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都法班缇娜·国相府——
“以后中断这条情报线路吧,不必再通过商队给我传递消息了,另外让所有还能维持清醒的人都尽快分批撤出去,犯不上跟一尊神明死磕到底。”默默读完伊莎贝拉发给自己的告警信,杰拉尔德面色平静地向心腹吩咐道。
“我们都撤了,您要怎么办?”作为杰拉尔德的心腹下属,这人是知道对方决心留在王都到最后一刻的,身为孤儿的他从记事起就是被格洛夫纳家族收养的死士,接纳自己让他能够在这乱世中活下来的杰拉尔德更是被他视为再生父母。
“不是都说好了吗?我的人头要留下来给南方博取一个未来。”杰拉尔德拍拍心腹的肩膀,“你们还年轻,用不着跟我这种半截入土的老头子一起陪葬,达伦和休伊还需要你们。”
“可是……”心腹两眼泛红,一时不知道该说点什么。
“放心吧,我们那位陛下应该是跟曙光教廷达成了暗中交易,不管王领闹成什么样子唯独王都不可能被教廷变成他们所谓的‘神域’,你也不必担心有朝一日会不得不手刃变成行尸走肉的我,何况我还是得贸易之神冕下庇佑的神眷。”知道心腹在担忧什么,杰拉尔德笑道。
“您……保重!”心如刀绞的心腹单膝跪地朝杰拉尔德行了个规格最高的效忠之礼,这才抹着眼睛起身离去。
“走吧,都走了好啊。”目送心腹的背影在门后消失,杰拉尔德继续埋头处理起桌上那永远批不完的公文。
国相府外,一度因为恶政和战争陷入萧条的法班缇娜城正呈现出一种诡异的繁荣。
不仅仅是城市内的粮价被打压下去了,大量商人破产或撤离导致的失业潮也因为前线对军工业的强盛需求被平抑,城市中那些各怀鬼胎的贵族们或是已经成了路灯杆下的枯骨或是低调埋头装起了孙子,更有无数平日里在圣城之中隐修的教廷神官尊奉圣女敕命走上街头扶危济贫,给那些连维持最基本生活都成问题的老弱病残带去了继续生存下去的希望。
至少在法班缇娜城的市民们看来生活又再次恢复了平稳,甚至比起那段动乱之前的暗流涌动来还要更好过一些,王室在法班缇娜快要臭大街的声誉也随之重新抬头。
没有受过多少教育一心只想过好自家小日子的平民百姓是这世上最健忘的群体,宗教也好意识形态也罢,谁能让他们安稳生活下去就能得到他们的支持。
只是在这些再次给王室唱起赞歌的市民们视野之外,王领的无数城市村镇已经化为静默的“神域”,如同僵尸般行走在土地上的人们除了每日雷打不动的祈祷仪式就是没日没夜地麻木劳作,而他们的劳动成果除了留下最基本维持生存的物资之外,全部作为战争资源被输送往了法班缇娜城。
铸一国为一城,举一国奉一城,历代狮鹫王做梦都想实现的毕生目标,在神明的伟力之下以一种扭曲的方式被真正实现了。
诚然,自然教会的撤离、南北两方的反叛、武装暴民的蜂起都给王领这片膏腴之地造成了难以想象的破坏,但在“神域”的绝对秩序之下曾经困扰着所有狮鹫王的难题也随之迎刃而解——神域的土地上不再有官逼民反的山贼土匪也没了割据自守的领地贵族,除了一点微薄的口粮所有产出全都会被送往法班缇娜去供养前线的战争和首善之地的繁荣。
哪怕每天都有成百上千人因为缺衣少药自然消亡,毕竟被曙光神力洗脑成狂信徒的人已经无法担任需要精密思考的技术工种,这些东西现在只能由法班缇娜生产,显然法班缇娜不会将自己的产品回馈给被它压榨到极限的其他定居点。
生活在那些土地上的人类已经不能再称之为人,他们比帕鲁还帕鲁,至少帕鲁依然能感知到自己正在被压迫。
至于还能保持自我意识享受这些成果的人们,就算知道真相他们也不会公开提出任何异议,他们担心跳出来的自己同样会成为外面那数不清的帕鲁大军中的一员。有句话叫眼不见心不烦,只要法班缇娜城里还能维持夜夜笙歌,只要前线的战火还没推进到三重城墙之下,生活就可以岁月静好。
“当当当。”端坐在办公桌前麻木维持着这虚假繁荣的杰拉尔德听到有人敲门。
“进来。”头发花白的老人好奇地抬起头,国相府里有价值继续活下去的人应当已经遵从自己的命令撤离,还有谁会在这将近午夜的时候来敲自己的门。
“老师。”房门被推开,身上还披着战甲、两只眼睛熬得通红的年轻人站在杰拉尔德面前。
“我不记得王宫有发出过把你从前线召回的命令。”杰拉尔德略显意外地瞥了一眼对方,“要喝咖啡吗?阳光海岸那边的牌子叫什么摩卡咖啡,内战开始之前我的仓库里还剩下不少。”
“多谢。”接过老师递到手上的白瓷茶杯,里希特不知道是手中的饮料还是心中的思绪更加苦涩。
“看来你搞清楚王领都发生什么了。”里希特以这副模样出现在自己面前的理由不难猜,这位大王子是杰拉尔德从小看到大的,维持北方前线的静坐战还不至于让他心力交瘁失魂落魄。
“我不是瞎子,老师。”香浓的苦味在口腔中翻滚,滚烫的液体让里希特的声带有些颤抖,“国王他到底要干什么?”
