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匆匆忙忙往船舱里面塞满了士兵的陆家舰队不同,洛清流这次率领的沧澜舰队除了必不可少的军需补给之外还携带了不少物美价廉的沧澜货品,并任由舰队里的船长和水手们与骷髅岛海盗进行自由交易。
按理来说军队经商会影响队伍的战斗力,比如亡于自身腐败的王国海军就是最典型的前车之鉴,但这个要求对谁提出都可以唯独不适用于沧澜人。在这个全民经商全民拜金的社会里,如果政府明确禁止军队经商,那么就连募兵都会变成无法解决的大问题,更容易弄巧成拙把军人给逼迫成武装走私犯,所以沧澜国的将军和提督们大多对属下的经商行为睁只眼闭只眼,甚至干脆自己就参与其中。
作为沧澜国名义上的国母,洛清流自然也不能免俗,她的私人部队是这次出使回去之后才拉起来的,时日尚短忠诚度也堪忧,这次将舰队里三分之一的船舱空出来交给海军将士运载私货实际上是一种让利和收买,是为了告诉那些人“跟着王后有糖吃”。
本来洛清流心里还是有些担心将士们会不会在赚了钱之后军心动摇,可实际情况却让这位王后大跌眼镜——船长们在售出了货物之后买进的是大批补给和武器,就连夹带私货的水手们也大多是给自己添置几件鳄鱼皮甲和头盔之类的防护用品,一来二去沧澜舰队的战斗力非但没有被金钱拖累,反倒是在补充了一部分新军械后提高了!
这就是洛清流不懂当兵的心理,沧澜人确实拜金贪财,可沧澜人有句俗话叫“有命赚还得有命花”,眼看舰队就要强攻在全大陆都威名远扬的白垩要塞,但凡是个脑子拎得清的都知道先购买军械保住自己的命以后才能赚到更多,即使是那些脑子不太清楚的,在上官和同袍的耳提面命之下也该学聪明了。
头脑灵活的海军官兵们心里跟明镜似的,只要拿下白垩要塞南海航路就算是被彻底打通了,以后属于他们的远洋护航任务会越来越多,到时候想怎么夹带私货不行?非要做这一锤子买卖还可能把自己的老命搭上,犯傻也不是这么个傻法。
而相比起大肆在本地采购战争资源的沧澜舰队,陆家舰队的官兵们就只能眼巴巴地看着流口水,以至于不少人对禁止他们夹带私货的陆祁丰生出了怨念。
“你看看人家,拉来货物卖掉之后直接本地采买,这不比咱们大老远拖着那么多补给划算多了?要我说呀,陆小侯爷还是经验不足,不清楚海上讨生活的那些道道。”蹲在栈桥上看着沧澜人眼红的金山船长跟同僚小声嘀咕道。
“没办法,谁让老侯爷英年早逝呢?”另一个忠诚于陆祁丰的船长无奈地叹口气,“咱们小侯爷也是有些本事的,不然偌大一个陆家早就散了,哪里还有你我在这儿说小侯爷的闲话?”
“我就是一说,你别往心里去。”见同僚没有应和那发牢骚的船长有些心虚,“不过你说等航路打通之后咱们是不是就有机会了?我刚才随便瞟了一眼,就咱们金山国的花椒在这边能卖出去二十几倍的价格,这还是跟海盗做买卖,要是跟正经商人走正规渠道交易肯定更赚钱。”
“这得小侯爷说了算。”忠诚的船长没有表态,但看他的脸色也是颇为心动。
为联合国际的诞生奠定理论基础的那位伟大导师说得好:“如果有百分之二十的利润,资本就会蠢蠢欲动;如果有百分之五十的利润,资本就会冒险;如果有百分之一百的利润,资本就敢于冒绞首的危险;如果有百分之三百的利润,资本就敢于践踏人间一切法律!”
