懒根回到郭守财家里,郭金山刚刚和郭守财老两口讲完比武的经过,三个人都很高兴,看到懒根回来了,郭守财大声说道:“榆根,好样的,一会儿让翠翠多准备俩菜,咱们一家子好好庆祝庆祝。”
懒根僵硬地笑了笑,说道:“谢谢师傅,这都多亏了您和金山师傅手把手的指教,再说,我这也是趁人之危,夏老伯年纪大了,身体也不好,否则我怎么可能赢得了他。”
郭守财看出懒根似乎并不开心,说道:“老夏虽然身体不好,但毕竟是干了一辈子的老铁匠,而你只是个刚入门的徒弟,这场比武,算得上公平,你也不用自惭。”
“师傅,我还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懒根突然问道。
郭守财犹豫了一下,似乎知道懒根要说什么,转过头看了看坐在一旁的老伴,姬莺春冲着他点了点头,郭守财这才开口道:“榆根啊,我也正有一件事要与你商量,你先答应了我这件事,你有什么想说的咱再说,好不好?”
懒根一脸困惑,赶紧说道:“师傅,有事您尽管说,只要我懒根能做到,我都答应。”
郭守财点了点头,说道:“榆根啊,我呢虽然只是你的师傅,却也一直把你当成自己的孩子,‘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你呢年纪也不小了,也该考虑婚配的事了,过去之所以没跟你提这事,是因为我知道你这孩子要强,怕伤你的自尊,如今呢,你也算是凭自己的本事在这建宁村落了脚,我想现在是时候了。俗话说,这婚姻大事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亲生父母不在身边,我这当师傅的,就勉为其难替你物色了一门亲事,不知你愿意不愿意?”
懒根一听,心里不知如何是好,在辛家村时,父母也曾托媒人提过几回亲,可人家不是嫌他懒就是嫌彩礼少,都没有相中,后来年纪越来越大,说媒的越来越少,懒根对婚姻也变得心灰意冷,成为藏在心中不愿触碰的话题。如今师傅提起这事,懒根自己也没有主意,便说道:“师傅、师娘,我说过,你们就是我的爹娘,没有你们的收留照顾,我辛榆根现在没准在哪里流浪漂泊呢。婚姻之事,只要师傅相中的,我都没有意见,我听师傅的。”
郭守财一听,脸上露出笑容,说道:“好、好,榆根啊,你看你玉筠妹妹如何?”
懒根一下愣在那里,玉筠虽然耳朵失聪了,但人长得俊俏秀丽,而且惠心兰质,知书达礼,这些日子懒根跟着玉筠在一起识字读书,感觉这个女子就像一朵芬芳的茉莉,洁白而雅致,自己却粗俗不堪,所以总是自卑地、刻意地与玉筠保持着距离,从不敢有什么别的想法。
郭守财见懒根犹疑不决,自己也有些不悦,说道:“哦,你也不必急着回答我,终身大事嘛,好好考虑考虑。玉筠就是小时候得病耳朵烧坏了,别的也不比别人差吧。”
“不、不,师傅,您误会了,”懒根回过神来,急忙说道:“我是觉得自己配不上玉筠,我啥也没有,还不识字,玉筠妹妹聪颖娴慧,我真得是自愧不如。”
郭守财这才面露喜色,说道:“你也不用自谦,这事我和你师娘商量好了,只要你没意见,这桩婚事就这么定了,过两天,你就回辛家村一趟,跟你爹娘商量商量,他们要是同意的话,就让他们打发媒人来提亲,其他的都不用管,由我来安排。我知道你爹娘就你这一个儿子,而且田地也就要被旗人圈占了,你爹娘要是愿意,你就把他们接到这里来住。”
郭守财的一番话感动的懒根热泪盈眶,懒根哽咽地说:“师傅、师娘,你们对我的恩德我一辈子也忘不了,我做梦都不敢想能娶玉筠为妻,你们放心,我一定好好照顾玉筠,照顾她一辈子,不让她受一点委屈。”
郭守财欣慰地点点头,说道:“榆根啊,师傅相信你能说到做到,把玉筠托付给你,我和你师娘也算了了一桩心事。你和玉筠的亲事定了,我就可以嘱咐你另一件事了。
这件事呢我还没有同你师娘商量,不过我相信你师娘会同意的。你赢了夏瘸子的铁铺和宅子,我知道你也不会撵他走,虽然说愿赌服输,你继承了他的产业,乡亲们也说不出啥来,但还是要做到仁至义尽、以德服人你才能真正融入这个村子,建宁村的乡亲们才不把你当外人。孟子说‘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如果你愿意,成亲后你和玉筠可以搬过去照顾老夏,他也没多少日子了,一辈子孤苦零丁,你们陪他走完人生的最后一程,让他临了也享受一下家的温暖,我想,这才是个皆大欢喜的结局吧。”
郭守财扭头看了看老伴,莺春向他微微点了点头,表示同意。
郭守财这才接着对懒根说道:“哦,对了,你刚才说有事要跟我商量,什么事?”
