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杆雕漆花纹极其繁复,却不似雕笔名家那般精湛,应该是个生手做的。
宁殷负手,舌尖将荔枝肉从一边腮帮卷到另一边:“之前失手打坏了小姐的笔,我说过,会赔一支更好的。”
“你做的?”
虞灵犀忍着嘴角的笑意,一手托着下颌,另一只手细嫩的指尖轻轻扫过笔毫,捻了捻。
笔锋墨黑,很有韧性,不像羊毫也不似狼毫,有种说不出的冰凉丝滑。
“这笔毫,是什么毛做的?”虞灵犀好奇道。
“头发。”宁殷道。
虞灵犀以为自己听错了。
“什么?”
“我的头发。”
宁殷又重复了一遍,挑着漂亮的眼尾缓缓道,“小姐不是喜欢我的头发么?剪下两寸长,挑出发尖最细最软的,上浆做成笔锋,挑了一整夜呢。”
第32章 问话
风一吹,水榭翘角上悬挂的铜铃叮当作响。
宁殷转着指间的荔枝核,望着怔然握笔的虞灵犀,片刻挑眉:“小姐不喜欢?”
这能是喜不喜欢的问题么?
凭谁收到用头发做的毛笔,都需要点时间来反应。
“并非不喜,只是好奇。”
虞灵犀握着雕漆繁复光滑的笔身,白皙的指尖与娇艳的剔红交相映衬,睨眸道,“若是下次,我夸你的眼睛漂亮呢?”
“小姐若是喜欢,把眼睛剜出来送给小姐,也未尝不可。”
宁殷居然还认真地思索了一番,方不紧不慢道,“只是小姐仁善,眼珠处理起来有些麻烦,不能吓着小姐。”
“不必了。”
虞灵犀连忙止住这个危险的话题,“头发剪了还能长,眼睛、手足若是没了,那可就残缺了。人身上的东西,还是活着的时候最好看……”
正说着,忽闻宁殷低低一笑:“哦,原来小姐喜欢使用活物。”
托他的福,虞灵犀现今一听“使用”二字,便下意识脸颊生燥。
她蹙蹙眉,有些无可奈何:“我的意思是,你自己的身体,好生爱惜些。”
这回宁殷倒是没有笑,漆黑的眸子久久望着她的眼睫,也不知听进去了没。
默了片刻,他忽而道:“小姐可否用这笔,题字一幅?”
一旁的小案几上,便置办了纸墨。
只是拿宁殷漂亮的头发去蘸墨,莫名有些不忍。
虞灵犀定了定神,方用清水化开笔锋,润墨道:“想让我写什么?”
宁殷右手负在身后,缠了杏白飘带的左手慢条斯理地研墨墨条,回想了一番昨日情景,道:“荔颊红深,麝脐香满①。”
笔锋一顿,在宣纸上拉出一条墨色的小尾巴。
“这笔韧劲十足,适合洒脱大气的行草,不适合写这句。”
虞灵犀装作不明白他的小心思,落笔却是《周易》中的一句:君子藏器于身,待时而动。
“君子”乃品德兼备之人,亦是君王之子,隐而不发,等候时机。宁殷自诩聪明,却摸不清虞灵犀写的是哪层意思。
他磨墨的动作慢了下来,似笑非笑:“小姐这话,未免太看得起我了。”
“我眼光甚准,不会看错人。”
虞灵犀吹干字迹,将写好的字递到宁殷面前,笑意赤诚,“谢谢你的笔,很好用。”
宁殷垂眸,缓缓抬手,握住了宣纸的另一端。
纸上大气洒脱的字迹,像是烙印落在他眸底。
微风吹皱一池春水,柳叶簌簌。
宁殷眸色微暗,乜眼望向假山后的月门,一片素色的衣角一闪而过。
赵玉茗去而复返。
她本想旁击侧敲虞灵犀身上那极乐香的现状,却冷不防将水榭中的一幕尽收眼底。
在黑衣少年微微侧首的一瞬,她一惊,匆匆转身离去。
直到出了将军府角门,她方心有余悸地停下脚步。短暂的惊讶过后,便是深深涌上的妒意。
水榭中的少年被廊柱遮了一般身形,她没看清脸,从衣裳来看应是个侍卫之类的,虞灵犀一颦一笑待他皆是十分亲近信任,不曾恪守男女大防。
再想起从赵须那儿听来的,极乐香的药效……
赵玉茗捂住破皮的脸,心中涌起一股阴暗的窃喜。
自从三年前她来虞府贺寿,宴上初见明月朗怀的薛二郎,便再难忘怀。她自知父亲只是不上进的七品小官,门第微寒,家中也无可靠的亲兄弟撑腰,只能将心意深埋心底。
但渐渐的,这份心意在日复一日的嫉妒与自卑中扭曲、膨胀,将她蚕食得面目全非。
虞灵犀中了极乐香,不可能是完璧之身,又比自己干净到哪里去呢?为何薛二郎能接受她,却不能接受自己?
