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张广盛到钱庄开了两张银票,和郭二驾着马车赶往凤台城。到泽州府衙门时已是后晌,张广盛拿着刘知县的名帖,走到门子跟前,恭敬地说道:“门爷,我奉高平县衙刘知县之命,到府衙签押房找赵谦赵大爷办理公务,还请您行个方便。”说罢,将名帖递与门子,同时悄悄地将几颗碎银塞到门子手中。
门子看了看名帖,说道:“哦,是高平县衙的,老刘最近可好?”张广盛赶忙回道:“我们老爷挺好。”门子将名帖还给张广盛,说道:“嗯,回去跟你们老爷说,就说府衙的‘一根筋’向他问好了。行,你跟我来吧。”
张广盛跟在门子身后,穿堂过巷的来到签押房,看到两个书吏在整理文书,门子问道:“老赵呢?”其中一个书吏头也不抬地指了指里屋,“去吧,里边呢。”门子说完,转身走了。
张广盛走进里屋,只见一个五十岁左右师爷模样的人斜躺在椅子上,两脚翘在书案上,眼睛盯着屋顶发呆。张广盛上前作揖施礼道:“赵爷好,我奉高平县衙刘知县之命欲求见知府大人,这是刘知县给您的信札。”张广盛言罢,从怀里取出信件递了过去。
赵谦没有动身,只是用眼瞟了一下张广盛,“放那儿吧。”赵谦冲着书案努了努嘴。
张广盛将信件放在了书案上,又在信件上放了一张三百两的银票,低声说道:“赵爷,如果方便,还烦劳您忙里偷闲过目一下。”
赵谦看见信上放了一张银票,弯腰伸手取了过来,看了一下数额,不动声色地揣进怀里。这才将双脚从书案上放下,端坐在椅子上,拆开信封看了起来。
“你来的还真是时候,”赵谦把信扔在一边,说道:“知府大人难得有空,‘偷得浮生半日闲’,此刻正在书房读书,既然刘知县有要事禀告,那你就随我来吧。”
二人来到府衙后院的内宅,赵谦让张广盛在门外等候,自己先到知府大人那里通禀,不一会儿,赵谦从知府大人的书房出来,轻声对张广盛说道:“进去吧。”
张广盛两腿打着哆嗦,战战兢兢地推门而入,一进门便扑嗵一下跪在地上,头也不敢抬,只听见心咚咚地跳着,手心冒汗,口唇发干,结结巴巴地说道:“小人叩见知府大人!”
“起来吧,刘知县求见本官,有何要事啊?”知府鹤昌坐在太师椅上,一面翻着书,一面问道。
张广盛站起身来,颤抖着双手从怀里取出信件,低头走到案前,弯腰举起,“大人,这是我家老爷给您的信。”
鹤昌放下书籍,接过信来,略略地浏览了一遍,说道:“嗯,你有何事情,说与本官听听。”
“是,大人。”张广盛渐渐平复了下来,定了定神,一五一十地将儿子凤梧的遭遇向知府大人叙说了一遍。张广盛说完,悄悄拿出一张三千两的银票放在知府大人的书案上,然后跪在那里,悲痛地说道:“小人说的句句属实,恳请知府大人为小人作主啊!”
鹤昌明白张广盛的来意后,看了看案上的银票,和颜悦色地说道:“起来吧,起来吧,这里不是府衙的公堂,私室便服,无须大礼。我忘了这信上说你叫什么来着?”
“回大人,小人名叫张广盛。”张广盛站起身,低头垂立在一边。
“哦,广盛啊,你说的事情呢我听明白了,我这公务繁忙,也就有话直说了,这件事情呢归凤台县管辖,官员也有官员的规矩,虽然我是知府,那也不能越权行事,更不能随随便便地去说情打招呼,影响下面照章办事公正履职。不管是府官还是县官,都是承蒙皇恩浩荡,赐得一官半职,自当恪尽职守,正大光明,上替皇上分忧,下为百姓解难。你要相信凤台县衙会澄清实事,秉公断案的,倘若果真有徇私枉法者,我定当严惩不怠,所以你大可不必费此周折。”
说罢,鹤昌忽然脸色一沉,站起身,抓起书案上的银票,一把塞到张广盛的怀里。“你这么做我就要斥责你两句了,你这是要陷本官于不义啊,我鹤昌光明磊落,不说一身正气两袖清风了吧,也时刻不忘自省吾身,严于律己勤政廉洁,切不可辜负了皇上的信任和百姓的期许。做为一府之长,我最痛恨贪赃枉法之人,如你这般胆敢贿赂朝廷命官,这可是要治罪查办的,姑且念你糊涂无知,饶你一回,再有此等劣行,绝不轻饶!”
