豫王笑够了,猛抬起头,一双鹰隼般的眼睛蕴着寒光,从垂落脸侧的两道漆黑发帘间,毫不掩饰地望向皇帝。
“我不后悔当年舍命救皇兄,但后悔自己活了下来。”他咬着牙说道。
皇帝的手指针刺似的弹动了一下,“你想死?”
“我想死在那时,死在皇兄身上,让你永远亏欠我、亏欠母后,一辈子心怀愧疚。如此我在你心目中,就始终是那个赤胆忠心的四弟,而你在我心目中,也始终是那个骨肉情深的二哥,多好?”
“……你在指责朕如今薄情寡义?”
“皇兄不是薄情寡义,而是帝王心术,在龙椅上修炼了十五年,修炼成了一尊存天理灭人欲的神像。如何治国牧民、制衡朝堂,从来都是你的首要考虑,为此你防着藩王勋戚,防着文臣武将,防着内官锦衣卫,甚至防着母后和枕边人,从来没有真正信任过任何一个人。”
豫王嗤笑一声,“就算是你最喜爱的太子,一举一动不也在你的监视之下么?和你逾越了君臣之分的苏清河,你爱重他的性情与才能,放手任他施展抱负,关切他的安危而派亲卫长驱千里,难道心底对他就当真毫无保留地信任?
“倘若真信任,就不会来问我腊月二十身在何处——那天我在慈宁宫,侍奉母后进晚膳,难道你忘了?
“不,你没有忘。你只是不愿相信苏晏对你有所隐瞒,宁可遂他的意栽赃在我身上,这是令你宸心大乱的失序,可又何尝不是一种庄公养祸的盛宠?皇兄,你在怀疑什么,又在提防着什么?”
景隆帝面寒如霜,峻声道:“朱栩竟,你要向朕要信任?”
“你认为朕削了你的兵权,是打一开始就怀疑你有不臣之心,怕你拥兵自重,甚至谋朝篡位?”
话说到这份上,豫王反而无所顾忌了,起身下床,仗着身形比皇帝高大,刻意逼近。他冷笑:“难道不是?”
“如果是,朕在初登基时,就该下旨夺了你的兵权,又怎会让你继续坐拥六万重甲,整整三年?”
“因为皇兄把臣弟放在了削藩的最后一位。辽王、卫王、谷王、宁王……三年时间,皇兄一个一个地削去镇边亲王们的兵权,圈禁在藩地。最后才轮到臣弟,臣弟该因此感激天恩,毕竟一母同胞,总归与其他兄弟不同?”豫王不无嘲讽地答。
皇帝压着火气,道:“先帝遗诏,朕是否给你看过?”
“是。”
“信王谋逆,是否符合了遗诏中所言,‘若诸王中有拥兵不臣者,当废除藩王镇边制,收拢诸王兵权归于朝廷’的情况?”
“……是。可谋逆的只是信王,皇兄再怎么猜忌其他藩王,也总该相信我!”
朱槿隚比他年长七岁,从幼年起,他就爱追着二哥的背影跑。秦王府中,父亲常年在外征战,几乎顾不上他们;母亲要管理王府,又与侧妃莫氏争斗了好些年,中间因为三哥离奇夭折而痛彻心扉,也不可能将全部精力都灌注在他们两个儿子身上。
他和朱槿隚是互相扶持长大的,等年岁稍长,跟随父王与皇祖父北伐,在战场上继续守望相助。
这么多年的深厚感情,怎么能因为一方登大宝,将社稷稳固看得重逾泰山,就成昨日黄花?
或许在朱槿隚的眼中,自己首先是皇帝,其次才是父亲、儿子、兄长和丈夫。但在他朱槿城的眼中,朱槿隚首先是他的兄长,其次才是皇帝。
——正是因为如此,母后早就对他说过:“城儿,当年母亲费尽心力,让你父亲立隚儿为世子。你父亲登基后,母亲又一力坚持,立他为太子,并不止是因为长幼有序。更是因为他比你更适合当一个皇帝。
“你是性情中人,洒脱来去,喜恶唯心,容易感情用事。而你的二哥不同,他很小的时候就知道,在责任与私欲之间该如何选择,也知道只有手执刑德二柄御下治臣、心怜万民而非独爱一人,才能成为圣明的天下之主。”
“母亲也知道,你认为我偏重他,他认为我偏疼你,但这颗为母之心,其实是一样的。”
一碗水尚且端不平,父母对诸子女怎么可能不偏心?倘若母后真的疼他,又怎会眼睁睁看他被皇兄困在京城整整十年,不发一言相劝?
豫王眼眶赤红,直视眼前身穿赭黄色十二团龙衮服的皇兄,心底翻涌的浓烈情绪,如火山如洪流直欲喷薄,最后只凝为滚烫的一句:“我们可是同个娘胎里出来的亲兄弟啊!”
