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雨软着手脚迅速起身,快步下阶合上院门。
正欲回殿唤起公主,忽听得门外脚步愈近。
下一刻,宫人高声唱道:“皇后娘娘驾到。”
她咬了咬牙,转念跨出院外,合起门迎皇后銮驾。
待谢韫走近,听雨跪下请罪道:“皇后娘娘恕罪,我家殿下方才不慎崴了脚,此刻正在殿内休息。”
谢韫是留意到元承晚离席太久,料想她在此处,趁更衣便过来看看。
当下察觉到听雨面色有异,再观她身后禁闭的院门,心下肃然。
皇后对身侧女官使了个眼色,女官会意停下步子,回身止了众侍从:“尔等在此地候着,不必跟随。”
谢韫亲自上前推开院门,提裙步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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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宫廷宴会,裴时行未曾来过后宫,是以当他跟随内官至男宾更衣的配殿时,并未有所怀疑。
身在官场,酒量差亦可成为弱点受讦。早在族中时,他便历练出了好酒量。
只是今日不知为何,似乎比往常容易醉。
他是在那小太监走后才感觉到不对劲的。
身体的异样开始渐渐显现,裴时行知自己中了计谋。
任他平日机敏善断,一时竟也想不出何人敢在宫中算计他。
只是歹人将殿门锁起,必定留有后招,裴时行知自己不能在此坐以待毙。
体内药力翻腾,男人的额角因蓄力冒出汗意,待一举踹开反锁的殿门时,身下变化早已无从遮掩。
这副模样不好让人瞧见,他只好强撑着摸索前行。
自一条较为隐僻的卵石小径绕至后方一处无人值守的偏殿,裴时行合门入内,欲在此忍过急潮。
这药十分刁狠,他耐力极好,却也只能咬牙生受。
不过半刻便口干舌燥、衣衫尽湿。
生生捱了半刻钟,裴时行终于发觉强忍无用,决定解决一番。
殿中动静轻微,风光霁月的男子阖起眼眸,墨眉轻敛,罕见地显出几分脆弱。
不知过了多久,他倏然向后扬起脖颈,喉结上下滑动。
再睁眼时,额上汗珠落入眼眶,激得他下意识闭了眼。
目中酸涩痛意里,却忽然幻化出了长公主的身影。
泪眼盈盈,乌眉长睫,红唇间一缕碎发正随呼吸轻轻翕动。
眼前似乎被蒙上了一层红雾,他着了魔一般,一把攥过她皓白的腕子。
顾不上思索为何会在此时联想到长公主,也不去想这是多大的亵渎。
裴时行如在自己的梦境一般为所欲为。
直到殿外传来宫人的唱声,他才自绮丽迷幻的梦境中满足抽身。
然后发现这根本不是梦。
裴时行头上玉冠倾颓,素来清冷的双眸充血,蹙眉怔怔望了身下人片刻,方才强迫自己的视线离开。
而后自满地金钗华服里拾起中衣,自这一爿泥泞中捡起理智,开始面对一切的荒诞与罪过。
譬如他此刻跪在后殿内,准备承受君王的滔天怒火。
皇帝早已屏退了众人,裴时行看着座上的帝王气得话都说不出,还是决定出声道:“臣……”
这一声却叫皇帝的面色更黑。
元承绎与皇后成婚五年,如何不知这是男子事后的沙哑暧昧。
他恨恨将手边茶水扬到了这位他平日最宠爱的臣子脸上。
清高如芝兰玉树的世家子闭了闭眼,任满盏茶水顺着他潮红的俊面滑过喉结,丝丝缕缕没入衣领。
“闭嘴!”
元承绎觉得自己被气得隐隐有升天之兆。
自他的皇后寻到他到现下这短短一炷香时间内,他产生了无数怨念与悔恨,几乎沥断肝肠。
他痛恨自己为何就一定要办这生辰宴,为何要在今天办,为何要替狸狸做媒,四年前又为何要点了这无耻狂徒做状元?!
怪到最后,他甚至忍不住对他的皇后产生了一丝怨念,为何治宫不严,教这些小人寻到机会。
“在皇城卫查明真相前,朕不想听你说话。”
他怕自己忍不住杀了裴时行。
一君一臣在季春午后的静默中等候,皇帝用自己的视线将裴时行剐了无数遍。
皇城卫出手,不过半个时辰便审出了原委,种种罪状皆被呈递到皇帝面前。
年轻的帝王再觑一眼面前跪着的登徒子,冷哼一声,手上使力翻开了口供。
真要说这桩算计,其实也简单得很。
通议大夫周颐的幼子周旭顽劣无才,去年才凭了父亲的关系入指挥使司捡了个闲职。
却在半年前因在城中纵马,兼之强掠良家女子而受裴时行弹劾,因此被逐出卫队。故而怀恨在心,想令裴时行在皇帝宴会上闹出强迫宫女的丑事。
却不料裴时行直接把门踹了。
至于长公主那边——这才是真正叫皇帝五内皆炸的部分。
周旭又着人在晋阳酒杯中下了药,欲叫今日赴宴众人,届时亲眼见证他与长公主酒酣情热,共赴巫山。
从而迫使长公主嫁与他。
他交代小太监下了药,又收买守殿宫女,令她们在换值时提前离去。
自己则中途离席,趁机打晕听雨,并将她挪到殿后。
为免除嫌疑,他又回到宴上,准备伺机而行。
怎料裴时行那边出了差错,周旭一时心下慌乱,熄了贼胆,再不敢作祟。
元承绎看毕众人口供,着人将这沓纸送给内殿的长公主殿下。
龙座上的帝王继续回头冷眼睨向裴时行,一边揉着发疼的额角。
他会帮狸狸处理这些恶心事。
既然今日之事不宜张扬,那么通议大夫幼子将会在后日“不慎”坠马,肋骨穿脾而死。
至于眼前这个,他嫌弃地蹙了蹙眉。
还是留待狸狸自己解决罢。
“皇兄。”
元承晚方才沐浴完毕,抹上膏子,待了解了事情原委便出来面见。
她行了个礼,动作莫名别扭:“可否让我同裴大人说几句话?”