自己失身于太子,是承恩;而虞灵犀失身于卑贱的奴仆,却是耻辱。
赵玉茗缓缓攥紧手指,对身边侍婢道:“红珠,咱们去薛府一趟。”
“小姐,您还没死心呐?”
侍婢面露为难,“薛二郎不会见你的,几次登门拜访,他连门都没让你进。而且您马上就要进宫了,他更加要避嫌。”
赵玉茗脚步一顿,不甘道:“那便打听一下,薛公子今日何时出门,我去外边堵他。”
见侍婢支吾没动,她催道:“明日就没机会了,快去!”
不论用什么方法,她一定要将自己亲眼所见的告诉薛岑,让他死了娶虞灵犀的心。
厢房,兽炉香烟袅散。
虞灵犀将那支剔红梅纹的墨笔洗净,又用棉布仔细吸干水分,方搁在笔架上晾干。
指腹碾过雕漆繁复的花纹,不由轻笑:小疯子的想法,还是这般不可理喻。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也就恩爱情人在新婚结发时,舍得割下那么一缕相赠。用头发做笔,他怎么想出来的?
正笑着,虞辛夷推门进来,虞灵犀便收回了手。
虞辛夷没有察觉她的小动作,随手将刀搁在案几上,揉了揉脖子道:“我方才见赵玉茗鬼鬼祟祟从角门溜出去了,没对你做什么吧?”
“赵玉茗?”
她不是早该走了么?
想起什么,虞灵犀哼了一声:“无所谓,她自以为是把柄的那些,不过虚名而已,根本伤不了我分毫。”
只有心里脏的人,才会看谁都是脏的。
正想着,忽闻前院传来人声喧闹。
“阿姐,外边什么事?”虞灵犀问。
“哦,是虞焕臣从宫里回来了。据说洛州四县突发风灾,损坏田舍千顷,灾民数万。”
虞辛夷道,“皇上命虞焕臣押送赈灾粮款,今夜便要出发。”
“这么快?”
“灾情紧急,连夜拔营也是常事。”
虽说如此,可虞灵犀还是觉得有哪里不对。
运送赈灾粮这样的事,为何会让将军府的人出面呢?
酉时末,天刚擦黑,虞焕臣便整顿好人马出行。
虞灵犀提着一盏纱灯站在阶前,想了想,叮嘱戎服铠甲的虞焕臣道:“赈灾之事牵涉甚广,兄长万望小心。”
虞焕臣将缰绳往手上一绕,郎然笑道:“这等小事都办不好,未免对不起我虞家少将军的身份。岁岁勿忧,等阿兄回来!”
说罢看向一旁抱臂的虞辛夷,沉下脸硬声道:“虞辛夷,好生照顾阿娘和妹妹!”
“还用你管?”
虞辛夷嫌弃道,“快滚,别迟了时辰。”
虞焕臣一扬马鞭,带着虞家军亲信朝城门而去。
火把蜿蜒,很快消失在夜色之中。
……
刮了一夜的风,空阶滴雨。
罩房后角门,宁殷越过执勤的虞府亲卫,踩着厚重的残红落叶迈下石阶。
迎面走来一个货郎,挑着货箱,手摇拨浪鼓吆喝。见到宁殷,他忙向前殷勤道:“郎君,买糖么?”
宁殷顿住脚步,扫了眼货箱中五颜六色的果脯和糖粒,随意问:“有饴糖吗?”
“有的有的。”货郎忙取出一张油纸,为他舀了一勺饴糖。
“属下已按照殿下吩咐于坊间造势,御史台正弹劾太子失德,只待时机成熟。”
货郎手上动作不停,用只有彼此能听见的声音汇报,“还有,将军府的人正在暗中查殿下过往,属下怕虞家查到殿下就在他们府上,可要动手……”
“不必。”宁殷摸出几个铜板搁在货箱抽屉中,神色平静,“让他们查。”
就看虞焕臣有没有这个命,活着回来查他的底细。
毕竟宁檀那头猪虽无本事,却记仇得很呢。
“替我查查极乐香。”宁殷勾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