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疑问藏在心底,伊莎贝拉带着蒙德按照灰袍司书指点的礼仪向那座无字天书雕像恭恭敬敬地行礼参拜,然后开始参观这座据说有九百年历史的知识圣殿。
经过正厅的圣体像,圣殿内的第二个景点是历史长廊。知识信徒们以壁画加文字讲解的方式在这座长廊里记录了从知识教派诞生到现在全大陆的所有重要事件,让本就对大陆历史十分感兴趣的伊莎贝拉流连忘返。
走廊的前几段壁画在伊莎贝拉看来比起历史更像是神话,考虑到当时低下的文化科技水平和混乱的政治局势,原版史料出现大规模遗失和篡改也属于正常现象。这些语焉不详且充满了大量主观臆断内容的记录令希望了解这段历史的伊莎贝拉有些失望,但她还是尽量将描述文字都给记了下来。
越过模糊的神话阶段,历史来到大陆中部残酷的百国争霸。也许是出于知识与真理的执着,知识教派并不避讳他们是在与战神教派的争斗中落败才沦为战神教派附属组织的历史,甚至对于自家神明在神明之间的争斗中落于下风也直言不讳,如此坦然的态度在一众倒驴不倒架的没落宗教中属实是一朵奇葩。
按照壁画和文字的记载,知识教派的圣地“学者之城”奥克福德于九百五十年前被崛起的帝国重兵包围,在战神和知识之神的双重神谕之下,时任圣殿白袍司书以“保留城内藏书和所有学者”为条件换取了奥克福德的无血开城。从此以后奥克福德作为大陆中部学术圣地的地位一落千丈,知识圣殿也从奥克福德被强行迁移到帝都欧雷德,千年之后奥克福德早就泯然众人成了帝国随处可见的普通城市。
以奥克福德沦陷为时间节点,历史记录便从知识教派的视角转换为帝国整体的视角,难以计数的战争记录充斥了大半条走廊,其间只有几位神明的信仰断绝和部分知识教派主导的重大发明出现作为点缀。描绘这些记录的司书尽量让自己显得公正客观,伊莎贝拉还是从蛛丝马迹中看得出来司书们对好战如狂的帝国并不感冒。
越过一副又一副或血腥或辉煌的战争壁画,伊莎贝拉的脚步在名为“奥兰多与叹息之墙”的画作前停留了几分钟又继续前进,并在走廊的最后一幅壁画上看到了与自己有关的内容。
“这是你?”蒙德不敢相信地伸手揉了揉自己的眼睛。
那幅壁画上描绘的正是第九军团于纽森堡城下被约维克联军歼灭的场面,屹立于高地用冷酷目光俯瞰战场的伊莎贝拉和率领步兵绝望冲锋只为给骑兵们杀出一条逃亡血路的马歇尔元帅都赫然在列。画面上的人物不只在长相上跟本人几乎看不出区别,就连那些人脸上的表情都惟妙惟肖令人如同身临其境。
“是我,这就是当时的战场,我还记得我所在的山坡上面就有一颗十几米高的冷杉树,他们连爬到树上的侦查员都画出来了。”伊莎贝拉同样目瞪口呆。
作为那场战役的当事人,伊莎贝拉当然记得那时候的情景,眼前这幅壁画如果不是同为当事人根本就做不到如此精确的记录……不,即使是当事人在事后也很难做到这般完美的场景复原,因为人的记忆本身就是主观又不可靠的。恐怕只有技艺高超的画家在现场用画笔记录下实况才能做到这个地步,而伊莎贝拉敢肯定当时的战场上绝对没有这么一位画家。
“你们到底是怎么做到的?”越想越觉得不可思议,伊莎贝拉忍不住跟随行的灰袍司书问道。
“这正是我主的赐福。”灰袍祭司谦恭又骄傲地向那副壁画行了个礼,“我主执掌着这世上所有的知识,历史也是知识的一种,当一位虔诚的司书想要描绘出历史的场景时,我主会将当时的影像直接投射到司书脑中,各位在这条长廊上看到的每一幅壁画都不是什么艺术作品,它们是历史本身的剪影。”
“嘶……”此言一出所有参观者忍不住倒抽凉气,再去回头看身后那填满了近千幅壁画的长廊,饶是伊莎贝拉这等意志坚定如钢铁的人也感受到了来自于灵魂的战栗。
这便是神的力量?无视时间与空间的桎梏,直接掌控与自身神权相关概念的所有事物?!
对于访客们的震惊灰袍司书显得习以为常,就算是从小在圣殿中长大的他也经常会在不经意的细节被神明伟力所震撼,像伊莎贝拉这样人在画外站画中有其人的例子不多,可也没稀少到绝无仅有的地步。
“不好意思,我们继续参观吧。”许久才平复下来波动的心绪,伊莎贝拉忽然觉得自己这心境距离成神还任重道远,如果一桩神迹就让自己心神动摇,还奢谈什么成为神明对抗神明呢?