一席话,吓得张广盛大汗淋漓。
鹤昌瞄了一眼六神无主的张广盛,又用和缓的语气接着说道:“你们这些做生意的,挣个钱不容易,赶紧把银票收起来,以后可不要做这样的蠢事了。‘举头三尺有神明’,我相信凤台县的父母官会不负皇恩,据实公正审断的,放心吧,官府是不会冤枉任何人的。好了,该说的我都讲清楚了,我呢,还有一些公务要处理,你就先回去吧。”
张广盛稀里糊涂地从知府大人的书房出来,脑子里一片空白,只觉得后背凉凉的,像刚从噩梦中惊醒。
赵谦看到张广盛出来的神情,心里便明白结果了。鹤昌将赵谦唤进屋内,吩咐到:“今后凡此类求见,一律不见。”
赵谦出来看到张广盛还在院子里站着,招了招手让他跟着自己往外走,出了知府的内宅,赵谦说道:“怎么还不走,还有什么事吗?”
“哦,赵爷,今日多亏了您我才有幸得见知府大人,晚上我想请您小酌两杯,不知可否赏脸?”张广盛满脸陪笑地说道。
“好吧,打初更的时候在府衙门口等我。”赵谦低声回道。
张广盛回到客栈,心里仍如同一团乱麻,暗自思忖:“刘知县说知府大人爱财如命,刘知县的话应该是可靠的,一定是自己哪里出错了?”
“莫非是银子拿得少了?”张广盛开始后悔不迭。
掌灯时分,张广盛告诉郭二,自己要到外面走走,不要等他吃饭了。张广盛来到府衙门口,不多会儿,看到赵谦从衙门里出来,便迎了上去,未等张广盛开口,赵谦轻声说道:“跟我来。”
张广盛跟在赵谦身后走了约一里地,来到了一处灯火阑珊的巷子,僻静的巷子里居然有一间酒家。两人走进店内,在墙角的一张桌子前坐下。
“掌柜的,上四个菜,你这里最好的菜,再烫壶好酒,最好的酒。”张广盛对店家说道。
“赵爷,您可真会找地方。”
“年纪大了,喜欢清静,这地儿我常来,不为口味好赖,就图个安静。”
店里客人少,很快掌柜的便端来酒菜,张广盛倒满酒,双手揖杯,说道:“赵爷,感谢今日您帮我拜见了知府大人,我敬您一个。”说完一饮而尽。
“老张,不必客气。”赵谦喝完杯中酒,向张广盛示意了一下空杯。“今天求知府大人的事没有办成吧?”赵谦看着张广盛说道。
张广盛一边给赵谦斟酒,一边面色难堪的笑了笑。
“老张啊,正所谓‘盗亦有道’,‘拿人钱财,替人消灾’也算是这世道上的规矩,看在刘知县的面子上,更看在银子的份上,今天呢我就帮你个忙。你要是信的过我呢,就把你的事说说,或许我能给你出出主意。”
张广盛一听,顿觉柳暗花明,喜出望外,赶忙斟上酒,非要敬赵谦三杯。
赵谦淡淡地说道:“老张啊,大可不必,俗话说‘无功不受禄’你花钱我出力,谁也不欠谁,直说就行。”
张广盛敬了赵谦一杯酒,把事情的前前后后向赵谦叙述了一番。
“原来如此,那你是真的投错庙门了。”赵谦听完笑着说道。“此事若是放在去年,知府大人或许也就收了你的银子,如今是不行了。”
“我怎么越听越糊涂呢,赵爷,您详细说说。”
“这说来就话长了,来,喝了这杯酒,你耐心听。”赵谦慢慢饮尽杯中酒,吃了口菜,对着张广盛缓缓道来。
“乾隆四十五年,年纪轻轻的和珅以才思敏捷、办事乖巧深得乾隆爷赏识,出任户部尚书和正白旗领待卫大臣的要职,那时鹤昌大人刚好是宫内正白旗的蓝翎待卫,便借机常常到和珅那里走动。当时朝中有四大势力,除了和珅以外,还有以阿桂为首的武官派、以刘墉为首的御史派、以钱沣为首的清议派,他们彼此争斗,相互倾轧,借机在官场之中安插自己的党羽,壮大自己的势力。很快鹤大人就成了和珅的亲信之人,不久,便被外放为开封府郑州的知州。而我呢,是淇县屡试不中的不第秀才,就在那一年乡试又落榜了,心灰意冷的我经熟人介绍,到郑州的衙门里谋了个书吏的差,鹤大人到郑州做知州后倒是很器重我,把我当师爷对待,后来我便成了鹤大人的长随,他到哪里做官,我就跟到哪里,这一晃也十七、八年了吧。
