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6章 本朝第一奸臣(上)
一大队锦衣卫缇骑簇拥着苏晏,在清晨的京城街道上飞驰。
比起往日的熙熙攘攘,眼下街道有些冷清。随着皇帝离宫、北漠兵临城下的消息传开,全京进入戒严状态,百姓们被一股黑云压城城欲摧的紧迫感笼罩着,连家门也不太敢出了。
苏晏沿着宽阔的正阳门大街向北面的皇城飞驰,忽然觉得天光有点儿暗淡下来,像是哪片乌云遮住了太阳。
路旁忽然有人高声叫:“快看——天狗吞日啦!”
他下意识地转头望向东方的天空,果然看到了日食的罕见景象,明亮的日轮从右下角被蚕食出细细的一弯缺口。日食刚刚开始,不知是全食还是半食。
“不祥之兆啊,只怕要出大事!”“北蛮子要攻城了,这是老天爷的警告……”“快,把锅碗瓢盆敲打起来,赶走天狗!”周围的民众们仰首望天,喧哗声四起,充满了担忧与恐慌。
苏晏注目几秒后收回视线,沉着脸抖动缰绳,把马力催发到极致。
威严的午门城楼矗立在前方,由羽林卫把守的左右掖门是朝臣们出入的通道。苏晏没有减速,策马直朝左掖门奔去。
守门羽林卫将手中的长戈顿地,厉声大喝:“谁敢纵马午门?!”
高朔急声提醒:“苏大人,午门外百官应下马步行……”
苏晏转头,意味深长地瞥了他一眼:“我要闯宫。”
“什么?”高朔错愕。
“我,苏清河,要纵马直达奉天殿。”
高朔整个儿懵了。
在对方嫌弃似的微微皱眉中,他醍醐灌顶般开了窍,拿出与锦衣卫身份相配的嚣张气焰,冲着羽林卫高声反问:“苏相回朝,哪个敢阻拦?!”
苏相回来了?传言皇上暗中离京时把苏相也带走了,如今他回来,是否意味着圣驾……守卫们一晃神,苏晏的坐骑已从眼前掠过,身后紧随着大队威风凛凛的锦衣卫,踏过金水桥,穿过奉天门广场,直向外廷第一殿的奉天殿去了。
一名羽林卫喃喃道:“完了,没守住门,会治我们失职之罪……”
另一名羽林卫霍然醒悟似的反驳:“完个屁!是有救了,有救了!”
奉天殿内正在进行一场临时应急、堪称简陋的立储仪式。
龙椅空置,司礼监的掌印与禀笔太监富宝、成胜分别手捧册、宝,立于御座旁。朝堂重臣们位列御座下方两侧。内阁首辅杨亭站在台阶上,正注视着代受宝册的宁王世子朱贤朝他一步步走来。
“有制!”承制官在殿门外喊道。
赞礼官应声喊:“跪!”
朱贤向着空无一人的御座双膝下跪,万分紧张激动,一颗心几乎提到了嗓子眼。
杨亭沉声道:“册宁王朱檀络为代储君,宁王世子朱贤代父受册、宝。”
朱贤伏身,向御座连拜三拜。
富宝上前,躬身将册交予杨亭。杨亭郑重地手捧册,赞礼官高声道:“授册!”
朱贤死死压抑着急促粗重的呼吸,掌心向上平举。
就在杨亭将册放在朱贤手中时,殿门外传来一声清喝:“且慢——”
这个声音并不高亢,也不洪亮,却仿佛平地一声惊雷,重重劈在朱贤身上。在那瞬间,令他产生了头顶一柄始终高悬的利剑终于降下的错觉,朱贤浑身一个剧烈震颤,册失手摔落于金砖地面。
朝臣们下意识地转身,望向殿门口,在逆光中看清人影后,失口唤道:“苏阁老?!”
“苏大人!”
“苏十二!”
“苏相!”
苏晏未换朝服,一身淡色青衫只在腰身处绣了几枝将绽未绽、玉瓣容长的辛夷花,像个踏青归来的风流士子而非一国重臣。可满朝文武,没有一个敢把他当寻常士子看待。
首辅杨亭喜上眉梢,快步迎了上来:“收到广渠门守军的上报,我还担心会不会有人借你名号生事,故而命北镇抚司派人前去核验身份,竟然真的是你!”他又望了望殿门外,除侍立的锦衣卫之外再无动静,不由疑惑地皱眉,“圣驾安在?”
