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体受到重创,会昏迷自保,自我修复。到了一定程度之后,才会自然而然转醒。
胸口剧痛,四肢百骸如同被碾压过又拼凑起来。
周身上下都冰冰凉凉,感觉自己身处冰凉坚硬的所在。
试着动了动手指和脚趾。
手上,握着什么微温的东西?
张茶茶睁开眼睛。
他顾不得调息,立刻扭头看向身边——身边的人!
没有人。
他手上握着一团布料。
这布料来自姚清承衣上,布料有干涸的血迹,边缘有毛边,显然是撕下来的。
姚清承呢?
死也要死在一起的姚清承呢?
张茶茶后知后觉,此处一片安静。
他翻身坐起,大声呼喊姚清承的名字。
回声阵阵,无人应答。
他身上几颗灵石滚落,看颜色黯淡,晓得自己在昏迷中抽取的灵力来源于此。
张茶茶从蚌壳里爬出来,这才开始打量四周,自己睡的这一枚蚌壳,席天幕地地放着。头顶十余丈之上,一片黑暗,时而有蓝或紫或白的光芒一闪。
身边一丈以内狼藉,一丈以外立着丛丛珊瑚及各种海生材料。
灵力运行全身,没感到任何禁制。丹田金丹黯淡无光,
肯定是被救了。而且对方真放心他的人品,将他留在这个宝库之内,连他身上的储物袋都没动过。
姚清承呢?
张茶茶一边四处行走寻找,一边翻出固元丹,当糖豆一般吃下。
别说姚清承,这里甚至没有活人,万籁俱静,只听他嚼丹药的声音,嘎嘣嘎嘣。
走着走着,张茶茶觉得身上有些凉。原来这宝库按照四方五行建造,材料分类摆放,喜热的在南方丙丁位,喜寒的在北方壬癸位,他一路便是向北而行。
——嗯?听见窸窸窣窣的声音?
张茶茶看见一处黑珊瑚后面有什么在窸窸窣窣地动。
那会动的东西晃晃荡荡挪出来,身高将近四尺,一只皮毛油光水滑的大企鹅。
大企鹅低着头正拿喙拨弄面前地上的什么。
张茶茶走得近了,看清地上有灰扑扑毛绒绒一个小团子。黑脑袋,白颊上一双乌溜溜小黑豆般的眼睛。
是只小企鹅。
——父子?母子?
小企鹅看见他走过来,仿佛有点呆,不由被大企鹅拨弄着,往脚下紫色育儿袋里面藏,中途还跌了个跟头,显得更加圆润。
大企鹅冲张茶茶伸脖子叫,看那架势,明显不让对方靠近自己幼崽。
张茶茶识趣地停下脚步:“你主人呢?”
他自然而然将这头企鹅当成此中主人的属下。
小企鹅从大企鹅两脚之间探出毛茸茸傻乎乎的小脑袋,盯着张茶茶。
大企鹅扑腾翅膀,只是紧张示意他不要靠近,余下并无动作。
张茶茶心里焦急,主人家不出现,他没法得知姚清承是不是也在这里,是不是也平安……关心则乱,他一拍脑门,打出枚蜂鸟傀儡。
若是此处有禁制,蜂鸟傀儡便出不去。若姚清承在这里,沿着飞行方向就能找到。
只见蜂鸟在空中转了几个圈,身体一歪,栽倒。
在大企鹅跟前下坠,被一鳍扇飞!
蜂鸟傀儡形体细小轻盈,通常仅仅用于短途单向传话,所需灵力微乎其微,防御自然也不强。企鹅的鳍看起来瘦瘦扁扁,然而挥动如刀,力大无穷,扇飞小小蜂鸟,不在话下。
张茶茶呆了。
他当然不是因为蜂鸟傀儡被扫到一边而惊呆。
像现在这样毫无头绪转几圈往下掉,毫无疑问只有两种可能。
要么此地禁制极强,蜂鸟无法通过。要么……那是张茶茶最不愿知道的可能。
他要找,要找!不相信姚清承就这么没了!
