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多数门派都有长老,修为深厚的,或者地位超然,便被尊称“大长老”。这并不稀奇。
而放眼整个西仙界,纵横亿万丈的广袤大陆,宗门林立,不下数百家。而修士们公认的“大长老”,只有六人。
若没有过人之处,断断得不到如此推崇。
紫凝仙宗的大长老,曾经便是其一。
只是闭关太久,若非刻意提起,外界几乎都要遗忘。
大长老闭关已有数百年。修真之人,闭关十一二年只算一眨眼,三四十年更是不新鲜,一两百年放眼西仙界算不了什么。
而这位大长老闭关,一次五百年。
这就有点吓人了。
要知道,金丹修士的寿元,也只不过五百年。
大长老一次闭关,若熟人里面有金丹修士不能修成元婴,那便是天人永隔。
事实亦是如此,在五百年里,紫凝仙宗有些金丹期、甚至元婴期修士,业已陨落。
如今紫凝仙宗上下寄予厚望的大长老出关,非同小可。
一时间,蜂鸟傀儡乱飞,子母金蟾傀儡乱响。不消片时,紫凝仙宗从宗主到峰主到殿主到长老,除了出门在外回不来的,上层人物二十八人,齐聚随意洞洞口,翘首以盼。
随意洞,紫凝仙宗十大神秘所在之一。紫凝仙宗主峰有三,从峰有十三,小峰头无数。随意洞既不在主峰,亦不在从峰,而是在小峰头之一的偃师峰下。
当初大长老相中此处地形,掘出一处火脉,凿了这石洞,外面看去毫不起眼,实则几乎将偃师峰内部挖空。
自然,不能就这么空着。
积年材料堆积,只有想不到,没有找不到。分神期老祖的积累,紫凝仙宗的大力支持,莫说填一座偃师峰,多填几座亦不在话下。
当年大长老炼制傀儡便在这里,后来闭关,依然在这里。
不知材料消耗几多,不知道会出现什么傀儡,更不知大长老修为晋境如何,总之众人都颇为期待。
其中两位长老,每每看着洞口落满灰尘的匾额,嘴角微有抽搐之意。
——随意洞。
当年开凿石洞后,当初那一任的宗主——当宗主是受累不讨好的活计,若不是紫凝仙宗规定百年一换,没人愿意接这个担子——便问:“此处取个什么名号?”
大长老似乎正在思考着什么,看了看天,看了看人,点点头,说:“随意。”
说完,挥一挥袖便继续往内搬运材料。
宗主哑然。
是以为名。
后有考据派,认为高人一颦一笑,一举一动均有深意,这洞名必然有所寓意,于是请教之。
“随”,为周易第十七卦,泽中有雷,随。元亨,利贞,无咎。
“意”,心之所谓,志也。意者,性之用,即其土也。又称作“黄婆”,谓之阴阳调和之媒介。
因此“随意”二字,当为大长老炼制傀儡之奥义:因势利导,沟通阴阳……省略阐述若干字。
大长老听完,疑惑:“……啊?”
他沉思片刻,若有所忆。
考据者端起茶杯一饮而尽,欣喜雀跃,蠢蠢欲动等待肯定。
大长老思索着说:“我好像是说,洞名你们随意取一个便是。”他说着又点点头,肯定地道,“果然是随意取的。”
——余之归常常说他好友不擅取名,真是夸奖他。
他何止不擅,压根儿就没关心过任何取名之事。
大家等了许久。
然而石门并未开启。
随意洞内里极深极广,或许大长老在最底部,缓缓行来,自然耗时。
——然而这都两个时辰了,为何依然动静全无?
尚贤峰峰主李贤性子急,惦记自己做到一半的傀儡,不打算再这么等下去,于是从怀中掏出子蟾傀儡,在金蟾后背几个疙瘩上依次按动。
子蟾通体光华流转,与之相通的母蟾不多时便有动静。只见子蟾嘴巴张开,双眼亮起绿光,生机殿的修士声音从蟾腹内传出:“李长老,请问何事?”
李贤对着子蟾的嘴巴,道:“你等确定大长老出关?”
“大长老的符匣今日闪烁,确实是出关之兆。在下断断不敢看错,做出谎报军情之事。”那修士道,“此时符匣依然闪烁如常,并无任何疾病劳累或者性命垂危之意。”
“那就怪了,为何此时毫无动静……”李贤挠挠子蟾下巴,子蟾嘴巴一闭,双目黯淡,截断了通话。
宗主南宫子铭也知大家能赶来此地,是挤出的时间,手上诸事繁多,确实不宜在此盘桓太久,便招来几位弟子轮番守候等待,诸人散去。
只要大长老符匣显示安然无恙便已足够,全宗上下对大长老的傀儡术一向放心。
——之后他们才发现,放心得太早。
因为大家都灯下黑地忘记了一条傀儡师名言:
“不给傀儡留后门的傀儡师,不是真正的傀儡师。”
大长老自制的傀儡物品,会不给自己留一手?