苏晏平静地回答:“我独自回的京,不知圣驾何在。”
杨亭大惊。其他人不知内情,只猜测同样失踪的苏阁老或与圣驾在一处,杨亭却是实打实地知道,皇上化名“沐勋”领军平乱,出京时的的确确将苏晏带在身边。如今苏晏孤身回来,皇上呢?
“你怎会不知?!”杨亭追问。
苏晏直视杨亭,一言不发。杨亭望着他的神情,竟发现自己已然看不透对方心中所想,油然生出了浓重的不安。
内阁首辅与次辅角力般无声对视着,殿中人人屏息,一片安静。片刻之后,苏晏眼眶渐红,一颗在眼尾凝而不散的泪珠终于滑落下来。
除了这颗泪,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语声依然平静:“圣驾于乱军中失踪。”
失踪?只是失踪,你苏清河会是这种语气,这种情态?杨亭听懂了题外话,仿佛兜头一盆冰雪,泼得他脸色惨白、肺腑凉彻,脚下一个趔趄,险些当众栽倒。
“杨首辅。”苏晏伸手扶了杨亭一把,眼神中隐隐流露严厉之色,“圣驾只是失踪,也许在某日自会回来。如今国乱当头,唯仗内阁辅臣与朝中诸公鼎力襄助,共克时艰,你身为首辅当更加坚强才是。”
杨亭始终抱着“皇上自有安排,会在关键时刻出现”的念头。这段时间苦苦打熬,竭力维系朝局稳定,也正是这样的信念支撑着他,却怎知最后信念落了空,心绪顿时犹如大厦倾塌,几乎要全面崩溃。
此刻被苏晏的一番话勉强唤回神智,他颤声道:“皇上也许……还有转机……”
苏晏却已不再看他,转头俯视跪在御阶前的朱贤。
朱贤心慌意乱之下,将册书紧紧抓在手里。
苏晏问:“诸公,这位即将受册的是谁?”
官员中有人立刻答:“回苏阁老的话,这位是宁王世子朱贤。”
苏晏露出个意外的表情:“宁王世子?不是吧,他明明是苏小京,是我五年前花三两银子,从人牙子手中买来的小厮。”
众皆哗然!
朱贤如遭锤击,几乎要晕过去,但同时一股恶气冲出胆边,在心底烧成狂暴的烈火。他知道人的一生中若真有决定命运的生死一刻,此时便是了!
他不想死,他要活下来,必须铲除阻碍一步步爬上御阶,才能触碰到那张近在眼前的龙椅。
“所言当真?”礼部尚书严兴震惊道,“苏大人莫非在说笑?”
苏晏道:“册立代储,如此大事怎能说笑!我是那种不知轻重的人么?”转而望向谢时燕、江春年,“我府上这小厮负责看门,二位阁老应该有印象?”
谢、江二人顿时想起给他扶轿杆的耻辱往事,脸色一下子变得极难看。江春年磕磕巴巴道:“没、没印象!”
苏晏又问众臣:“这些年往我府上投名刺的京官可不少,诸位也都没印象?”
无数视线盯向朱贤,众臣窃窃私语,有人不太确定地叫了出来:“似乎……还真有点像!既是苏阁老府上小厮,何以会成了宁王世子?”
“那就要问他本人了。”苏晏嘴角露出微薄的哂笑,望向朱贤,“是不是,苏小京?”
朱贤暗中咬牙,定神起身,向苏晏拱手:“原来是内阁最年轻的苏阁老,久仰大名。听苏阁老所言,贵府小厮与本世子生得有几分相似?那可真是他的造化。”
“那是你的造化。”苏晏向他逼近两步,“我说小京啊,当初你假冒我的名义偷走太庙的天潢玉牒,叛主而逃,就应当逃到海角天边去才是,偏偏又再一次假冒宁王世子之名进京行骗,这不是自投罗网么?难道你不信‘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这八个字?”
