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晏淡淡地笑了笑:“我不在的这些日子,皇上不也把江山治理得井井有条,可见朝廷并非没了谁就不行。”
朱贺霖下意识地皱了皱眉,神色也凝重不少,移开目光看搭在床尾春凳上的两件里衣——苏晏与荆红追的里衣。
“你若真喜欢在此隐居,朕也不强迫你回京了。此番朕乘急赶来,是为了向你辞行。你可以不辞而别,朕却不能,无论如何得与你当面说一声。”
“辞行?”苏晏微怔,笑意渐消,“什么意思,你不是回京,去哪里?”
朱贺霖手指在茶碗边沿摩挲,沉声道:“朕准备御驾亲征,十日后就率军北伐。”
苏晏大惊,语调也失控了:“御驾亲征,征讨北漠?不行,绝对不行!”
他一把握住了朱贺霖的手,极力按捺住心头动荡的情绪:“听我说,贺霖,除了马背上打江山的开国皇帝,御驾亲征对任何一个守成的君王而言,都是一件极其危险的事。远的不说,你看皇爷,当年还是跟随显祖皇帝北伐过的,不可谓没有作战经验。可他继位后也不再亲自领兵,偶尔去边塞巡视,还险些折损在兵变的甘州,若不是豫王舍命救驾……后果不堪设想。
“战场无眼,决定生死的除了能力,还有运气,再能征善战的将军,也可能被一支流矢夺去性命。像豫王那样的老手,太皇太后照样担心他马革裹尸。你从未亲历过战阵,万不可以身犯险!”
朱贺霖毫不动容:“朕当然知道其中风险,但也从未忘记过我大铭祖训——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只有朕御驾亲征,才能最大程度激发士气,击溃近来屡屡进犯边境的瓦剌大军。”
苏晏摇头,一脸的反对:“朝廷又不是无将可用,于彻之与戚敬塘应该班师回朝了吧。”
“是,廖疯子一部已被他们歼灭,就在你刚离京那段时间。但王氏兄弟的乱军仍在猖獗,从山东挥师南下,吸纳了廖部余孽,壮大自身。”朱贺霖用指尖沾着茶水,在桌面画出简易的示意图,“如今的王氏兄弟越发明目张胆,不仅接替廖疯子打出‘直捣幽燕地,重开混沌天’的造反旗号,更是联合了真空教与弈者,由山东入河南、进湖广,转趋北直隶,意图直逼京畿地区,一路招揽各地贼匪与乱民,扩充到六七万之众。”
苏晏吸了口冷气。
朱贺霖道:“朕命于彻之与戚敬塘再次率京军南下,剿灭王氏。可祸不单行,北漠嗅到中原兵火的气息也按捺不住了,从原先的蠢蠢欲动,到如今开始调集大军,屡次叩关进犯。
“六月底,阿勒坦在祭天大典上骤然翻脸,险些斩杀我朝使团。鸿胪寺卿郑冶率队连夜奔逃回国,几乎去了半条命。
“七月,臣服于阿勒坦的鞑靼一部联合其他小部族,进犯宣府与大同,被大同总兵李子仰击溃。
“八月初,阿勒坦亲率大军,穿越河套地区,分三路袭击太原、榆林与宁夏。边军抵挡不住,致其深入陕西与山西北部后转而向东,意图攻陷京师。”
苏晏紧张地站了起来:“然后呢?!”
“朕立刻抽调北直隶、河南、山西的后备兵力,并调辽东八万守军疾赴京畿,由兵部尚书封思仲率领,在紫荆关一带击退瓦剌大军,交锋十二次,迫使阿勒坦退回长城之外。”
苏晏缓缓舒了口气,这才感觉后背被冷汗湿透。
紫荆关是京畿西侧的最后一道防线,若是守不住……就要破釜沉舟,打京城保卫战了!
“皇上调度得当,做得很好……”他朝朱贺霖挤出一个犹有余悸的微笑,“但我还是不同意御驾亲征。”
苏晏沉默片刻,下定决心似的说道:“我有个提议,你看看是否可行——启用豫王朱栩竟,让他领兵去河套长城,抵御瓦剌。”
朱贺霖仿佛没听见,拉他坐回毡垫上,接着说:“幸亏你出京后往西南走,避开了南面作乱的王氏兄弟与北面的瓦剌军。但山西也不太平,此地与北部的交战区只隔了一道内长城,朕希望你继续往西南走,去四川,会更加安全些。”
苏晏不依不饶地提高了声量:“我说我不同意你御驾亲征!”
“你以什么身份反对?臣子、老师、朋友,还是……”朱贺霖注视他,目光浓烈。
苏晏噎了一下,讷讷道:“都、都有。”
朱贺霖不置可否地笑了笑,“朕要御驾亲征,还有一个理由。”
“是什么?”
“内忧外患之际,亲王们也人心思动,朕恐祸起萧墙。”
苏晏皱眉:“亲王们?”
