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伦的回答如同一记敲在鼻梁骨上的闷棍,砸得在场所有人都喘不过气来。
杰拉尔德是谁?狮鹫王国近三百年来最成功的商人,将一直不温不火甚至差点因为某场事件牵连就此告别政治舞台的强人族长,大陆西部可能是有史以来最成功的投资客,狮鹫王国王室政府的国相,南方的无冕之王!
这样一位人杰的生命何其重要,哪怕他只是个风烛残年的老人也会被当成宝贝供养起来,更别提杰拉尔德还正处于年富力强之时,不客气地说他的余生比在座所有人加起来的寿命都值钱。
可就是这样一位人物,却愿意为了南方这场也许是千年一遇的大赌局将自己的脑袋押上去!他是为了格洛夫纳家族的将来吗?是,但又不完全是,这位伟大的商人将身家性命作为筹码推上赌桌,是为了给南方博取一个未来!
怪不得达伦今天的语气这么冲态度这么直接,在明知父亲为此付出的牺牲之后他又怎能容忍那些首鼠两端者从他父亲的牺牲中攫取利益?在座的人们都是人精,都不用想他们便知道自己今天无法当成无事发生走出这个会议室,谁敢这么做要面对的就是格洛夫纳下一任家主和他的盟友们不死不休的报复!
“如果达伦少爷早把这句话说出来,大家又何必伤和气呢?”许久的沉默之后,一位德高望重的老工厂主叹息道。
“是啊,我们不是不敢赌,我们是被骗怕了呀!”之前与达伦唱反调的那些人纷纷附和。
“那么现在话已经说开了,我父亲的两条‘建议’,大家接受不接受?”达伦无视了那些人的言语,刀锋般的目光从众人面前抹过。
“第一条当然没问题,可这第二条……格洛夫纳家族能够替伊莎贝拉小姐当家作主吗?”有人投来带刺的目光,当达伦说出杰拉尔德准备自我牺牲的打算,他们便明白这些建议出自格洛夫纳家族的手笔而非伊莎贝拉的授意。
“她会接受的,她也只会接受这个。”达伦的回复很平静,那语气不像是在说一个猜想而是在陈述既定事实。
场中再次陷入了沉寂。
杰拉尔德的“建议”第二条,向伊莎贝拉主动开放国资入股。
但凡签订协议的商业家族,其所有产业均需要主动向伊莎贝拉所代表的北方联盟开放至少六成实业股权。北方联盟可以用金钱、物资、受国家承认受合同保护的商业渠道、技术专利、市场独占份额等等方式赎买这六成股权并使北方联盟的国家资本成为所有缔约商业家族的最大股东,并从此获得对这些家族企事业的绝对主导权。
这便是杰拉尔德在王都殚精竭虑数年之后,想出唯一能让伊莎贝拉给予商人们信任的最终解决方案。
既然伊莎贝拉视资本如洪水猛兽,那么就用资本自己的锁链将它们的尖牙利爪牢牢捆住再主动将这根狗链送到伊莎贝拉手上。
人家不喜欢朝秦暮楚的野狗,他们就当个授人以柄的家犬吧!
不甘心吗?那是当然的。自狮鹫王国立国以来南方游离于王国政坛边缘七百余年,也好好地享受了这长达七百余年的自由,如今一朝放弃换成谁都会觉得不适应,此乃人之常情不应怪罪,毕竟自由意志正是人类源自基因的追求。
可不甘心又如何呢?虚假的自由总有破灭那一日,格里芬尼亚的国祚即将走向尽头,此乃王国内外所有有识之士的共识。当乱世来临又找不到一个足够强大的庇护者投靠,南方失去的恐怕就不仅仅只是自由那么简单了。
身为一个南方人,在座者无人会忘记当阿萨人南侵的最初他们也是奋力抵抗过的,那些奋起抵抗的勇士不可谓不勇敢,作战也不可谓不努力,然而他们换来了什么呢?