“乾隆爷将帝位禅让给嘉庆后,虽然已年老昏聩,却仍牢牢掌握着朝中的大权,和珅更是狐假虎威,为所欲为,不把嘉庆放在眼里,人们私下都称和珅为‘二皇帝’。嘉庆为了制衡和珅一派的势力,也尽可能在官员中安排反对和珅的人,如今泽州府的同知梁忻怀便曾是钱沣一派的人,鹤梁二人也是面和心不和,本来鹤大人也瞧不起梁忻怀,只不过今非昔比了。
“今年年节刚过,乾隆爷便驾崩了。正月十五,嘉庆就宣布了和珅的二十大罪状,对其革职查办,下旨抄了和珅的家,你能想到查抄了多少赃物吗?八亿两!田地、银号、当铺、金银财宝、古董玉石,折合白银八亿两,相当于国库十五年的收入,京城的老百姓都戏称‘和珅跌倒,嘉庆吃饱’。”
张广盛听得瞠目结舌,对赵谦所言将信将疑。
赵谦知道朝廷上的事张广盛是无法想像的,也没在意,继续说道:“正月十八,皇上赐和珅白绫自尽。虽然皇上听取了刘墉的谏言,发布上谕,申明和珅一案已结,不再牵连百官,以安朝臣之心。但大家都明白,‘一朝天子一朝臣’,和珅死后,皇上一口气将全国十一个总督撤换了六个,和珅一派的大小官员难免惶惶不安,处处谨小慎微以图自保,在这个节骨眼上,知府大人岂会收你的银子,更何况这件事牵扯的还是和珅的死对头钱沣一派的人。”
听到这里,张广盛方才恍然大悟,端起酒壶将赵谦和自己的杯子斟满,说道:“赵爷,多谢您的指点,您这一席话,真如醍醐灌顶,拨云散雾,我敬您一杯。”
赵谦抿了一口,叹了口气,接着说道:“自古贪官比清官多,没有好处谁还去做官。大官大贪,小官小贪,所谓查处‘贪官’,不过是为铲除异己、扳倒政敌而找的借口而已,难道乾隆爷不知道和珅贪吗?难道如今的嘉庆就相信除了和珅,这满朝文武都是清官?总不能都砍了吧,有些事,皇上心里明白,可他也没有办法。自己人再不给点好处,谁还死心塌地保你的江山,所以官场之上最重要的是裙带关系,有没有才干、出不出政绩那都不重要,靠实干爬上来的有几个?关键还得看你是谁的人,你忠不忠诚、听不听话、孝不孝敬。
“如今和珅完了,树倒猢狲散,我呢年纪也大了,这签押房虽说油水大,可也确实辛苦,劳心费神的,我是不想干了,准备回家享几年清福。”
“赵爷,您可是知府大人的左膀右臂,他可舍不得放你走。”
“我不过是个长随,又不是朝廷任命的官吏。况且,我和鹤大人不过是相互需要而已,也并非什么挚友深交。这天下是他们满人的,汉人在他们眼里终究是下等人,我看他们的日子也长久不了,还是早点抽身的好。乾隆居然还自号‘十全老人’?狗屁!盛极而衰是万物不变的天道,就跟刚愎自用的商纣王一样,如果一个帝王变得好大喜功,听不得箴言劝谏,朝廷上下全是阿谀奉承的官员,没有人敢讲真话,那这个王朝离没落也就不远了。”
微熏的醉意,点燃了赵谦心中压抑已久的愤懑,这个怀才不遇的落第秀才,虽然在阴暗的官场里浸淫了一辈子,却仍在骨子里保留了书生的凛然傲气。
“吃菜、吃菜,光顾着说话了,这菜都没怎么动呢!”张广盛端起杯,说道:“赵爷,也不知您的酒量如何,我也不敢劝您,这样,我干了,您随意!”