“你想到了谁,豫王么。还有谷王、辽王、卫王、宁王……”朱贺霖提壶斟茶,水流汩汩作响,“锦衣卫在各地的卫所传来密报,亲王们有的与真空教联系密切,有的大发牢骚、言辞间公然犯上,还有的……哼。就连最胆小怕事的谷王,前阵子也向朕上书,恳求增加府兵数量以自保。”
苏晏道:“谷王的封地在山东,饱受王氏兄弟的威胁与侵扰,战战兢兢之下上书干了这种蠢事,也不一定就心怀不臣。”
“何止蠢,简直蠢到家了!他一上书,其他亲王纷纷跟风,都说受乱军威胁,有性命之忧,朕若不答应他们,就要进京避祸。”
“谷王这是被人怂恿着,当枪使了。”
“还有宁王,忽然上书请立世子。他都病得半条腿踏进棺材了,哪儿来的世子?”
“宁王世子……”苏晏琢磨着,觉得这里面的水越来越浑。
“卫王整天神神道道,暂且不说他。至于那个脾气暴躁、口无遮拦的辽王,皇祖父在位时,他曾镇守辽东,手握广宁卫精骑,北伐中与豫王有过战友之谊。就在上个月,锦衣卫截获了辽王与豫王的通信。”
苏晏猛地抬眼看皇帝。
皇帝沉着脸:“现在你知道,朕为何不能启用豫王了罢!”
苏晏暗中咬牙:“有……实证吗?”
朱贺霖摇头:“只是一封辽王的去信,言语间满是对朝廷、对朕的怨望,从中暂时还看不出豫王的态度。但光是去信说这些话,本身就能说明一个问题——辽王没把豫王当外人,觉得他们能尿进一个坑里。”
“这种情况,最好再查证仔细,以免误伤忠臣良将……”苏晏说着说着,目光渐迷离,京畿界碑旁一通剖心剖肺的自白,仍在他耳边回荡:
让皇兄别给我埋皇陵里,我不想死后还要被他圈着。
送我的骨灰去大同吧,往长城底下一埋,就算变成孤魂野鬼,也会继续披甲执锐守国门。
他放在桌下的手,不由自主地攥紧了自己的衣袍,心乱如麻,绞痛难当。
朱贺霖道:“倘若沈柒没有背叛,朕会把这个任务交给他。他既熟悉豫王,又不会轻易受其蒙骗与蛊惑。”
苏晏喃喃道:“我……也熟悉豫王……更不会轻易受其蒙骗与蛊惑……”
朱贺霖似乎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你这话什么意思?不行,绝对不行!”他受激过度似的,霍然起身,大声道,“朕绝不会同意你去大同,去打探豫王的虚实,查证他是否有不臣之心!你这病才刚好,北境条件恶劣不说,入冬还冷得要死,你去得吃多少苦头!”
皇帝越是态度坚决,苏晏越是下定决心,平静地说道:“皇上心里知道,臣才是这个任务的最佳人选。”
朱贺霖还在生气,背着手转来转去:“再说了,豫王对你怀了什么不可告人的心思,你难道不知?这是送羊入虎口,朕不干,不干!”
苏晏道:“豫王的确对我有意,之前也做过错事,但我与他已然冰释前嫌,他也真心悔改了。再说,这不还有阿追么?豫王若真敢强迫我,怕不给阿追一剑捅个对穿。”
朱贺霖还是不同意。
苏晏起身走到他面前,握住了他的手,诚恳地说:“小爷,贺霖,不辞而别是我的错,借着养病撒手不管,把你丢在明枪暗箭的皇城里,面对这内忧外患的局面,也是我……我考虑不周。如今朝野上下风雨飘摇,我怎么还能独善其身,躲在山水田园间自顾自地逍遥呢?
“贺霖,你要是还生我的气,以后再和我算这笔账。国家大事才是当务之急,你听我的,切不可御驾亲征,只有皇帝坐镇京城,才能稳定臣民之心,震慑诸位藩王不敢轻举妄动。”
朱贺霖长叹口气:“苏清河,朕是不是上辈子欠你的?以前朕总听你的,后来沈柒逃了,你又怪朕太听你的,如今朕有了自己的谋划,你又想让朕改变主意,继续听你的。你究竟想要朕怎么做,究竟想要辅佐一个什么样的帝王?”
