣愿与殿下一同教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