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风山作为剑门的风水宝地,却是一山冰雪,只有山巅几树寒梅灼灼如火。
沈泱第二天到山门的时候去,就被满天寒气劈头盖脸砸了一脑门。
师兄?
没有人回应。
沈泱紧了紧衣袍,蹙眉看了看满山雪色。叹了口气,一步一步登上了三千石阶。
山路陡峭,更有冰雪覆盖,路滑难走。沈泱好几次差点掉下去。走累了,便伸出冻红的手,小心翼翼哈一口气,继续埋头向山上走。
他没有责问,沈泱知道,这大概是入门前的考教。想到这里,沈泱咬紧牙关,顶着刺骨椎心的寒风前进。
怎么一大早就守在这里?
谢宁他到了。
那个无定骨?
啧,就算他是无定骨,可这也是我们的规矩,阿宁你之前不也是这样走上来的?
谢宁可我是万灵体,而他只是个普通人。
啧啧。
阿宁你,不会是心疼那小子了吧?
现在你就心疼了,到时候可不要下不了手。
谢宁不会的。
谢宁师尊,我就在这里守着,他到了,就不守了。
徐宵至头疼地看了一眼自家这个弟子,无奈地摇了摇头,走了。
行行行,徒弟大了,不服老不行喽。
谢宁我不是那个意思,师尊……
那你接到了,就快点回来。
谢宁好。
谢宁不言不语地站在殿门前守着,一衫白衣被风刮着风雨飘摇。他抿了抿唇,好看的眼睛里是一片漠然。
沈泱这时候只是一个普通人,要走很久才能上来。
要不要回去,等会再过来?
谢宁不冻狠了,哪里能留个好印象?
他又摔下去了,要不要扶?
谢宁不用。
谢宁沈泱最好强,我要扶了,他那小心眼的自尊心能把我记一辈子。
沈泱还在爬。
他的手指已经破了皮,身上也有了大大小小的擦伤。血水混着霜雪碎成了冰,一路点点滴滴缀在石阶上,像开了一路的红梅。
他不记得摔下去了多少次,又多少次拼着一股劲爬上来。沈泱苦中作乐地想,还好没有人看见他这副狼狈样子,不然丢脸死了。
他连滚带爬的前进着,眼前也有些昏昏沉沉。不知道到底攀爬了多久,他才终于在尽头看见了一亭木制的山门。
只是让沈泱意外的是,山门前竟然还有一个白衣的少年等着,也没撑伞,沉默着不知等了多久。
……师兄?
沈泱这句话沙哑而细若蚊呐,然而那个人影却被喊动了。
沈泱失去意识前看到的最后一幕,就是一双冻得有些微微泛红的手。
毫无疑问的,谢宁必然是比他甚至更早就在那等着了。一个金丹大圆满的修士,必然是冻得狠了,才会露出疲态。
可是为什么呢?
明明素昧平生,为什么,要对他那么好。
师兄……
谢宁嗯,我在。
沈泱再次醒来时,看见谢宁在一旁温着一壶姜茶。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辛辣味,不是什么灵丹妙药,却让沈泱的周身刹那温暖了起来。
谢宁你身上有好几处冻伤,我刚才帮你简单处理了一下。但是不清楚还有多少暗伤,你还需要过几天找百草峰的师姐们看看。
手上被细致包扎好了,沈泱张开嘴,喝下了谢宁喂的姜茶。一碗见底,沈泱喊住了收拾完碗筷,正准备起身离开的谢宁。
师兄,你当年的时候,辛不辛苦?
谢宁的步子一顿,有些诧异地挑了挑眉。
谢宁手骨腿骨均被冻伤,在百草峰修养一月后,开始修习。
沈泱低声笑起来,顿了顿,朝谢宁露出一个真心实意的笑来。
我很庆幸。
谢宁庆幸什么?
庆幸,遇到的是你。
沈泱脸上的笑容太真心实意,让谢宁的良知一痛。谢宁有些无奈地想,不,你该后悔。
遇见过我,一定会是你这辈子最后悔的事情。
谢宁转身走了,他不知道,沈泱一路目送着他走。被子下,沈泱的手紧紧攥着一枝新梅。
那大概是谢宁带他回来时顺手摘的,却被沈泱视若珍宝地收好。
……谢宁。
谢宁。
……阿宁。
谢宁的名字被他翻来覆去的念,沈泱竟然也不觉得烦。仿佛一条旱死许久的鱼,终于看见了水。
另一边的谢宁则轻车熟路的去了主殿。而他的乐子人师尊,正慢悠悠地翻着一本话本。
谢宁师尊,不去见一见他吗?
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呀。
谢宁他也是你徒弟。
哼,到底是你徒弟还是我徒弟,怎么你先替我操起来心。
徐宵至合上话本,招呼谢宁上前。
过来给为师耍一耍你这几天的修行成果,为师看看你进步没。
谢宁是。
谢宁心念一动,召出停霜剑,单手捏了一个剑诀。
没有任何花里胡哨的技艺,只是一招剑法中最简单的刺。却蕴含着万钧之力,带着势不可挡的破军之势。
——这就是徐宵至的风格,大道至简,坦荡潇洒。
好好好,不愧是我徐宵至的弟子!