“连一句父王都不想叫了?”杰拉尔德平静地看着对方,“你长这么大我从来没见过你这么生气。”
“生气?”里希特凄然一笑,“不不不,老师,我现在只觉得他娘的讽刺。”
“你自己看吧。”杰拉尔德轻声叹息,将放在手边的信件丢给了对方。
目光在文字上扫过,里希特的手指越抓越紧,看得出来他用了很大的克制力才没把信纸给撕破。
“现在你想怎么做?”静等着里希特把伊莎贝拉的信件看完,杰拉尔德才开口发问。
“……老师你会支持我吗?”里希特的双目已经赤红如血,细密的血丝层层盘绕在瞳孔周围,如同两颗被无数血管束缚的黑色太阳。
“你想篡位,然后以新任国王的名义结束这场疯狂。”杰拉尔德用肯定的语气说道,“我不会支持你。”
“为什么?”里希特眼中透着浓浓的不解,“您不是那种怕死的人,不然您有无数个渠道在局势恶化到现在这个地步之前离开法班缇娜,您更不是国王那种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人,不然伊莎贝拉小姐也不会给您发来这封信。”
“因为你做不到,加上我也做不到。”杰拉尔德用平淡的口吻陈述着一个令里希特下意识去回避的事实,“我们不可能是神明的对手,甚至都不是接掌了法班缇娜城防的曙光教廷对手,你带着新军在外作战那么长时间,有几个军官是真正愿意为你效死的?”
杰拉尔德的质问让里希特陷入了沉默,对方说的都是事实甚至还给他留了些面子,因为新军之中真正效忠他里希特这个人的高级军官一个都没有!
这个丢人的结果最初令里希特充满了困惑,是他的人格魅力不足够吗?还是说他对新军的偏袒还不够明显?里希特曾经把自己关在军帐中百思不得其解,等到他执掌新军的时日渐长,答案自己浮现在了他的眼前。
当你用贪婪去驱使一支军队,他们只会用永无止境的贪婪来回报你。百夫长想当千夫长,千夫长要做万夫长,万夫长觊觎着成为新的领地贵族,这是刻印在人性之中的贪婪。新军手中拿着大陆上科技含量数一数二的装备接受了全新式的训练,可这支军队从大头兵到万夫长却都想复刻七百多年前那些曾经为阿萨民族和格里芬尼亚王室打下偌大江山的老牌贵族们走过的老路!
想想那些被消灭的领地贵族对待王室的态度,里希特又到哪里去收获他想要的忠诚呢?命运在上,报应轮转,里希特不过是在收获父亲和自己亲手种下的苦果。
“你已经是能够为自己负责的成年人了,不管你想做什么我都没有立场劝说你,但我这条老命必须留着到最后时刻,如果一切都发展到无可挽回的境地……也许我这个国相还能为女神和陛下的棋子们争取到一份生机。”杰拉尔德的神情依旧平静,这位睿智的老人早早就给自己安排好了结局。
“我明白了,多谢您的教诲。”复杂的情绪在里希特瞳孔中闪烁,最后定格在某种自毁般的坚定,他站起身向这位无私教导自己的老师深深鞠躬,他知道大概这就是他能给予对方唯一的回报了。
那天午夜有镇守王城的骑士看到大王子带着自己的近卫骑士堂堂正正走进了王宫,然后再也没人看见他走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