朱贤起身,与他岸然对峙:“看来苏阁老失了圣驾行踪,伤心过头有些失心疯了,硬要指认本世子是你府上小厮,实在可笑!我朱贤,乃是信王之子,有天潢玉牒与信王遗物为证,宁王殿下收我为养子时,亲口说我容貌酷似他长兄,必为血亲。我身边还有一个老嬷嬷,是伺候过信王与信王妃的王府旧人,亦可为人证。不知苏阁老胡乱指认本世子冒名,是有什么铁证?”
双方都言之凿凿,叫众臣一时间也有些难辨真假。按理说,相比刚进京的朱贤,苏晏这个内阁次辅的威望、分量与可信度都远胜之,但宁王世子的身份真伪涉及到“代储君”的册立与将来的新君继任,是一件天大之事,必须十分慎重对待。
于是众臣纷纷将求证的目光投向苏晏。谢时燕问:“苏大人可有证据,证明这位宁王世子是冒充的?”
苏晏不疾不徐地道:“他十三岁时便被我买来,取名为苏小京,与另一个小厮苏小北共同服侍我。我府上仆从不多,近身伺候的更少,也就这两个小厮。我把他二人当子弟看待,起居之间也无甚避讳,夏日他常赤身在井边冲凉,被我看见左臀有铜钱大小、草帽形状的黑痣一块,痣上长毛。诸公欲知我所言真假,将他裤子一扒不就知道了?”
如此证据,说得漫不经心,更显出不屑一顾的轻蔑。众臣听得掩口葫芦,朱贤却是一张脸白里泛青、青里透紫,肩膀不由自主地抖动起来。
苏晏嗤道:“若是觉得有辱斯文,拿朱砂来,叫他当众盖个手印也行。我手中还有他的卖身契,上面掌印清晰可辨。虽说人长大了几岁,手印也会变大一点,但掌纹、指纹的形状与走向变不了,是不是苏府小厮苏小京,一对比便知真相。”
卖身契……朱贤忽然想起,在他决心离开苏府之前,苏晏曾对他提起削奴籍之事,说要把卖身契还他,还想送他去书院与官宦子弟一同读书,对外宣称是自己堂弟,等他学有所成,金榜题名,就可以入仕为官,另立门户了。可他那时心中反意已生,如春日野草肆意蔓延,且并不觉得自己是读书的料,对于苏晏这份迟来的安排最终还是选择舍弃。
早知如此,当初就该把卖身契拿到手,彻底销毁了再离开!朱贤悔不当初。
富宝很机灵地从御案上拿了白纸与盛朱砂的砚台凑过来。苏晏似笑非笑地对朱贤道:“只是按个手印而已,不困难吧?”
朱贤瞳孔紧缩,摇头后退一步:“我是宁王世子,天潢贵胄,凭什么要被你一个臣子任意攻击?你说验身就验身,说按手印就按手印,何其霸道,何其嚣张!再说,我今日是代父王来受宝册的,你苏晏不过是内阁辅臣之一,凭什么你一来,就要推翻六部与内阁其他重臣,甚至是首辅杨大人的决议,难道你苏十二自认为大权在握,就可以一手遮天,欺压宗室、傲视群臣吗?”
这番话切中要害,在苏晏与群臣之间挑拨得明明白白,简直爆发出超强的战斗力,倒叫苏晏对他有些刮目相看了。
按说对方这话抛出来,应对之策是宜退不宜进,应当先安抚众臣被挑起的不满,表明自己并无仗势欺人的意思。但苏晏却一反常态,冷笑出声:“说得好!我苏十二还真的是一回来,就要推翻众臣的决议!今日我就把话撂在这里,立‘代储君’可以,但必须按规矩来,再怎样,也论不到什么宁王世子头上!”
这下,不但群臣诧然,就连首辅杨亭也吃惊地望向苏晏,对他这般睥睨一世的作派感到无比陌生。
苏晏向身边的富宝抬起一只手。富宝心领神会,当即搁下纸砚,用自己手背托住他的掌心,虚扶着步上台阶,服侍他站在龙椅前的御案旁。
“诸公。”苏晏沉静而清晰地开口,清越的语声回荡在大殿内,“按祖制,应册立先帝的次子、皇上的亲弟朱贺昭为储君。诸公皆是饱学之士,难道不知长幼伦序?就算其他人不知,难道身为礼部尚书的严兴严大人你,也不知道么?”
