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身份而言,玛蒂尔达现在有在朝觐厅列席旁听的权力,但在皇帝没有主动提出要她陪同的前提下玛蒂尔达很明智地选择了跟那些没有资格走进朝觐厅的官员们静候在外面。
一位皇帝的难堪,哪怕他混得再落魄也不是谁想看就能看。
那些面色得意走进朝觐厅的重臣们的权力来自于愿意为止效死的忠诚部下、来自于根深叶茂的古老家族、来自于富可敌国的庞大产业、来自于如同蛛网般复杂的人际关系,所以他们有资格亲眼看着皇帝难堪,甚至有资格直接让皇帝难堪。
可玛蒂尔达有什么呢?她的父亲只是个给皇家庄园看大门的管家,她的权力来自于皇帝的一次心血来潮和之后自己整整两年的小心翼翼。
这两年间虽说玛蒂尔达也借助职务之便向家族透露了不少内幕消息让家里人可以提前投资,然而这种小偷小摸都算不上的福利在帝国上流阶层只能算是基本操作,真正的横财轮不到玛蒂尔达背后的小家族,跟在大佬们身后蹲进角落里喝口肉汤就足够她全家老小吃撑了。
所以在这个就连禁卫军都因为顶头上司的反水对皇帝亮出獠牙的时候,玛蒂尔达反而在反复地提醒自己她的权力来自于皇帝,她的言行非但不能有一丝不恭敬,还要比往常看起来更加忠诚和谨慎。玛蒂尔达不指望那位目中无人刻薄寡恩的皇帝能挂念她的好,只希望皇帝在群臣面前吃了个大瘪之后不要把无处安放的怒气发泄在伴君如伴虎的她身上,那时候群臣可不会为自己这个出气筒出头。
毕竟,她手里又没有一个精锐军团作为压箱底的筹码。
在纷繁的思绪中,玛蒂尔达一等就等了三个多小时,聚集在朝觐厅门外的朝臣中许多人或年纪老迈站不了这么长时间,或本来就只想凑个热闹,目的达成之后自然抓紧机会走人免得被皇帝记恨,总之逼宫时浩浩荡荡的人马在这场闭门会议结束后只剩下三分之一不到。
玛蒂尔达没在乎那些自行离去的人,那些家伙或是生理或是心理上都存在容易针对的缺陷,反而那些留下来的文武官员都被牢牢记在脑海之中。不管这些人是不是里面那些重臣的铁杆支持者,能在外面硬站住三小时就已经足够证明这些人的耐心或野心了,他们要比那些离去的人难对付得多,如果玛蒂尔达以后还要为皇帝做事继续对抗群臣,这些人就是自己的好对手。
终于,一道身影重新出现在朝觐厅门口,那是位性格急躁的马歇尔派系武将,从表情看得出来朝觐厅里的扯皮已经让这位比起唇枪舌战更喜欢物理解决问题的将军耐性耗尽,阴晴不定的脸色意味着马歇尔派系在这场逼宫大戏中没能得到自己最想要的结果。
想想也不奇怪,这个派系的旗手马歇尔元帅本人都已经死了,还是战死于兵力弱势的约维克人之手,以前马歇尔派系在朝堂上有多风光现在就有多落魄。这也是派系里的其他人力主将罗伯特作为马歇尔的替罪羊进行惩罚的原因,他们必须给马歇尔之死正向定性,否则那场败仗就是压在所有人头顶的大山。
然后走出来的是故作矜持却难掩眼中得意的帝国财政大臣,估计是群臣和皇帝已经对这场战争的未来得出了结论,不出所料的话很快战争就要结束了。
战争期间的财政大臣可从来都不是什么好职位,所有人都眼巴巴地朝你伸手要钱,而你能去压榨的就只有那些和平时期便已经是极限生存状态的帝国平民们。从中央官僚到封疆大吏到乡村小吏再到平民百姓,层层加码的刮地皮几乎必然会引起地方暴动,甚至有时候帝国在一场战争中屠戮的己方叛乱分子比敌国军民还多,尤其是在战事发展整体不利的时候。
故而文官们在帝国整体好战的大环境下是少见的温和派,当然这个温和派必须限定在帝国的语境之中。那些文官们所谓的温和大抵属于见好就收不要为了战争而扩大战争,战争被拉长之后文官们肩膀上的担子会呈指数级地加重,一味拖延战争消耗的除了帝国那些可有可无的草民之外还有文官们的发际线。