歼灭、掠夺、屠城、焚地,牺牲者的枯骨被碾碎焚烧成灰烬与粗盐掺杂在一起撒入土壤,整座城市从此在百年之间寸草不生。越是古早的战争对待败者的手段就愈发血腥残酷,那记忆太过惨痛以至于南方的幸存者们不得不集体选择刻意遗忘掉这些血债任由其他人去嘲讽自己的懦弱。
因为他们已经被打断了脊梁,生恐自己保留这些记忆会被踩在头顶的新主子们忌惮,如此遗忘着这般遗忘着,他们真的开始觉得自己可能就是那个不战而降的懦夫了。
比起那时候的屈辱来,用资本的锁链将自己与北方死死捆绑在一起,似乎也不是什么特别难以接受的选择?
战争就是这样的,它在破坏一切美好的同时也粉碎了一切由虚妄支撑起来的泡沫,逼迫人们不得不睁开装睡的眼睛去直视那鲜血淋漓的现实。
“最后再问一遍,都做好决定了吗?我还有很多事情需要准备,没那么多时间陪各位浪费。”安静等候了在座众人足足一刻钟,达伦再次开口发话。
“我加入!”
“我加入。”
“我加入……”
“我……加入!”
一支支手臂举起,或是紧咬牙关或是阴晴不定,但最后无一人能提起勇气拒绝,你可以说这是资产阶级的劣根性,也可以说这是资产阶级无论在什么条件下都能屹立不倒的生存智慧。
“好,大家把刚才的宣言落在纸面上吧,我们南方讲究一个空口无凭白纸黑字。”达伦站起身拍了拍手,自有早就安排好的侍者为富商们递上合同。
果然自己不在上面签名这家伙是不会把他们放出去的,众人盯着措辞严谨的合同摇头苦笑。
事到如今也没什么人会为这份合同咬文嚼字了,对方既然在这种时候拿出来上面的内容自然是早就被杰拉尔德字句斟酌过的。在座之人中没有觉得自己比杰拉尔德更加高明的自大狂,自大到那种地步的家伙早就沉没在了波谲云诡的商海之下,比如那位差点把卡杜根本家彻底葬送的前任继承人。
阅读,沉思,签字,画押,不同的男男女女如同舞台上的提线木偶执行着同样的流程,连完成这些步骤的时间都差不太多。
“那么,接下来我们谈谈北上参战的事宜……”目送侍者们端着一份份重若千钧的合同离去,达伦紧绷的肩膀终于放松了下来。
呵,我这个西大陆第一探险家兼美食家也有这么一天啊,男人于心中无声叹息着。
当伊莎贝拉的舰队抵达温普顿港时,她看到的是一支整装待发的军队。
人数不算特别多,总共就四万人,跟汇聚在南十字城的雇佣兵队伍比起来甚至还少一些,但这些军队无论精神面貌还是作战素质都远超介于业余和内行之间的雇佣兵团。
这里面有曾经横行白垩湾的海盗,有为富商巨贾看家护院的私兵,还有安逸惯了的南方族群中少数真正敢战能战之士,一支又一支在大陆上声名不显的旗帜飘荡在队列前头,但是看到那些战士们眼中的坚毅目光,伊莎贝拉觉得他们不会再默默无闻很久。
“大小姐,擅自做主实在抱歉。”双手向伊莎贝拉奉上厚厚的一沓合同,达伦朝这个晚自己一辈的女孩深深低下头颅。
“这本来就应该是你们自己的选择,又何谈擅自做主呢?”目光扫过合同上的内容,伊莎贝拉忽地有些感伤,“杰拉尔德老爷子这是不准备回来了?”
“家父心中已有决断,既是给大小姐一个交代,也算是给王室和他一手推举上台的国王和太子一个交代。”达伦沉声道。
“难为他了……”脑中回想起那位每次面对自己时总是笑呵呵模样的温和老人,伊莎贝拉感慨万千。
“‘路是我自己走出来的,我从不为此后悔’,家父让我如此对大小姐传达。”达伦眼前闪过杰拉尔德对自己说出这句话时的表情,这个闯遍了诸多险恶之地的铁汉忍不住咬紧下唇。
“那么,我们能做的就只有不让他后悔这么选了。”伊莎贝拉轻叹一声,抬起目光投向了更遥远的北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