张广盛喝完,只见赵谦也一饮而尽,便赶紧再将杯子斟满。
“赵爷,我们这些草民,不懂朝廷上的事,也不在意谁当皇上,就关心自己的小日子。我眼下这道坎该怎么迈,您可得帮我指条明路。”
赵谦摆了摆手,说道:“老张啊,令郎之事还真是不好办。现如今这个梁忻怀正志得意满,凤台县令紧巴结还来不及呢,岂敢得罪他?那梁忻怀能有今天,也是沾了他内人爷爷的光,小舅子的事,他岂能不管?”
张广盛听罢,像一只泄了气的皮球,垂头丧气的坐在那里,胳膊肘撑着桌子,双手捂着脸。沉默片刻后,张广盛抬起头,红着眼睛感慨道:“唉,看来这还真是人的命天注定,既然我那儿子命中注定有此一劫,我也只能认了,谁让咱无权无势呢!罢了罢了,由他去吧,赵爷您跟我说了这么多,没拿我当外人,我打心眼里感激,这回我必须敬您三杯,先干为敬!”
事已至此,张广盛纵然心里委屈,也别无他法,索性也就不再拘束,放开喝了起来。
赵谦举杯欲饮时忽然好像想起了什么,放下杯子对张广盛说道:“倒也还有一条路子可以试试。”
张广盛已有了醉意,揉着脑门子说道:“还能有什么法子?”
“虽然朝廷上下贪腐成风,但表面上还是要做足样子的,如今都察院和布政司的监察御史正在各地巡查,这监察御史虽然官阶不高,只是从五品,但权限很大,可弹劾百官,内外官吏均受其监察,所以大小官员都颇为忌惮。驻咱泽州府的是冀宁道监察御史王仕清,此人是刘墉任都察院左都御史时从老家山东诸城县提拔到都察院的,这个王仕清为人谨慎,城府极深,跟鹤大人和梁忻怀都保持距离,不冷不热,谁也不得罪,泽州府也没有什么人能跟他说上话。哦,对了,他有个侄子在陵川县衙做主薄,王仕清这个侄子是乾隆五十七年壬子科的举人,中举人后一直没机会做官,和珅被扳倒后,一直被打压的刘墉一派翻了身,今年三四月份的时候他这个侄子到陵川做了主薄,据说马上就要补陵川县令的缺了。”
“哦?赵爷,这个监察御史的侄子叫什么?”
“叫王什么书来着?你看我这记性。我也只见过他一次,三十多岁,个不高,印像不是很深。”
张广盛心里一惊,“王酉书?”
“对对,王酉书,你怎么知道的?”
“哦,我们建宁村紧挨着陵川县,我那里有几个陵川的伙计,听他们念叨过。”张广盛搪塞道。
“你找找那个王仕清,他如果肯帮你的话,十有八九这事就办成了,不过,你千万不要直接给他送银子,那样只会事得其反。你试试吧,他会不会出面,就看你的造化了。”
“多谢赵爷指点,这事要是成了,一定登门致谢。”
赵谦摆了摆手,“呵呵,不必了,估计这也是我最后一次帮泽州人办事了,以后回到河南老家,怕是再没有人找我了,哈哈……”
张广盛听了赵谦的话,略显尴尬地陪着笑了笑,说道:“以赵爷的才华,到哪里都是人中龙凤,那些求贤若渴的大人们还不得争着抢着去请您啊。”
“好了好了,你也不必恭维我,难得今日心情好,咱们不谈这些了,痛痛快快地喝两杯!”
