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着奥古斯塔运河一路南下的旅程如果非要伊莎贝拉给个评价,无聊俩字就可以概括全篇了。
因为帝国特色的军国主义制度非常强调“服从和统一”,运河沿岸的那些大小帝国城镇都跟一个模子刻出来似的,在集帝国式美学之大成的欧雷德逛过之后伊莎贝拉走进哪座帝国城市都感觉自己像是来到了劣化版的小号帝都。
考虑到帝国人最初是在一片混战之地的废墟上建立起自己的国度,采取高度同质化的文化矫正和城镇管理恐怕有着弥合国内不同族群的政治考虑,只是这种治理方式对于商贸和旅游业着实不甚友好。
好在帝国也不靠商旅吃饭,在皇帝和那些将军们的价值观中帝国只要有农民、工匠和士兵就足以顺畅运行下去。农民和工匠都被拴在自己的田地和工坊里根本不需要旅行,至于其他三教九流的存在非但不能为帝国创造价值反而是动摇帝国统治的不安定因素,必须要维持严厉打压以避免这些人的势力抬头。
所以在停船期间考察了两座大同小异的沿岸城市之后,伊莎贝拉就再懒得下船浪费时间和精力去看那些一成不变的风景,她转而跟同样对帝国城市缺乏兴趣的洛清流聊起了沧澜国和东方诸国的情况。
少校的世界有位哲学家总结出了“距离产生美”的观点,伊莎贝拉对此表示十分赞同,比如越是通过洛清流之口了解沧澜国内的具体情况,伊莎贝拉就越觉得统治这个国家的上流阶层跟狮鹫王国的那些老贵族们一样适合当路灯挂件。
在通过利益绑架架空本国君主之后,沧澜的商贸家族们在王国的框架上重新建立起一套结合了原始资本主义和宗法制度的奇特国家构架。其实质最高权力机关是由各大商贸家族的族长们共同组建的沧澜海贸同业公会,这个乍听起来只与商贸相关的机构从根基上渗透了沧澜国的方方面面,对国家整体的控制力度甚至比他国的国王或皇帝还要强势。
在军事上,沧澜国所有国家武装力量的军械和军饷都由同业公会提供,部队中的中高层军官也大多由各大家族提名的“族中俊杰”担任,虽说在各大家族内部冲突到了不可调和的阶段会有闹内讧的风险,却不需额外担心对外战争时出现“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听调不听宣”等等君主制国家的固有顽疾。
在经济上,同业公会几乎就代表了沧澜国所有的生产力。因为沧澜国的经济体系是完全围绕贸易运转的,那些公会中的大家族不仅把持着通往南海和其他东方诸国港口的贸易航线,还利用各种手段兼并或附庸了沧澜国的绝大部分工农从业者。从最基本的农林渔牧到最暴利的船舶制造和奢饰品加工,这个国家利益链条的每一环上都牢牢刻印着那些大家族的记号。
在政治上,沧澜国的内政体系却是异常的分散。独裁君主的统治被摧毁之后依附在王权之上的官僚体系也随之瓦解,那些失业官僚要么是在权力更迭期间捞到了好处摇身一变自己也成为同业公会的一员,要么是抛弃旧制度改换门庭到各大家族旗下成了他们的狗腿子,整个国家的公共治理系统因此完全瘫痪。
没有了国家官僚进行管辖,沧澜国的地方内政便呈现出一种在伊莎贝拉看来简直荒谬的治理结构——地方上的大家族彻底取代了官府成为统治机构,在一个家族影响力辐射范围内的土地上采取的法律完全由这个家族内部商定并上报给同业公会,只要拿出足够好处让公会中的大多数会员点头同意,哪怕再离谱的法律条款都可以在其控制区域内自由施行。
举个最典型的例子,在洛家祖籍所在的港口城市申城附近海域特产一种名为银花鱼的海鲜,此鱼肉嫩刺少几乎没有寻常鱼类的腥味,故而广受东方诸国的老饕们欢迎。为了最大程度地将这些渔获出口到外国去赚取利润,洛家便在申城制定了“为避免滥捕,渔户不得在申城内私自售卖银花鱼”的地方法律。