“如您所愿。”灰袍司书也不多话,直接带着众人离开了还空余出大片空间的历史长廊。
离开漫长的历史长廊来到圣殿后殿,踏入这里的第一脚伊莎贝拉就有种时空错位般的感觉——展现在眼前的是一座规模超大的图书馆,浩如烟海的各色书籍、卷轴、简牍、拓片乃至石碑本体被保存在这座本身就已经能称得上建筑奇观的巨型圆顶厅中。
有蒙德这位未婚夫当借书证,伊莎贝拉曾经拜访过法班缇娜的王室图书馆,约维克自己的家族图书馆她更是常客,少校在读军校的时候也是个喜欢钻图书馆的学霸,可跟眼前这座大图书馆比起来以上所有全都变得不值一提。
在伊莎贝拉的见识中唯一能在规模和逼格上与之媲美的恐怕就只有伊莎贝拉利用自己的记忆和老狼的梦境神力在虚无中构筑的“智慧宝库”了。
“我可以借阅其中的书籍吗?”看着在书架之间或是忙碌整理或是沉思阅读如同辛勤蜜蜂般的司书们,伊莎贝拉问道。
“很抱歉,如果您不是被我主接纳的信徒,便不能参阅其中的绝大部分收藏。”灰袍祭司轻轻摇头。
“为什么不能?保存和传播知识不应该是你们的教义吗?”伊莎贝拉又问。
“因为我主教导我们,知识不可轻授。”面对质问灰袍祭司面色如常,“知识既是力量,如果我们将属于我主的力量不经考察就随意交托到心术不正的旁人手中,那个人利用这份力量制造的罪孽也将加诸吾身,我们作为侍奉我主的仆人不能也不愿承担这份罪孽,所以还请小姐您谅解。”
“这……”伊莎贝拉一时间竟是拿不出反驳的话来,灰袍祭司的话在原则上不能算是错,知识无分善恶,它能够帮助善人改善这个世界,落在恶人手里则只会放大那个坏人造成的破坏,甚至有时候善人都会因为一念之差将知识用错地方。
就比如少校那个被核子火焰吞没的世界,无论联合国际或者协约同盟,掌握核按钮的最高层在本国首都遭到疑似核打击之后向对方发动全面核反击是错吗?也许是,也许不是,他们只是履行了自己作为国家领袖应尽的责任,履行责任的代价却是人类文明的自我毁灭,而那原本可以为人类提供无限能源的核物理知识,在这场讽刺的宏大悲剧中扮演的则是帮凶与凶器的角色。
“看起来您已经理解了我主的教诲。”静静等待着伊莎贝拉从沉思中恢复,灰袍祭司脸上露出了开心的笑容。
“我可否借阅贵教派的教义典籍?”伊莎贝拉不得不承认,比起一味向信徒们主张虔信就能获得一切的曙光教派和战神教派,知识教派的教义是如此清新脱俗,如果非要让她从现有的神明之中选择一个去主导这座大陆的未来,伊莎贝拉觉得还是让知识之神来掌舵对人类全体最有利。
“自然可以,请您稍等。”灰袍祭司点头离开,不一会功夫手里拿了一本装订平平无奇的小册子回来,和伊莎贝拉预想中不尽相同,作为大陆第一藏书家的知识教派,其教本的厚度跟曙光教派的大部头差上太多了,伊莎贝拉读过曙光教派的教典,其中绝大部分内容给她的感觉就像是又臭又长还不讲逻辑的三流小说。
“我还以为你会端着一摞子书回来。”接过司书递来的教本,伊莎贝拉半开玩笑道。
“文字贵精不贵多,教义不是拿来炫耀的,用最简略的文字让读者领悟我主的教诲才是其存在意义。”灰袍司书淡漠地回应。
“就这一点,你们就比大陆上绝大多数教派做得好。”伊莎贝拉点点头,“我也不喜欢有谁絮絮叨叨跟我说教个不停,哪怕跟我说教的是神也不行。”
可惜没经受过系统教育的劳苦大众恐怕难以理解你们这阳春白雪的教义啊,伊莎贝拉心中暗叹着,伸手翻开了教本的扉页。
“知识为阶,真理为门,愿行走于寻求真理的正途之上,终将推开全知超脱之门。”扉页上如此写道。
蓦然间,伊莎贝拉发觉自己的全部感知似乎失效了一瞬,她错愕地抬起头,只见由无数书本构筑的阶梯悬浮于昏暗虚空之上,而在那可望不可即的书山尽头,有团温和的光芒发出了声音。
“欢迎,等候你很久了,智慧的火苗。”那声音很轻很柔,令人闻之顿感神志清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