而东方与西方之间的海上贸易利润往往高达百分之一两千,莫说是没什么思想觉悟的士兵看着眼红,就连明知道开拓商路可能会动摇自身统治基础的金山王都对南海贸易举棋不定,这位贪婪的国王既想获得商路的财富壮大自身,又担心金山国也会步上沧澜国的后尘。
陆祁丰那位一心为金山国开拓出一条黄金航路的父亲大抵就是因此而死,不只是忧心屁股底下那张王座的金山王想他死,金山国中那些觊觎商路财富的贵族世家同样想他死,那场无论陆祁丰怎么调查都查不出蛛丝马迹的“海难”,帮忙遮掩线索的可远远不止一个金山王室那么简单。
自己部下的眼红几乎没有掩饰,在岛上乱转的陆祁丰也不是瞎子,幼年失祜不得不早早就用年轻的脊梁承担起家族重担的他其实很擅长察言观色,意识到自己禁止官兵携带私货的命令招致了部下们的反感,缺乏安全感的陆祁丰只感觉心烦意乱。
“陆小侯爷,您怎么逛到这儿来了?”好巧不巧,闷头乱走的陆祁丰在一片风景秀丽的崖壁边又撞上了来这儿观光的洛清流。
“我就是随便走走。”要说现在有谁是陆祁丰最不想看到的,那毫无疑问是洛清流无疑了,二人之间虽说一个是王后一个是侯爷,但年龄差距其实并不很大,仔细算一下洛清流不过比陆祁丰大了三岁而已,可从来没人说洛清流不成熟什么的。
“心情不好是因为您的部下看到我的部下做生意眼红了?”洛清流的眼光何其通透,一眼就看穿陆祁丰闷闷不乐是因为什么,如果在以前她可能会把想说的话压在心底然后随便糊弄几句过去,但现在就没有那个顾虑了。
“……有没有人说你很讨厌,殿下?”陆祁丰一听更是气不打一处来,这女人是在跟自己炫耀吗?
“人总有喜欢和讨厌的对象,小侯爷。”洛清流听了只是微微一笑,“不过成熟的大人在讨厌别人之前会思考自己为何要讨厌对方,将感情表现出来之后会有什么样的后果,不成熟的孩子才会什么都不想直接跟着感觉走。”
“切!”知道洛清流是在拐弯抹角说自己控制不住情绪像个无理取闹的小孩,陆祁丰愤愤地撇了撇嘴。
“虽然这话不应该由我来问,可陆小侯爷生气的对象真的是我吗?”洛清流笑问。
“你什么意思?”陆祁丰一愣,瞪着眼睛反问。
“我的意思是,我对我的部下的安排跟陆小侯爷,如果陆小侯爷只是因为我在生意场上比小侯爷有经验就感到气愤,那这就是纯粹的嫉妒,但我不觉得年纪轻轻便扛起了重振陆家这杆大旗的小侯爷是那种善妒又不讲道理的肤浅之人。”洛清流继续轻声细语地说道。
陆祁丰没吭声只是表情有些惊讶,似乎在诧异于自己在洛清流眼中形象居然有这么好,要知道他自从跟洛清流接触以来陆祁丰就像只刺猬似的单方面敌视洛清流,就连陆祁丰自己都不觉得对方会给他什么好脸色。
“所以我猜,小侯爷应当是在气自己经验不足让部下们吃了亏吧。”洛清流也不管陆祁丰有何反应继续自顾自地说下去。
“就算我是又如何?”好在陆祁丰不是那种嘴硬到底的人,“我是气我自己不如你,说起来你也比我大不了几岁,在家族中还不是真正掌权的那个,连你都不如我能不气吗?”