元承绎满心正是对妹妹的愧疚,如何不应。
当即便步下龙座,狠瞪了裴时行一眼,摔袖而去。将空间留给二人。
元承晚目送皇兄离去,再在裴时行的目光下小步挪到座上。
裴时行看着她的步态,方知自己刚才有多过分。
他不该掰的那么用力的。
元承晚坐定,终于抬眸望向面前形容狼狈,却丝毫不减俊美的男子。
裴时行情绪难辨的目光一直落在她身上。
座上的长公主下颌微扬,以艳丽眉眼并小小的鼻孔一道审视他。
“裴卿甚是不知礼节。”
这话说的是方才殿中事,亦有责怪裴时行直视她步态的恼怒意味。
“殿下谬赞,您亦不遑多让。”
他反唇相讥,又刻意再揖一礼,叫长公主清晰望见他颈间红痕齿印。
实则还有掩于衣袍之下,背脊间火辣辣作痛的道道掐印与爪痕。
“裴大人可有话要说?”
“臣愿……”
元承晚却不耐烦听,出言打断裴时行:“不管你有没有话要说,本宫告诉你该怎么做。”
笑话,长公主的商量怎会是真的商量。
不管他愿什么,裴时行都只能听她的话。
“你不许再提,本宫要你忘却今日之事。”
裴时行皱眉,倏然抬头。
跪在下首的清隽男子与座上矜傲的公主目光相接,一方目色汹涌,恍然看出几分方才的炽热。
一方在他炙热的眼神下撇开眼。
“臣忘不掉。”
他脱口而出,眼神紧紧锁住面色酡红的女子,目中渐渐流露出什么。
裴时行忽觉这药力似乎还未散尽。
只因他心头在一阵阵翻涌中开始决堤,仿佛难以自控。
向前克制的东西也开始摇摇欲坠。
用世之人不与皇族牵扯关系。
一旦牵涉,甚或成为宗室姻亲,日后他为官行事,必有阿谀谄媚者从旁助焰,从而闭塞视听,妄意孤行。
亦会被清正孤高之辈看低一眼,将前程功业尽系于妇人裙带。
无论哪一种,都与他心中所求相去甚远。
可所有的理智,所有的“明知道”,在此刻都无高座上的人、无那句“忘却此事”来的清晰。
她高居华堂,依然是尊贵又傲慢的模样,艳丽眼底漫出疏远与鄙弃,好似不愿同他扯上半分关联。
他忽然从心底生出一股怒气。
更何况——
裴时行仿佛终于说服了自己。
更何况他身为男子,是要对她负责的。
他挑唇,连自己也辨不清真假虚实:“也不想忘。”
忘不掉。
不想忘。
风过无痕,殿中因这低语倏然静寂。
元承晚冷笑一声:“哦?裴御史这是何意?”
她恨恨咬牙:“你若忘不掉,那便由本宫助你。”
裴时行还欲说些什么,却见座上人忽然绷直了脊背,不安地挪了挪腿。
他意识到什么,狼狈垂眸,极力克制脑中妄念。
素来清冷的男子颈面赤红,低首阖眸,不敢看元承晚。
只听得她的声调在耳边漫漫淡淡,忽远忽近:“本宫觉着,裴御史应当好好清清心。”
“来人,裴御史今日宴饮过量,不慎跌入太清池,在池子里喝了几口水,染了风寒,须得静养一月。”
方才被皇帝遣来守候的皇城卫朗声应是,大步入门,预备带裴御史去“不慎入池”。
这也得是机灵人才能干的活计。
譬如说“喝了几口水”,那到底几口才合适;静养一月的风寒又得寒成什么样子才好。
皇上方才特意交代过,要叫裴御史好好吃番苦头。
可他也得捏着分寸。
千万不要一不小心把人给弄死了。
皇城卫领队仍是冷若冰霜,嘴角却轻轻上扬出一个不明显的弧度。
他以手势示意下属上前制住裴时行。
怎料这裴御史外表清隽斯文,竟也不容小觑,轻易便格开皇城卫的健臂,还欲要同长公主说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