……
张广盛回到客栈时郭二已经睡下了,听到东家回来,郭二忙爬起来,闻到张广盛一身的酒气,知道他喝得不少,赶紧倒了碗热水。张广盛强打着精神,语无论次地对郭二说道:“郭二啊,明天一早……一大早,你就回去,快马加鞭……跟我老婆说,让她去找司婆子……答应下来,司婆子提得那门亲事……我张广盛答应了,让我老婆赶紧跟司婆子说,答应下来……郭二,你听懂了吗?”
郭二听了个大概,跟张广盛重复了一遍:“东家,您是让夫人去找司婆子,告诉司婆子您答应了她提的那门亲事?”
张广盛点了点头,踉跄着走到床边,歪倒在床上睡着了。
张广盛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日上三竿,他扬起头朝着郭二的床看了过去,只见空空如也,知道人已经走了。张广盛穿衣洗漱,也顾不得吃早饭,按昨天赵谦跟他讲的地址,寻找监察御史王仕清去了。
王仕清住在泽州的馆驿,泽州府衙专门为监察御史在馆驿包下了一处小院,离凤台城的县衙不太远,张广盛很快就找到了这里。经过随从的禀报,张广盛来到御史处理公务的客厅,只见桌上、地上一堆的文牍书籍,御史大人正在那儿忙着整理。
这次张广盛倒不再那么惶恐,跪地施礼,说道:“御史大人,草民乃泽州府高平县人氏张广盛,有冤情申诉,状告凤台县衙,望请大人明察,还小人公道。”
王仕清年纪和张广盛相仿,个子不高,体态略胖,听见有人申冤,便停下手中的活儿,坐在圈椅上,对着张广盛说道:“起来吧,有何冤情,据实说来。”
张广盛便将凤梧如何在十里香喝酒与“愣头青”发生口角,“愣头青”如何失足戳瞎了眼睛,又如何串供诬陷是凤梧殴其所致,凤台县衙恐因泽州同知梁忻怀的关系而徇私枉法等一一道来。
王仕清听罢,细致地问张广盛:“我来问你,一是你所言之情节可有当事双方以外的第三者证人?二是此案凤台县衙是否已经审断终结,你儿是否已被定罪?”
“呃?这个……”张广盛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不论你是否冤屈,无凭无据之言如何与人辨说,且此案若尚未判决,又如何说县衙不公?”王仕清站了起来,看了看张广盛,一边接着整理文书,一边说道:“这样吧,你说的事情我知道了,回头我到凤台县衙过问一下,如何?”
“这……好吧,小人谢过御史大人!”张广盛又跪拜施礼,然后悄声说道:“小人还有一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但说无妨。”御史大人没有抬头,继续忙着。
“小人有个不情之请。实不相瞒,小人膝下有一女,年方十八,尚未婚配,前日陵川县的主簿王酉书王大人托媒人到小人家中求亲,小人甚是满意,小人听说……”
“哦,你不用说了,”王仕清打断了张广盛,放下手中的文书,起身走到张广盛跟前,一边拉起他,一边说道:“快起来吧,本官做为监察御史,奉朝廷之命巡按地方,纠正刑狱乃是职责所在,你说的这个案子或牵扯到泽州府的官员,自当审慎查核。这样吧,你明天一早到凤台县衙门口等我,再做处理。”
张广盛就像守得云开见月明,难抑心中之喜,欲再拜叩谢,被王仕清一把拉住,“不必客套,今日勿需多言,你先回去吧。”
第二天一早,张广盛来到了凤台县衙门,门口空无一人,站了片刻,便准备向门子打听一下,刚走上前未待开口,门子先说话了:“你可是高平县张凤梧的爹?”