为了军功连命都可以不要武将们根本看不到这些牺牲,对于他们而言只要有仗打就意味着有立军功的机会,除非再次出现奥兰多之灾那般从一场失败走向另一场失败的雪崩局面,帝国的武将们都很乐于将战争无限期地延长下去。
看财政大臣那轻松的表情,武将们应该没能在刚才的会议中将战争继续延长,对此玛蒂尔达感觉很是欣慰。作为一个缺乏耐性的皇帝的御前侍从官,玛蒂尔达每天都在代替皇帝处理大量来自于前线和后方的军政情报,哪怕以她的见识也看得出来在突袭约维克破产之后所有的战事都已经变得缺乏意义,之所以它们还在延续,除了武将们对军功的疯狂追求之外就是皇帝本人落不下脸面的缘由了。
现在皇帝不光在群臣那里丢了脸面,恐怕连一度抓在手中的权力也都被迫交出去不少,否则财政大臣不会那么高兴的。
不知道皇宫的用度是不是真被缩减了,自己的薪水该不会也要被扣了吧?想到这儿玛蒂尔达的心情忽然有些忧郁。
随后又有一些文臣武将陆陆续续离开朝觐厅,这些大佬们的言谈举止基本上都是在比对印证玛蒂尔达心中的猜想,直到一位身形挺拔的老将军吸引到了玛蒂尔达的视线。
威廉将军,这位在麦德巴赫将军下落不明后就扛起凯恩斯派系大旗的老将都不用做什么动作,他能离开荒凉的海伦娜要塞重返帝都这座权力中心本身就足以说明很多问题。看来是马歇尔元帅之死产生了严重的不良反应,光靠过去跟在马歇尔身后的那些人已经压不住军中愈发滋长的悲观氛围了,可问题谁把他给请回来的?如果没人通风报信,身处偏远的威廉将军甚至不会知道第九军团在约维克的战败。
马歇尔派系的人不可能做这种吃里扒外的事情,那对他们没有好处,所以发出邀请的是那些文官?就在玛蒂尔达将怀疑对象锁定为文官之首的国相时,却发现国相大人跟她一样都朝威廉将军投去古怪的探寻目光。
不是国相在背后运作?这个意外的答案让玛蒂尔达心中一颤,她忽然想起了之前皇帝让他联系的那位女武神婕露德,莫非跟女武神们安通款曲的不只有走投无路的皇帝,还有日薄西山的凯恩斯派系?
越想越觉得这里面的水很深,自认把握不住的玛蒂尔达立即收回视线重新变成那个与大理石柱融为一体的不起眼侍从官,有些事心里知道就行了,不用非得表现出来显得自己好像很聪明,那样才是最蠢的。
等所有人都陆续散去,人去楼空的大厅里只剩下色调有些灰白的皇帝如同木雕泥塑般呆坐在装饰过分华丽的王座上,玛蒂尔达无视了那些目光中带着佩服或讥讽的宫廷女官,放轻脚步独自走上前去。
“陛下,您要回宫吗?”不要显露出同情或关心,这种情绪只会让现在的皇帝觉得是莫大讽刺,恭敬中带着点公事公办的请示语气就刚刚好,表现出自己尽忠职守的同时还能顾全皇帝那颗恐怕已经碎成渣的玻璃心。
“啊?啊。”一夜回到登基前的尤里乌斯三世终于从沉重的打击中清醒过来,“你刚才说什么?”
“陛下,您要回宫吗?已经快到晚膳时间了。”玛蒂尔达不厌其烦地又重复了一遍。
“都已经这个时候了?”尤里乌斯三世后知后觉地看向外面燃烧的晚霞。
这场闭门会议的前半段尤里乌斯三世还勉强能插几句嘴,到了后半段群臣就已经抛下徒劳挣扎的他自顾自地讨论起战争和战争结束后的诸多事宜,一国之君的他却只能像个摆设那样麻木地坐着,满心的不甘和怨怼令他几乎忘记了时间流逝。
“是的,今晚的主菜是您最喜欢的南海鲍鱼,快马新鲜送来的。”玛蒂尔达像是没看见皇帝的痴呆像般继续着没营养的话题。
“哦,那就回宫吧。”还有些没回魂的尤里乌斯三世点点头站起身来,忽然又像想到了什么似地停下脚步,“对了,以后鲍鱼这道菜不要做了,把从南海直送的海鲜都给停了吧。”
完蛋,皇宫的用度真被削了!皇帝身后阴影中的玛蒂尔达脸色终于是垮了下来,这侍从官她当得太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