苏晏听得心伤难过,不禁抱住了面前他一手培养、也一念离弃的年轻皇帝,哽咽道:“贺霖,是我不好,我太心急了……我们慢慢来,以后……”
朱贺霖揽住了苏晏的腰身,发现自己如今已经比对方高出半个头。他将下巴搁在苏晏的耳际,望着窗外的大山桃树,仔细地弯了弯嘴角:“朕没怪你,你受了七情伤,的确需要一个安静的地方养病,调理心神。”
后山密林中,荆红追站在树梢,俯瞰远处的湖水。湖岸边隐约有几个小点在枝叶间移动,肉眼看去只得蚂蚁大小。
小点在荆红追眼中却是纤毫毕现,是一队藏身林草的壮汉,身着统一服色的曳撒,腰挎绣春刀。
荆红追瞳孔一缩,身形如惊鸿,朝湖边木屋急掠而去。
他从篱笆顶上跃进院子,正要冲上楼梯,木屋的门在此刻打开,朱贺霖出现在门口。
“……你竟追到这里来了。”荆红追说道,暗中运气,做好了带苏大人冲出包围的准备。
朱贺霖没有说话,一步步走下楼梯,与他擦肩而过时微微转脸,露出个难以言说的眼神,然后穿过小院,推开木栅栏门离开。
湖岸边,魏良子发现荆红追现了身,生怕圣驾有失,忙带着手下飞奔着迎了过来。
“皇上——”
朱贺霖道:“走,先回岚漪镇。”
荆红追觉得小皇帝似乎与先前不太一样了,但懒得管他,快步进入屋内去看苏大人。
苏晏坐在他新打造的大床的床沿,沉思不语。
荆红追上前扶住了他的肩膀:“大人,你没事罢?小皇帝有没有为难你?”
苏晏缓缓摇头,深吸口气,起身道:“阿追,此处虽好,却非偏安终老之地,我们该走了。”
-
岚漪镇,县衙专门用来招待贵客的厢房。
朱贺霖在富宝的服侍下换掉脏衣,坐进了浴桶中。富宝一边给他擦背,一边说道:“皇上说的是真的,苏大人肯离开隐居地,回京复职?”
“不是回京,而是另有使命。”朱贺霖伸开双臂搭在桶沿,任由湿热的水汽扑打他肌肉饱实的胸膛,“朕会给他加封一个巡按都御史的官衔,兼领监军之职,不日将启程前往大同。”
“大同?”富宝脑瓜子灵活,又有着与朱贺霖相伴长大的灵犀,登时反应过来,“豫王殿下如今正在大同的封地,皇上是想让苏大人去……查他?”
朱贺霖不做声,算是默认了。
富宝觉得有些匪夷所思,并非因为这个指派给苏大人的差事,而是以小爷素来的心思与做派,竟然会主动让苏大人去接近豫王殿下?要知道,当年豫王殿下骚扰苏大人时,小爷可是恨不得把他四王叔打包送去凤阳高墙关起来,一步都别靠近苏大人!
可如今……真是君心难测啊!
富宝想来想去,还是过不了心里这个坎儿,斗胆说道:“小爷,这会儿您就当奴婢还是在东宫里,给您爬树垫脚底儿的时候,问一句不该问的……”
朱贺霖失笑:“问罢,大不了朕不答就是,还能拿你的一句好奇问罪不成?”
富宝这才定了心,小声问:“小爷,您真的放心、也忍心,让苏大人去大同,接近豫王殿下?”
朱贺霖沉默片刻,“嗤”地笑了一声。
“第一,朕没让他去,是他自己请命要去的。
“第二,你应该也知道,朕这位四皇叔,表面浪荡洒脱,不屑权术,实则自有其诡诈之道。若是派个头脑不够用的人去,怕不被他耍得团团转。即使再精明厉害,又怎及苏晏只要一出现在他面前,就会令他心神紊乱呢?豫王自诩是情场高手,却在苏晏身上栽得惨,苏晏若不愿意,他还敢再行强迫之事?
“第三,还有荆红追在。”
富宝琢磨来琢磨去,觉得句句在理,可就是……太在理了,难免就显得失了情分。他深知小爷对苏大人多年的感情,也知道小爷过去是多么紧张苏大人,根本不可能任由心怀不轨之人接近他。难道真的是时过境迁,物是人非了么?
朱贺霖在蒸腾的白雾中向后仰头,闭上了眼。
富宝只道他要假寐片刻,便出门去提新水来加热。
房间内只剩朱贺霖一人独处。在满室氤氲的白雾中,他依然闭着眼,仿佛梦呓般喃喃地说了句:“你想要江山为重的帝王……朕给你。”
第353章 只要三两五钱
木屋内,荆红追听苏晏讲述完他与朱贺霖之间的对话,先前那股不对劲的感觉变得越发清晰。
“大人……”他犹豫一下,还是说了出来,“你有没有觉得,小皇帝故意把话头往他想要的方向引?”
见苏晏没有搭腔,荆红追唯恐大人误会自己挑拨,进一步解释道:“大人还没明确表态呢,他就把‘去打探豫王的虚实,查证他是否有不臣之心’的用意主动抛出来,又一口一个‘绝对不行、绝不同意’,这不是激将法是什么?”
苏晏安抚地拍了拍荆红追的胳膊,微微一笑:“我知道,阿追,我那下就知道了。”
荆红追问:“大人既然知道,为何还要入他的彀?”
苏晏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院中落叶的山桃树,轻叹道:“因为豫王这件事,我有责任。”
“责任?豫王是忠是奸,小皇帝是信是疑,都是他们之间的事,与大人何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