然后事态发展就可想而知了,因为无法自行销售银花鱼,渔夫即使将这些珍贵的收获打捞上来也只能以很低的报酬统一出售给洛家,而洛家在垄断了进货渠道之后大搞饥饿营销,以至于其他东方国家的银花鱼价格几乎被炒上了天,让洛家上下银花鱼吃到吐的同时赚得盆满钵满。
听完洛清流随口说起的这个故事时伊莎贝拉拳头都硬了,阿尔薇特说这个世界的文明不够先进,可洛家的做法跟暗中掌握协约同盟的那些大财阀在本质上没什么的不同。
风里来雨里去出海打渔的渔夫期望勉强混个温饱都难,而那些对美食翘首以盼的老饕们则在洛家的刻意控制之下一鱼难求不得不出大价钱购买,消费链条上的生产方和消费方都很难受,只有洛家这个中间商和其他一起来分蛋糕的大家族们吃得满嘴流油。
而且听洛清流的口气,当初制定这项策略的洛家家主还颇为洋洋自得,甚至将此事作为教育洛清流和其他洛家晚辈的光荣事例挂在嘴边时常吹嘘,可想而知在这般耳濡目染之下长大的洛家人日后会是什么样子。
也就是这个世界的生产力还没有发展到足够支撑起成熟的金融体系,不然什么郁金香泡沫、股票国债互换危机、银行信贷破产危机等等曾经发生在少校那个世界的各种花活儿全得让那帮人在这个世界经典复刻一遍!
联合国际的领导人曾经说过“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现在通过洛清流这位体制内人士的亲口讲述,伊莎贝拉愈发确信不能让约维克领先转型成资本主义社会再向她所期望的社会主义制度发展。
不然沧澜这块资本主义试验田的现在就将是约维克领的未来,到时候伊莎贝拉现在的盟友全得变成跟她不死不休的敌人,因为友谊这种东西是禁不起利益考验的,等到她的盟友们全都被现实利益给牢牢绑定成为既得利益者,伊莎贝拉想将利益再分配给约维克全体民众就得先要昔日盟友们的命。
“在想什么呢?”发现听完自己的故事之后伊莎贝拉就陷入了长久的沉思,洛清流忍不住好奇道。
“我在想沧澜的现状真是个极好的示范,能让我少走不少弯路。”伊莎贝拉抬起头露出一个没有半点温度的笑容。
“总觉得你这不像什么好话。”伊莎贝拉在言语里没有明确地肯定或否定沧澜的现状,洛清流还是敏感地注意到她十分不喜欢沧澜国那样的社会状态。
“确实不是什么好话。”伊莎贝拉嘴角一勾,“我又不是沧澜人,我对沧澜的态度无关紧要,倒是殿下觉得沧澜的现状很好吗?”
“如果我真觉得好,之前就不会向你提出那样的请求。”洛清流摇摇头,“具体的原因我也说不太清楚,其实在我小时候我并不觉得沧澜有什么不好,甚至认为一切就理所应当如此。直到我离开都城以洛家的代言人身份走遍这个国家之后,我才发现自己认为理所应当的一切给太多人制造了太多苦难,我怕再这么继续下去洛家的下场会是下一个沧澜王室……甚至更加血腥惨烈。”
“殿下的担心没错,人民会一时愚昧,却不会永远承受蒙蔽和压榨。那天可能直到我们生命的终结都不会到来,但终有一日会有人点燃火炬震臂高呼,到时候包括洛家在内所有的大家族从人民身上敲骨吸髓出多少血汗,他们就要付出多么沉重的代价。”洛清流对未来的敏锐令伊莎贝拉感到吃惊,她是在少校的世界经历过那场革命才能预见到会有这么一天,而洛清流对未来的担忧完全是靠她自己的见闻和思考推导出来的。
“这么肯定?说得好像你能预见它会发生一样。”洛清流迷茫地看了一眼伊莎贝拉,露出个复杂的笑容。
伊莎贝拉没有吭声,比起她这个站在巨人尸骸上回望过去的“先知”,也许洛清流才真正称得上是个聪明人,可聪明人往往都是孤苦的,他们的痛苦之源正是发源于自身的智慧。
超前时代一步的是天才,而那些超前两步的,往往都被大众当成了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