皇帝纹丝不动地负手看他,令他想起太庙缭绕的香烟中先帝们的画像,神情庄重威严。他似乎从皇帝微红的眼角与湿润的目光中,捕捉到一缕悲悯与无奈,但转瞬即逝,快得像个错觉。
“诸王兵权尽卸,唯独剩你一个,世人会作何想?皇帝偏私胞弟,不惜矫拂遗诏,法外容情,那么将来他所下的律令又如何推行?
“再者,就算朕信任你,可又如何信任你手下六万靖北军?他们眼中只有主帅,只有军令,没有天子和朝廷法度。”
豫王正要反驳,皇帝抬手制止,继续道:“有一件事,朕本不愿说,只当从未发生过。但眼下不说出来,你心里不服——
“十年前,朕才刚下令,让你回京为母后侍疾。关于军制改编尚还在讨论中,谣言便已传到大同,说天子怀疑代王有不臣之心,要诓他回京按谋逆论处,届时整个靖北军将会被当做附逆,无人可以幸免。
“主帅不在,流言四起,在一部分不明真相的将领怂恿下,靖北军因替你鸣不平而险些哗变。要不是你听到风声,半途急急折返回去镇抚,继甘州兵变之后,又会出一场大同兵变!”
豫王愣住,脸色作变。
“不同是,甘州的兵是乱兵,容易镇压,而你大同的兵却是一心为主的精锐铁骑!倘若你当时压制不住,部下直接举旗造反,打着拥立你的名号,将黄袍硬往你身上披,你骑虎难下该如何收场?又叫朕如何面对这两难局势?”
豫王脸色变得惨白。他万没有料到,十年前军中那场在烧起来前就被他扑灭的火苗,并非如他想的隐秘——皇帝什么都知道。
“这事要是发生在其他任何一个藩王身上,朕必顺水推舟,送他一场黄粱美梦,最后让谋逆者与野心家一同上断头台!可就是因为是你朱栩竟,朕把这事压了下来,暗令知情的几名重臣闭嘴噤声。最后另寻由头,将那几个煽动军心的将领处死了事。
“你说,朕还不够信任你?偏袒你?朕防的不是某一个人,而是人心!”
豫王向后一趔趄,跌坐在床沿。
“所以皇兄终究还是忌我、防我,即使知道我无心争位,也要避免兵权旁落。既如此,当年又何必说什么‘天下你我共治之’这种弥天大谎,不嫌自己虚伪么?”
皇帝深吸口气,尝试着将手掌放在他的肩膀上。豫王被这股体温刺到似的,轻微地挣了一下,听见他的兄长说:“朕当时……是真心的。”
如今呢?豫王没有问。他知道何为物是人非、身不由己,何为高处不胜寒。反正他也志不在此,从未奢望过天子之位,他要的不是九鼎,而是自由。
可藩王的身份,注定他不是被圈养在封地王府,就是被囚困在京城王府,天下之大之浩瀚深远,哪里有他的自由?!
“所以朕希望你即使在京城,也能襄助朕理政治国,将你的才智发挥在战场之外的其他地方。
“这些年来,凡朝会廷议,哪次参政名单里落下了你?可你来过几次?
“朕想让你办些实事,你却跟朕怄气,非但不肯接手任何差事,还沉湎声色放浪形骸,以为自纵、自污就能叫朕放下戒心。可知朕捏着那些雪片般的弹劾折子,一次又一次对你失望、为你头疼?
“为君分忧,为国效力,为民请命,这难道不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天下共治’?”
豫王像一段烧成了焦炭的乌木,在皇帝的掌心下沉默不语。
景隆帝叹道:“幸亏出了个天工院。你愿意接手这差事,还办得有模有样,朕虽未公然褒奖过你,心甚慰之。朕希望这是一个好兆头,可以慢慢化解你心中郁结。朕也希望你改过自新,不再拿无辜的朝臣官员发泄怨气。
“朕还要你真心悔过,去向苏晏谢罪,任其责罚,直到他原谅你为止。”
豫王陡然抬脸,神情绝望又尖锐,像当年贯穿了心口的那柄长戟,“——谢罪之后呢?”
“各行其道,再无交集。”
豫王的手将卧单紧攥成一团,指节因过于用力而支棱凸起,手背青筋毕露,一字字咬牙道:“恕、难、从、命!”
皇帝扬眉含怒:“你还不死心?他现在对你芥蒂难消,视你如洪水猛兽。你这么死缠烂打,风度何在,脸面何在?”
“芥蒂难消,我会自己去消;视如洪水猛兽,我会让他改观。但皇兄若以君权天威迫使臣弟放弃,臣弟不得已,只能抗旨!”