紫凝仙宗,偃师峰随意洞,大长老闭关出关……这一切,与眼下无关。
余之归醒来时颇为诧异。
口中带着血的味道,不奇怪。
然而还有草的青涩味儿,便有些稀奇了。
眼前一片黑暗,耳中一片安静。鼻端嗅到泥土气息和微微潮湿的味道,当然还有血腥和腥味。身子底下垫的不知道什么,感觉干而且硬。
身边,毛绒绒的,暖呼呼的。大概是什么动物,依偎着他。
余之归立刻一道御兽决打上去,回馈的情绪,竟然是……不安?惊惧?
他打算抬手摸摸对方,身体刚一动,胸背钻心疼痛。
余之归冷汗大颗大颗冒,忍不住呻|吟出声。
他想起之前的事情。
手心一握,空荡荡。
席长天塞给他的最后一样东西,是被丢掉了,还是在别人手上?
自己这还重伤着,必定是被人救了。只是不知为什么眼睛看不见。
看不见没关系,能捡一条命就好,余之归丝毫不在意。对驭兽师而言,只要身边有飞禽走兽在,就是他的眼、他的耳。
他一出声,感到身边这头野兽更加紧张了。
腥风扑面。
地面传来不规则的震动,由远及近。
有野兽靠近。
余之归二话不说,继续撒御兽决。
——噫!来的动物不少啊。除了其中一只特别大的野兽战战兢兢以外,其他都还很欣喜的样子?
只是这欣喜,有几分是因为自己醒来,又有几分是觉得可以饱餐一顿血食?
救自己的人呢?
余之归还来不及细想,一道细长而冰凉的东西,舔上他的脸!
身边野兽显然在哆嗦,哆嗦得很厉害,忽然间往旁一闪,仿佛遇赦一般躲开。
那头战兢兢的野兽靠过来。
附带着一群蛇。
细长分叉的舌头,冰凉的感觉,是蛇信。
还好,没有感觉到任何杀意,但余之归依然不敢轻举妄动。
尽管没有杀意,也不能保证对方一个紧张或者一个慌神,咬自己一口,注入毒素就糟糕了。
他静静躺在原地,一动不动,感到蛇信收回,紧接着一条粗长得多的东西,搭在自己唇上。
这是什么意思?
他发问。
那条蛇显然被他吓了一跳,蛇尾在他脸上滚了几下。
弄了他一脸湿乎乎。
——不是水。
奶腥味。
余之归舔舔嘴唇。
——哪里来的奶?
蛇尾再次轻轻搭在他唇上,奶液随之蜿蜒而下,落在他口里。
这条蛇的上半身,则缠在野鹿的大腿。
自然,为了防止野鹿反抗或逃走,好几条蛇围着鹿脖子鹿肚子,看似轻轻缠绕,实则只要野鹿稍有逃走之意,顷刻之间便可束紧,折筋断骨。
另外几条蛇,缠住了野鹿的乳|房,胡乱挤压着。
鹿乳便流出来,随着蛇身淌进余之归嘴里。
余之归看不见,但他笑了。
天无绝人之路。
世上并非没有产乳的蛇,但乳的味道全然不同。
结合身边的野兽,他大略可以猜出,这是被群蛇驱使过来,给他喂食的。周围弥散的腥味儿可以推断它们喂了他不止一两次。
能做出这样的事,如果这些蛇不是人为豢养的,他可捡到宝。
他努力传递着喜悦和感激之意。
群蛇莫说接触过驭兽师,这深山老林人迹罕至,它们又都深居简出,简直不谙世事。头次遇上这么个奇妙的、不用触碰便能传达意思的主儿,亦颇有几分兴奋之意,表示方式便是凑过来舔舔舐舐,挨挨蹭蹭。
奇异的是,它们完全避开了余之归的伤口。
不消片刻余之归脸上全是口水,十分狼狈。
尽管狼狈,他却放下心来。
野鹿也在他安抚下,放松下来。
喝够了鹿奶,原先那头紧张胆怯的动物靠过来,偎着他,用体温温暖他。
余之归继续表达感谢,口中猝不及防被蛇塞入一枚草球。
这喂药姿势十分熟练,显然做过不止一两次。
野兽们天生地长,自有一套寻药本事,余之归清楚自己伤势,既然自己都能醒过来,这药应该立了大功。
他想着,小心翼翼抬手摸了摸自己伤口。
被什么薄薄的东西裹得严严实实,与身下垫着的物事一样,干干的,有着细纹。
蛇蜕。
不知用什么法子处理过的蛇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