“我吗?”闻听此言洛清流却是露出了苦笑,“小侯爷太过高看我了,您觉得我办事妥当是因为我在外人面前掩饰得更好,实际上我这些年做下的错事未必比小侯爷少。”
陆祁丰还是没吭声,但他的双眼里写满了“是吗,我不信”。
“既然小侯爷不信,我就讲一件几年前的事吧,那时候我正好跟小侯爷差不多大。”见陆祁丰不相信自己,洛清流脸上的苦涩更浓重了,“当时我嫁给王夫不久,对这世道的了解仅限于家中教给我的那些,因为王夫被软禁在王城中无法出宫,我作为王室和洛家的代言人便需要在海上东奔西跑安抚那些不安分的岛主们。我还记得自己第一次出巡的岛屿是杜家控制下的黑珍珠岛,在南海诸岛中已经算是富裕繁荣的地方。”
“我知道那里。”黑珍珠岛以特产黑珍珠得名,这种珍贵且稀有的珠宝在全大陆都价格高昂,陆祁丰在接掌陆家之后曾经因为采买王室贡品跟盘踞岛上的杜家人打过交道。
“那时候我听说的黑珍珠岛是一个遍地财富人人安居乐业的好地方,可当我抵达那里接受过杜家的奢侈款待之后,你猜我遇到了什么?”洛清流笑笑,接着道。
“贫民?”陆祁丰也不是小孩了,什么遍地财富安居乐业听听就好,财富都是当地权贵的,跟平民百姓有个屁关系。
“嗯,是个要饭的小姑娘,瘦的皮包了骨头。”洛清流点点头,“她就坐在白墙黑瓦的馆舍门边,想跟路过的我讨几枚铜钱买个馒头填肚子,可那时候的我自以为聪明,觉得这小丫头张口就讨钱倒像是个职业乞丐于是心生厌恶,直接让随行的侍卫把人赶开了。”
“你做得不算是错,这世上有不少饲养那些孩子讨饭的人贩子,他们指着那些乞儿赚钱,起码不会让他们饿死。”陆祁丰也觉得那时候洛清流的判断没错。
“可实际上我错了。”洛清流却是感伤地摇摇头,“几天之后我再次出访时,在馆舍旁边的暗巷里看见了那小姑娘的尸体,侍卫检查过之后发现是饿死的。”
“额……”陆祁丰尴尬地咧咧嘴。
“这事儿给我的触动很大,等我认真调查过才发现之所以那小丫头开口跟我讨钱,是因为杜家为牟利控制了粮食运输和贩卖导致岛上粮贵钱贱,小康之家想要吃好都得精打细算。那小姑娘如果直接跟人讨饭几乎要不到什么,倒是讨几个零钱聚少成多还能勉强糊口,可我却自负聪明,断了她最后的生路。”故事说到这儿洛清流眸色暗沉,似乎再次陷入到了回忆之中。
“那不是你的错,至少不全是。”看着洛清流沉痛的表情陆祁丰不知为何也心中一痛,想要安慰却又不知该说什么。
“我知道。”洛清流重新强撑起个笑容,“只是从那之后我就意识到了,我才不是什么聪明人,只不过是个自以为有些小聪明的蠢蛋罢了。所以自那以后我就学会了遮掩自己的短处,尽量让所有人都看不穿我的虚实,可越是这么活着我就发现自己越累,反而不如什么都不懂的时候轻松。”
“那是肯定的,没人能十全十美。”本来是洛清流开导陆祁丰,却不知道什么时候二人的立场调了过来。
“是啊,没人十全十美。”洛清流一声轻叹,“所以陆小侯爷您不也是如此吗?一次没有经验,第二次就有了,别害怕做错事,不做事就永远不知道自己究竟错在何处,等到被逼无奈必须去做的时候发现自己力有不逮,那才叫真正后悔。”
“嗯……”没想到话题被这么绕回到自己身上,陆祁丰低头嗯了一声,却是不敢再去看身边那位明媚中带些伤感的王后殿下。
“好了,我这个外人能说的也就这么多了。”感觉到二人之间的气氛有些沉闷,洛清流的笑容再次欢快起来,“陆小侯爷继续努力吧,祝愿小侯爷有朝一日能真正重振陆家。”
说完这些话,洛清流起身飘然而去,留下呆立在原地的陆祁丰和他没能说出口的“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