张茶茶看看手中染血的那片衣料,一口咬破舌尖,将自己鲜血喷了上去,祭起心法。
道侣自然有道侣的好处,血脉交融,凭借一点感应,张茶茶向着北方拔腿飞奔。
随着感应渐强,他看见一只巨大的白色砗磲。
张茶茶身边一只能用的傀儡也无,他翻过储物袋,从中找出一根坚硬无比的雨落铁,充作撬棍,插到砗磲双壳缝隙之内,用力一翘——
姚清承身体如冰,面目栩栩如生,仿佛只是沉睡。
然而没有气息。
金丹亦不复存。
张茶茶抱着他的道侣遗骸,翻来覆去检查。身上所有丹药往对方口中送,所有灵力不要钱一般往对方身上送。
丹药怎么放进去的,就怎么停在口中,连融化也无。
灵力,更是输进多少便流出多少。
原本黯淡无光的金丹经他这样抽取,隐隐有不稳之势。
张茶茶全然不顾。
直到他灵力用罄,昏倒在姚清承身上。
小企鹅跌跌撞撞,拼命地想冲过来,大企鹅不明所以,一次又一次将幼崽衔回。
张茶茶再次醒来时,还在砗磲旁边。
怀里人不见。
他慌张爬起,一看砗磲双壳又闭拢,忙拿着雨落铁二次去撬——身后一条蛇尾巴将他拦腰圈起,直接放在企鹅身边。
张茶茶回头一看。
一条大蛇,一个孩子。
——余之归。
余之归掏出张纸,写着“节哀”两字。
张茶茶惨笑:“我不信。你让我再看看。”
蛇尾探入壳缝,轻巧一扭。
姚清承安静地躺在其中。
张茶茶此刻才发现,他这位爱好干净的道侣,被很好地清洁过,头发挽得整整齐齐,身上血衣不见,裹着一整条鲛绡。
只是缺了双腿。
“清承,我……”张茶茶转向余之归,“我想和他单独说会儿话。”
余之归从怀里掏出第二张纸,写了四个字:
“亲手报仇。”
张茶茶惨笑:“放心,虽然我和他说过生死一起,但不是现在。没报仇之前,我怎么可能寻死觅活。”
余之归点点头,顺便瞥小企鹅一眼,离开了。
巨蛇蜿蜒相随。
过了很久,张茶茶仍未出现。
“该不会他是故意把我哄开,再行短见?”余之归忐忑着往回走。
他果然在原地看见了张茶茶。
张茶茶歪倒在一口大水缸旁边,面色苍白,地上有大片血迹,空中有浓厚血腥味。
边上还倒着两只企鹅,昏过去了。
张茶茶赤着两条腿。
双腿歪歪斜斜,看起来软弱无力。
他见余之归一脸焦急,忍不住笑:“正好之归过来,帮我个忙罢。”
余之归过去扶他,他摆手:“没事没事,吃了肉白骨灵丹,短期内身上无力很平常。你帮我把血迹冲干净一点,再给清承换件衣裳。”
余之归这才发现姚清承的腿生出来了——不,看那赤足可知,双腿不是姚清承的,而是张茶茶的。
“他这么个干净整齐的人,怎么能四肢不全地离开。”张茶茶笑容依旧,“所以啊,我把腿砍下来给他了,还好我俩的高矮差不多。而且,他很喜欢我的脚。这样正好一举两得不是么。”
蛇王变大,一尾巴抽过只蚌壳,张茶茶两条胳膊撑着,爬到蚌壳里:“等我歇一歇,我要去见此间主人。”
此间主人啊……上一任主人已飞升。
现任主人,正在舀水冲地。
对于余之归因缘巧合成为宝库主人一事,张茶茶唯有感叹而已。
余之归解释,这里是海底,他们无意中进入了这处上古修士宅邸。至于怎么发现的,还是因为蛇王“闻灵石而动”。
云舟与黑船纠缠之时,蛇王没出现,因为他在水底大快朵颐,直到察觉余之归有危险,才迅速返回。
“这条蛇便是那条传说中能突破空间,自由来去的芥子傀儡?”张茶茶惊讶。
“它是灵兽。”余之归道,“于我有救命之恩。”
张茶茶点头,并不多问,也不关心其他:“之归,我只求你一件事。”
余之归愕然。
张茶茶道:“请让我用这里的材料制作傀儡。”
他又道:“我这数百年也小有积蓄,然而不及这宝库万一,我要给清承报仇,这一身学识修为你可用的都拿去。便是要我全身,只要大仇得报,我也无所吝惜。”
余之归无有不从。
小企鹅眨巴着眼睛,目光同样凝重。
从人变成兽,还是一只幼崽,它实在不容易接受这个现实。
最最挂念的人,是张茶茶。
它很怕张茶茶随他而去,直到看见张茶茶悲痛欲绝,又抖擞精神意欲复仇,它也算放心了。
只是张茶茶后面的话……依然存着死意。
自己还是不能死啊,得盯着道侣,别让他做傻事。
灵兽的寿命纵然比野兽长,终归比不过金丹真人的寿命。
它也要加紧修炼,免得误事。
余之归看看一人一兽,稍微放了点儿心。
有牵绊,就有希望,就有将来。
“他们这样,才是真正的道侣啊。”
余之归敲着巨蛇,感叹。
光是让张茶茶松开姚清承的尸体,就费了好大劲。看到张茶茶把腿砍掉给姚清承,余之归没想过他能做到这地步。
“如果我能有这么一位道侣,真是死了也值。”
蛇王比在山腹时更能明白他的意思,身躯一晃,变成小小玉蛇,挂在余之归脖子上,舔舔他面颊。
“不过啊,想想,长天也是因为救我而死,我对不住他。”余之归黯然,“甚至他的唯一遗物落在山腹,我始终没有找到。”
“我们去千年阳木林去找通络虫罢,就算被人怀疑,就算我永远是小孩子的身量,也没有关系。”
玉蛇继续舔他,尾巴挠挠他颈窝做安慰。
“你说这辈子的道侣?大概,不会有了。”余之归叹气,“人心难测,我被吓怕了。”
玉蛇身体一僵,无精打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