张广盛怔了一下,赶紧回道:“正是草民。”
“知县大人交待了,令你缴一百两银子以恤伤者,如数缴纳后即可向典史领人。”
张广盛喜出望外,一路小跑到钱庄开了银票,返回衙门后,跟着门子来到巡捕衙,向典史交了银子,签字画押办了手续,又跟着牢头到监房将凤梧领了出来。
出了衙门,凤梧抱在张广盛肩头便痛哭起来,“爹,我冤枉啊!……”张广盛拍了拍凤梧的背,说道:“好好,先不说这些,咱们先去谢谢你的救命恩人。”
两人来到监察御史的馆驿,向门子求见王仕清,门子告诉他们,王大人已被朝廷擢升为江苏徐州道的道台,今日一早已赴任去了。张广盛愣在那里,心中暗自感慨,这真是:宦海沉浮如日月更替,世事难料似风云变幻。
爷俩回到客栈,凤梧将御史查案之事详细地说与张广盛,张广盛方才恍然大悟。
昨日晌午饭后,凤梧正无聊地在草席上躺着,牢头忽然打开牢门,将凤梧带至县衙大堂,大堂上站着几个人,有那日与凤梧拉扯的“刀疤”,有蒙着一只眼的“愣头青”,有十里香酒楼的掌柜和小二,还有捕班的班头、典史等一众人,这时忽然有人高呼:“知县大人到!”除差人以外的这几人赶紧跪倒在地,凤梧跪在那里也不敢抬头,只听得堂上两人对话,大意是御史大人前来县衙了解案情,算不得开堂正审。而后知县大人当着御史大人的面逐个讯问了当事双方和酒楼的掌柜、小二案情的经过,典史、班头又将现场勘验的记录、讯问笔录和呈堂物证一一交与御史大人过目,最后争辨不清的只剩“愣头青”的摔倒是否为凤梧推搡所致。
御史大人又翻看了一遍勘验记录和讯问笔录,发现伤者倒地的位置有约一尺长的油渍,上有足印和滑擦的痕迹,沉思片刻,忽然质问“刀疤”:“‘愣头青’摔倒时你在做什么?”“刀疤”眼珠转了两圈,说自己正在酒桌喝酒,又觉得不妥,接着说看到凤梧将“愣头青”推倒,便上前与凤梧争执起来。这时御史大人举了举讯问笔录,怒斥“刀疤”在撒谎,说笔录记载小二下楼拿抹布回来时,发现“刀疤”与凤梧怒气冲冲地拉扯在一起,当时并没有人受伤倒地喊救命,而是随后酒楼掌柜上来才看到“愣头青”躺在地上挣扎,明明是“刀疤”与凤梧纠缠在先,“愣头青”失足跌倒在后。
在场的人们其实心里早已真相大白,御史大人又问当时和“愣头青”在一起的还有谁,知县大人赶紧传令班头,速速将当日在场的那名女子和“瓜皮帽”拿至衙门。很快捕头将女子押至大堂,又回禀老爷“瓜皮帽”不知所踪。县太爷问女子,“愣头青”跌倒之时,“刀疤”在哪里,女子早已吓得魂飞魄散,如实招供“刀疤”正与凤梧拉扯在一起。
御史大人厉声斥问“愣头青”,当时凤梧正与“刀疤”掐在一起,且背对于你,外面还有四五个人围着,是如何将你推倒的。“愣头青”知道监察御史不好惹,慌称自己当时喝多了,记不清了。
御史大人复原了一下事件的经过,小二不慎将菜汤洒落在地,后凤梧因窥视对方女子而与“愣头青”发生口角,“刀疤”便欲上前教训凤梧,在“刀疤”与凤梧拉扯之际,“愣头青”手提酒坛欲上前帮助“刀疤”,却不慎踩在菜汤之上而滑倒,面部戳在筷子筒上致右眼盲残。御史大人问在场的人可有疑议?所有人都沉默不语。
知县大人见状,怒斥“愣头青”“刀疤”栽赃诬谄他人,欲治罪于此二人,传衙役将其收监。御史大人忙劝阻下来,向知县大人建言:“刀疤”寻衅滋事,且诬害他人,当责罚五十大板;“愣头青”亦当责罚,但念其重伤未愈,可以暂免;“愣头青”受伤乃因误踩洒在地上的菜汤滑倒所致,故酒家亦有责任,凤梧与“愣头青”的口角是双方纠纷的起因,也不无干系,故酒家与凤梧应各出一百两银子做为补偿伤者的医费,就此双方息讼,不再开堂公审为宜。
知县大人正愁不知如何收场,听得御史大人的两全之策,甚是满意,遂据此了结。
经此一番风波,张广盛感悟到,这世上还真有钱办不了的事,也还真没有权办不了的事。“当官,一定要当官,这世道,有万贯家财也不如当个七品的县令。”他默默地在心里念叨着。
张广盛父子这几日都已身心俱疲,两人在客栈歇了半天,缓了缓精神。傍晚时分郭二也由建宁村返回了客栈,见凤梧放了出来,格外的高兴,郭二告诉张广盛,夫人已经按他说的回了司婆子,司婆子这两天就去陵川县给王酉书回话。张广盛点了点头,让郭二准备点好酒好菜,给凤梧压压惊,好好歇一晚上,明天一早他们就回建宁。
马车吱吱呀呀地走在返乡的路上,张广盛坐在车首赶着马,凤梧蜷缩在车上,“凤梧啊,你也老大不小了,以后呢收收心,该找个媳妇踏踏实实过日子了,要是看上谁家的姑娘了跟爹说,爹托媒人去给你提亲。”
没有动静,只有马蹄单调的叭哒声,张广盛回头看了看了凤梧,“老子跟你说话呢!”