严兴被噎得一时无话。于彻之挺身而出:“严大人提了,是我出言反对的。一来大敌当前,四岁储君守不了京城;二来先帝有遗诏在前,命二皇子昭成年后出宫就藩。这一点,苏大人该比任何人都清楚。”
苏晏道:“先帝遗诏,自当遵从,但此一时彼一时,先帝立下这份遗诏时,如何料到眼下皇上失踪、无有子嗣的状况?至于四岁储君守不了京城,没错。但诸位大臣们守得了,我苏晏苏清河守得了!立朱贺昭为储君,我身为帝师,自然会尽全力匡扶幼主,领理朝政。”
众臣再一次哗然!这是赤裸裸地告诉所有人:立个黄口小儿为储君,因为我要摄政!
谢时燕忍无可忍地叱责:“苏晏!你有什么资格说出这种话,这是大逆不道!”
苏晏朝他露出个嘲弄的表情:“谢阁老,说话要负责任,怎么就大逆不道了?难道我这‘帝师’不是景隆帝亲口御封的?我将像辅佐清和帝一样呕心沥血,尽全力匡扶下一任幼主,难道有错?你们放着正统的皇弟不册立,却去册立旁支,心里打的又是什么主意?”
为国绸缪的一腔赤胆被泼了污水,这下连于彻之都被激怒了,大声道:“天日昭昭!若非国难当头,皇弟幼弱、豫王又不奉召,何须考虑宁王一脉!我等忠心报国,在你苏清河眼里竟然是别有所图?天日昭昭!”
“何须考虑”的宁王世子朱贤知道自己是众臣迫不得已的选择,但被当着所有人的面喝破,屈辱感扑面而来。
偏偏此刻殿门外又传来钦天监官员的警示之声:“全蚀!日是人君之象,日为蚀,主君王不王啊!”
站在殿门附近的官员们忍不住挪动脚步,去走廊上看天象。
只见中天之日成了一轮漆黑的圆,仿佛一个深不可测的黑洞,周围又镶着迷离的金边,有种说不出的诡异感,望之令人心神震颤。天日无光,使得整个大地都笼罩在巨大无形的阴影中,如暝如晦。
日全蚀,君王不王……可不正印证了眼下大铭之困境?
谁能化解这大凶天象?谁能击退城外气势汹汹的北漠大军?谁能为朝廷掌舵,为大铭王朝破除困局?
命不久矣的宁王与涉嫌冒充的宁王世子能吗?淑太妃怀抱中奶味犹存的四岁稚子能吗?
还是他——苏晏,苏清河可以办到?
殿门外,于彻之猛地收回视线,往殿内疾走几步,直截了当地说道:“苏晏苏清河自然有这个资格。这些年来,无论先帝还是今上,都对你的治国策略从之如流。你的盟友遍布朝纲,你的新政深入人心,你的文字流传天下,你不是宰相,胜似宰相。但正因如此,我于彻之坚决反对你扶持幼主,以防你生出摄政之心,将来成为一场新逆乱的隐患!须知‘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未篡时’,目前谁又能说得准忠奸呢?”
于彻之这番话,耿烈敢言,纯然公心,群臣也为之触动,纷纷露出赞同之色。
苏晏目视杨亭:“杨首辅也是这个意思?”
杨亭左右为难,一方面不愿相信苏晏是个贪图权势之人,另一方面又觉得于彻之的担忧在情在理。优柔寡断的天性占了上风,他一时不知如何开口。
苏晏颔首:“明白了。放心,诸公都反对之事,我苏晏不会一意孤行。”
众臣无不松了口气,有冯去恶、卫氏、太皇太后等等前车之鉴,没人想跟这个手中底牌频出的苏十二死磕到底。哪怕是对他再不满的谢、江二人,也因扶轿杆一事留下了心理阴影,忌惮大过于怨恨。
于是又听苏晏接着道:“既然皇弟朱贺昭不合适,那就册立豫王朱槿城。”
……豫王?他不是因暴病不肯出封地,连朝廷的金牌都催不动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