徐宵至从来不吝啬夸奖,他招呼谢宁来身旁坐下,话锋一转突然给他塞过来一本花花绿绿的小册子。
谢宁莫名其妙地看了一眼,标题就给他雷了个外焦里嫩——《我与师尊的日日夜夜》
谢宁无奈地叹了一口气,他家师尊什么都好,就是爱看热闹爱搞乐子的性格不好。几千岁的人了,活的和人族那帮总角小儿似的。
谢宁奇也怪哉,我分明年前才收缴的这些不良话本。这才多久,怎么又卷土重来了。
阿宁你呀还是太年轻,懂不懂什么叫野草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就算你能收缴一时的智慧结晶,也抵挡不了群众们激烈的创作热情。
谢宁呵,你别私下撺掇乐子主动贡献点子,谁敢写你的话本还写的那么猖狂。
我这么一张帅脸,不写岂不是暴孽天物?
眼见谢宁放下话本子就打算走了,徐宵至连忙打住了整活的心。
唉唉唉,阿宁我错了,在陪为师下盘棋呗?
谢宁不了,我还要去教沈泱练剑。
急什么,晾他两天,他也不敢说什么。
谢宁他既然入了门,就是我的师弟。
谢宁既然是我的师弟,我不想留一个废物师弟丢我的脸。
徐宵至啧啧两声。
死傲娇。
心软就承认呗,为师哪有小心眼到这份上。
谢宁没有转头,但是踉跄的那一下脚步还是出卖了他不平静的思绪。
等谢宁到达给沈泱安排的那间小屋是,沈泱已经在门外开始练剑了。沈泱单薄的身子在寒风凛冽下瑟瑟发抖,但他只是握紧了剑,一声不吭地重复着稚嫩的剑法。
剑门崇尚优胜劣汰,内门弟子才有资格跟尊主修炼,外面弟子则是自生自灭。沈泱身为外面弟子,本就没有休息的资格,更何况沈泱出身狼狈,一直被同门师兄弟欺负。
师兄?
看见谢宁过来,沈泱收了剑,端端正正地行了个礼。
谢宁你我既然是师兄弟,不必再拘束这些虚礼。
谢宁过来,我教你几招。
谢宁没直白说沈泱身法错了,转了个话头。沈泱敏锐地察觉到,他抿了抿唇,乖巧地把剑递给了谢宁。
虽然说谢宁在现代是个不折不扣的死宅,但在修真界一招一式地练了一百多年,招式早就烂熟于心。他无意给沈泱秀什么花里胡哨的剑法,只是使出了基础的那几招。
刺,劈,砍。
简单三招,干脆而漂亮,不带半分拖泥带水。
谢宁你的力道有,但是使用的方向不对。
谢宁剑,刚直不阿,不重方法,而在于剑势。
一面说着,谢宁绕到背后环住沈泱握着沈泱的手开始带他演示。
谢宁像这样,以势带剑,剑即自成。
沈泱专注地看着眼前的剑,在谢宁的指导下,一套行云流水的剑法自成,破风停雪,剑光清亮。
沈泱的眼睛一下子亮了。
谢师兄指导!
那是沈泱罕见的笑。沈泱性子冷,极少笑,偶尔的几次笑便显得格外珍贵。
谢宁不客气。
谢宁沉吟片刻,又补上了一句。
谢宁若是你日后还有什么疑难,随时问我,我随时在。
扫了一眼沈泱拿着的破木剑,谢宁心念一动,又喊住了沈泱。
谢宁你没有剑吗?
外门子弟,不配取剑。
谢宁恍然。
谢宁这剑太破了,过几日刚好有试剑大会,你陪我去万剑楼试一把吧?
万剑楼,天下名剑之所。谢宁的停霜就是从万剑楼取的。
沈泱这下是真讶异住了。
我何德何能……
谢宁你既然是尊主的弟子,就没有何德何能的说法。
谢宁说起来,年前楼主阿姐打了把据说很厉害的剑,不知道你有没有缘分拿到。
沈泱啊了一声,似乎是惊讶谢宁对于楼主的称呼,但很快又甩了甩脑袋。
谢宁阿姐是我干姐,我俩关系可好了。阿泱你就算没拿到那把剑,看着我的情分,半个万剑楼的剑也是随便你挑的。
谢宁这句实在是废话,沈泱有男主之一的逼格,这把万年出世的名剑只会是神尊转世的沈泱的。
但沈泱不知道。
你不要对我那么好。
沈泱退开了谢宁握他的手。
你对我太好,我还不起的。
沈泱从小就在人族寄人篱下。他没那么幸运,养父是个不折不扣的赌鬼,一直以来耳濡目染的,都是一分钱买一分货的账目教育。
沈泱从小就知道,想要什么,就要付出什么。至于得到了,就必然会失去什么。养父养他,他得给养父帮工。养父赌了却还不起钱,于是他被卖去当了奴隶。
剑门需要外面杂役,他刚好会,于是逃走去了。他逃了,一直照顾他的阿嬷便被迁怒死掉了。
沈泱一眨不眨地盯着谢宁,却不料谢宁重新牵过了他的手,甚至抓得更紧了。手心的温度让沈泱晃了一晃神。
谢宁我对你好,那就只是我对你好,不是想要得到什么才对你好。
谢宁人活这一生,与天争命数也就罢了,若是连处事为人也要斤斤计较,那可就太累了些。
只是,因为,想对我,好?
短短一句话,沈泱却说的磕磕绊绊。谢宁这番话实在是颠覆了他的认知,带着连他自己都不曾意识到的悸动。
那我应该,也是想对师兄好的。
不是因为师兄对我好我才要对师兄好,而只是我单纯地想对你好。
那点年少的欢喜在心底发了芽,是无人得知的东西。带着天光温柔,照亮了一直以来深藏着的东西。
沈泱悔过值: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