“哦,知道了。”
“知道什么了?!一跟你说正事就……”张广盛正要发火,想到凤梧刚从大牢里出来,便忍住了。
过了一会,凤梧问道:“爹,郭二说你让我娘找司婆子,啥事啊?”
张广盛也没有搭理凤梧,爷俩就这样沉默着。
碧云天,黄土地,山冈林深,古道人稀,枯叶在风中哗啦啦作响,秋鸦衔着草枝飞上树杈,又“嘎”的一声不见了踪影,秋景总是带着几分萧瑟,让人伤感。
过了高平城,道路变得起伏崎岖起来,夕阳西下,风更加的凉了,张广盛将手揣进袖筒,感慨道:“凤梧啊,从小你和凤桐你们哥俩就不好好念书,也不怪你们,那时我这个当爹的也瞧不起那些读书人,读那么多书有什么用?就算能当个官,又能怎样,只要有钱,咱这日子不比他们差。后来我才发现,这天下是当权者的天下,好汉子斗不过赖衙门,老百姓不管你有没有钱,官老爷让你活你就能活,让你死你就得死,让你发财你就能发财,让你乞讨你就得乞讨,生杀予夺都攥在他们手里。将来,你们有了孩子,一定要让他们好好念书,去考取功名,咱家也必须得有当官的。”
“功名哪有那么好考?咱村也就前朝时郭家出了一个大官,本朝都一百多年了,还没出一个当官的呢。”凤梧翻了翻身,不屑地说。
“事在人为,他郭家能出当官的,咱张家为啥不能?吁!”张广盛拉了一下缰绳,勒住了马,将车子停在了坡顶。“你在这等会儿,我去撒泡尿。”
张广盛走向路边的林子,刚要方便,突然从林子里窜出一只黑影,把张广盛吓了一跳,他回头再看,只见一只硕大的野猪直奔马车,那马也受到了惊吓,扬起前蹄奔跑起来,车轮颠簸而起,整个车子一下倾翻在地,直接将凤梧抛了出去。
“坏了!”张广盛大叫一声,眼睁睁看着凤梧从路边的土崖滚落下去,张广盛也顾不得撒尿了,提着裤子跑到崖边,只见凤梧躺在数十丈深的崖底一动不动,张广盛瞬间觉得天旋地转,好一会儿才定下神来,疯狂地冲着崖下喊:“凤梧!凤梧!”
张凤梧死了,张广盛花了三百两银子给儿子配了阴婚。
时间仿佛凝固了,停滞在那个悲伤的秋日里。张广盛一家仿佛进入了冬眠一般死寂,除了春天来临,没有别的办法能让他们苏醒过来。而见训、辛老四、司婆子、王酉书等等与这个家庭有千丝万缕的人,却仍旧像过去一样日复一日地重复着不变的生活,大家一起等待着,等待有一天,他们都忘记了这个世界上,有一个叫张凤梧的年轻人曾经来过。
他们以为这个过程会很长,其实他们低估了时间的力量,人还是很容易健忘的,毕竟人们需要时时面对的还是眼下生活中的一地鸡毛,这生活中不断填充的鸡毛蒜皮总能在不知不觉中挤掉过往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