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色啊,想来这都已经三个时辰了,郡主怎地还不醒来?真是急死我了!”扎着粉丝绸细带发髻的女孩面色焦急地在屋内来回踱步,没走几步就叹气,:“哎,你说这该如何是好?”
“停、停。别走了,绕得我眼花。岑冶,今年你刚过及笄之礼,也算是个大姑娘了,凡事可不能同以前一般。你忘了吴嬷嬷的话么?得沉得下心。”
“好嘛,我担心郡主,你倒拿吴嬷嬷来寻我开心。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怕极了她。”岑冶气鼓鼓地鼓起腮帮子,一屁股坐在小榻上,左右轻晃着脚。
自从公主仙逝以后,公主府中便是吴嬷嬷管事。吴嬷嬷是公主从皇宫里带出来的丫鬟,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礼数也周全,连皇上见了也得夸上几句。只是这脾性……严厉得很。岑冶向来活泼好动,也就只有吴嬷嬷在的时候才装得乖巧。
“若过再过三刻钟,郡主仍是不能醒来,那便去唤吴嬷嬷来罢。”桃色思索良久,下了决定。
“也好。”岑冶抿抿唇,算是赞同了桃色的话。
她们家郡主什么都好,却生来带有不足之症——嗜睡。随着年岁增长,沉睡的时辰日益增多,鼻息越来越微弱,哪叫人不担心?昔日林黛玉是个泪美人,日夜愁思苦想,才得了一身娇袭之症。郡主一向坚强,哪怕遭受不平也是一笑而过,又怎会如此命运多舛。
大概世间的好人,都落得荒凉。
桃色心中有些酸胀,起身为郡主掖了掖背角。
此时已有几分凉气,一阵微风吹来,冷冷地扑在人脸上。
还是关了窗罢。晌午还是晒晒太阳的好,入了日昳便冷了。刚想伸出手,没想到却有人早了一步合上窗。
“郡主体弱,受不得冷。这点我多少还是明白的。”少女挑挑眉,艳丽的脸上已有几分沉稳的韵味。
岑冶这小丫头终于长大了,郡主知道了想必也会很欣慰罢。桃色勾起唇笑了笑。
未想下一刻,郡主睁开了双眼,一双浅金琉璃瞳仿佛被薄雾笼罩,虚无缥缈,目空一切。这双眼睛如此雍容华贵,好像不受红尘纷扰,数年如一日般澄澈清明。
郡主诞生时,天生异象,祥云缭绕,金光大盛,却不知为何不哭不闹,一副安详神态,仿佛即将离去。公主抱着她,泪流不止,声声唤如泣血。驸马已去,难不成连这唯一的遗腹子,也要弃自己而去吗?
当时任相国寺主持的是褔觉大师,应是料到早有此劫,特意赶来公主府,见到婴儿,不由得摇头叹息:“此女面相至尊至贵,生来便具七分佛缘,却因年幼丧父,无感常人所惧所爱,昏睡度日,极易夭折睡梦之中。不如任由其生长,反不失其聪慧灵绝。天意如此,公主莫要强求。”
公主听了这番话,眼中泪光点点,哀恸悲绝,紧搂着不足月缩成小小一团的婴儿,:“既天意如此,不如我也随她去了……驸马北击匈奴而死,我恨不得追随而去,可想到小女何其无辜,还未尝遍世间百态,便就此没了父亲母亲,该是如何悲惨,世人如何揣度?罢了、罢了。她既然无心尘世,我也随她去了!”语罢,几声咳嗽吐出鲜血。
褔觉修到如此境界,本已心平如镜,然目睹公主驸马多年伉俪情深,现下又是这番场景,不觉心生悲凉,思量许久,终是叹了一口气,双手合十道:“我佛慈悲,阿弥陀佛……公主,一切虽由天定,却也并非到了绝境。”自怀中取出一紫穗吊坠符,“此符乃贫僧师祖所传,本作相国寺之用,如今用以护小郡主平安,尚可。然如此便是强行逆转天命,徒增千万变数。”
公主愣愣抚摸着婴儿的眉眼,温软的触觉令她心中一热。
“也好,也好。”当听闻婴儿垂死之时,她本心中了无希望,想着就此跟着去了,也算是了结了这段孽缘……好在,苍天有眼,终不绝人之路。她心已安,于尘世中再无什么牵挂的了。
待褔觉大师回到相国寺,已是三日之后。丧钟悠荡绵长的乐声响起,是公主仙逝了。听闻公主已去的消息,褔觉暗自心中一叹。
小郡主既安,公主心愿已了,加上这几月丧夫之痛,不堪心力交瘁重负,如此,也是在情理之中。只是……褔觉大师捡起掉落的佛珠,敛眉垂目,神色望不真切。
part2
君言刚醒,瞥了眼窗子,原是到了黄昏。她直起身子,随手抓起身旁的赤黑深衣套上。
又是梦。
她生来便带嗜睡之症,一闭眼,便是无尽梦魇缠绕。偏生梦见的都是佛家幻象,平白修得一身清净之气。众人皆赞赏她,年纪尚小却如此心如止水实属难得,可梦中纷纷扰扰,红尘数里繁华又怎会看得清。
梦里。时而天上骄阳烈烈,万里晴空,地下无数征战,一片厮杀悲嚎之声,骸骨遍野,马革裹尸。超度英魂的佛音,一张张欲哭却无泪的脸。时而于一间小屋内,白发老人垂死哽咽,子子孙孙齐聚一堂围绕其畔,紧握着那双饱经风霜沟沟壑壑的手。时而鹅毛大雪纷飞,万里冰封,高大老松银装素裹,分外妖娆。
人生如梦,镜花水月,无论欢喜也好,悲伤也罢,一晃眼什么都过去了。岁月最是不留情,犹如西风卷起人间的一切,唯独遗留下有情人,让他们在这红尘中磕磕绊绊婆娑一生,漂泊一生。
君言眯起尚还朦胧的双眼,跳下了床。双脚探探穿上鞋子,就跑到庭院里看花去了。如今是四月,满园芳菲一片,落英缤纷,不知惊煞多少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