“放肆!朱栩竟,你可知抗旨的下场?藐君犯上,即使宗室身份,也庇护不了你。”
“下场……赐死么?臣弟无惧生死。”豫王惨笑着拉开衣襟,暴露出胸膛上累累旧疤,其中心口那一道尤为扎眼,“皇兄逼我割爱,与剖心何异?不如在此直接动手,省得又要下旨定罪,又要命人捉拿,大动干戈。”
他从枕下抽出短剑“钩鱼肠”,将剑柄塞进皇帝手里。
皇帝面色铁青,斥道:“你这是求死?这是挟功逼君,还有没有一点为臣、为弟的良心!”
豫王紧握着皇帝的手和剑柄,将锋利的剑锋往自己心口撞,“有没有良心,皇兄剖出来看看就知道了。苏清河就在臣弟心尖上,不剖出来,如何割舍?”
刃尖入肉,血流蜿蜒,皇帝再一次被犯浑的弟弟气得手抖,“你看你这副德性,哪里像个亲王,分明是兵痞无赖!”
豫王从割肉之痛中尝到了从心所欲的快意,仿佛体内那股流窜的恶气也随鲜血一同涌了出去。他大笑道:“人生在世,倘若爱不能爱,把自己活成个无情无欲的神明,即使天下在握又有什么意思——你说是吧,皇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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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豫王府某个偏僻的角落,夜色覆盖的阴影深处,殷福猝然一咳,喷出口乌血,向前踉跄两步,手按在嶙峋的山石上。
拈在指间的鹤骨笛被溅上星点血斑。
他努力运功调息,片刻后方才站稳。
这几日,除非豫王离府,每夜的笛音不曾断过。以传声入密之法,送至目标一人的耳中。
昨夜除夕在鸿胪寺,一曲同时操纵四人的迷魂飞音消耗了他太多真气,尚未来得及蕴养,今夜又见时机难得,明知勉强还是忍不住出手,导致气血逆冲,伤了心肺经脉。
豫王军伍出身意志坚定,只可徐徐图之,心急冒进反而会引起对方怀疑,导致功败垂成……殷福如此告诫自己。
他将鹤骨笛贴身藏好,擦拭干净嘴角血迹,深呼吸后,身影从黑暗中浮现,回到灯火幽微的小径上。
刚走了几步,背后一个声音问:“你在这里做什么?”
殷福心底微凛,不露声色地转身,轻声道:“韩统领。”
韩奔手按腰刀走过来,上下打量他,“这几天你脸色一直很难看,拉肚子还没好?”
殷福笑了笑,“谢统领关心。我没事。”
“你有事。”韩奔说,“除夕夜,轮值的侍卫在一起吃年夜饭,怎么独独不见你?你擅离职守,去了哪里?”
殷福把头一低,不说话,想绕开韩奔走。
韩奔堵住他的去路,“不把话说清楚,休想走。你是要对我交代,还是去王爷面前招认?”
殷福左突右进,都被对方挡住,寸步走不脱,便垂下头,鼻音浓重地说:“要你管!”
“职责所在,我当然要管。”韩奔听他鼻音软糯,有点心疼,又忍不住想进一步逼迫,“说!昨夜去了哪里?做什么?”
殷福被逼出了哭腔,无奈道:“我去祭拜父母了!当年我一家灭门就是除夕夜,父母尸骨无人收敛,至今不知归处。我只能去庙里遥遥祭拜,以全人子之心。说完了,可以走了么?”
韩奔沉默片刻,说:“抱歉,是我冒犯。”
殷福含着泪,低头要走,一个不慎撞在他身上。韩奔下意识地伸手扶住,挨得近了,闻见他身上淡淡的血腥味。
“你受伤了?”韩奔问。
殷福说:“没有。”
“那你身上这股血气是……癸水?”
殷福怔住,继而挥拳:“你才是女人!”
韩奔握住他的拳头,轻笑:“逝者已矣,别伤心了。走,哥陪你喝几杯。”
殷福被他揽住肩膀带着走,嘴角微微勾起。
第158章 佛犹如此何况
厢房内,一桌,一大坛酒,两人隔桌对饮。
“来,一醉解千愁,醉完哭完,心里就舒坦了。人生还长着呢,往前走,往前看,咱们不回头。”韩奔给殷福斟酒。
殷福喝了几大碗,满面酡红,已有六七分醉意。
韩奔一边陪他喝,一边一碗接一碗地倒。
“我喝不动了……头晕,我真的——”殷福趴在桌面,眼神迷离失焦,一副酩酊大醉的模样,嘴里叽里咕噜地呓语着。
韩奔怔怔地看了一会儿,上半身向前倾,温声问:“你叫什么名字?”
“殷……福。”
酒坛是特制的上下两层,根据斟酒者操纵的机括,决定倒出来的是上层还是下层。上层是正常的,下层酒水里掺了洋金花汁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