懒根摇了摇头,平静地说到:“没事了,师傅,我想说的您都说了。”
第二天早晨,朝霞布满了东边的天空,金光闪耀在碧绿的田野上,阵阵清爽的秋风拂过,一望无尽的青纱帐像海浪一般起伏着。马上就要收秋了,虽然玉蜀黍的籽粒不够饱满,但这仍是农民填饱肚子的希望。
懒根沿着桥河来到铁铺,刚到门口,就看见铁匠们围在一起议论纷纷,懒根以为在说昨天比武的事,便有意的躲避在一边。这时有一个铁匠看见懒根来了,便招呼到:“榆根,快过来,正说你们那儿呢,朝廷在潞安府抓人啦,听说官兵抓了好几千人,还要杀头呢!”
懒根听了一激灵,心都提到嗓子眼了,赶紧跑过去问道:“谁说的?消息准吗?”
又一个邻村的铁匠说道:“确定无疑,说是潞安府很多村子都在密谋造反,官府派兵镇压了,抓捕了好多人,我小舅子是潞安府壶关县的,也被抓了,家里正四处筹钱赎人呢……”
没等那人说完,懒根撒腿就跑。
懒根气喘吁吁地跑回师傅家,把铁匠们说的消息跟师傅讲了,并说自己也要回家看看,现在就走。
郭守财让懒根不要慌,并拿出五两银子,嘱咐道:“榆根,不要着急,路上一定注意安全。这点银子路上买点礼物给你爹娘带上。记住我昨天说的话,家里事办清了早点回来,我和你师娘会一直惦记你的。”
懒根没有推辞,接过银子,谢过师傅,让师傅和师娘放心,自己会很快回来的。
告别师傅,懒根急匆匆地穿过已经熟视无睹的商街,向东经过宣圣庙然后继续向北,便来到了村口,懒根站在那里,回望着建宁村,两个月来的经历就像梦境一样一一浮现在眼前,如果当初听从爹娘的话,自己可能一辈子都不会来到这里,这些事情也永远都不会发生。人生就是充满了选择和偶然,但这正是懒根喜欢的生活,如果像爹娘那样日复一日地重复着一成不变的生活,一切都放弃选择,一切都是已知的必然,他都怀疑自己是否有一直活下去的动力和兴趣。
乱云飞渡,一声长空雁叫,唤醒了沉浸在思绪中的懒根。他整了整衣衫,快步走在潞泽大道上,不管多晚,今天都要回到辛家村,他猜不到两个月来辛家村发生了什么,总之是不好的预感,他担心榆生哥的安危,忧心家里的土地和爹娘的身体,还有二爷、榆才、榆保……
晌午的时候,天色愈加阴沉。懒根在路边的面摊上草草吃了两碗面,便又开始赶路,天空中不时飘落些雨点,虽然路面都没有打湿,但懒根更加焦急,顾不上腰腿的酸痛和脚上磨出的水泡,快步的走着。又走了一个时辰,懒根来到了长治城,只见城内到处都是官兵,不时有一队队的兵丁押着犯人在大街上过往,城门也都加强了盘查,懒根这才确信铁匠们说的都是实情,更加担心榆生的处境。
刚出长治城,雨点犹如万箭齐发,密集地打在地上,溅起一层的尘烟,懒根停下脚步,转身要跑向城门避雨,刚跑出三五步便又停了下来,迟疑了一下,复转身向着辛家村的方向走去。
很快大雨滂沱而下,地上的烟尘变成了水雾,路面也泥泞了,大路上只有懒根深一脚浅一脚地在雨中踽踽独行,身上的衣服里里外外都湿透了,开始懒根还用手抹一抹脸上的雨水,后来索性任凭它肆意的流淌,就这样走了不到二里地,懒根突然觉得内心中升起一种愉悦,一种把孤独升华为任性撒野的无拒无束,一种在风雨中接受洗礼的快感,听着万千雨点打在路两旁广袤田野的玉蜀黍叶子上,就像密集的鼓点鼓舞着懒根的士气,懒根的脚步变得轻快起来,他总是能在困境中找到乐观的一面,只是需要用激情来点燃他。
雨停的时候已经入夜了,时近中秋,一轮明月挂在刚刚洗过的夜空,清澈明朗的月光洒在大地上,用安宁抚慰着风雨过后的狼藉。懒根来到了村口那条熟悉的田间路,一身的疲惫立刻烟消云散,自己第一次感到辛家村是那么的亲切。当他要迈开大步奔向村子的时候,却脚下一滑,摔了个四脚朝天,这条不长的小路坑坑洼洼泥泞不堪,懒根走进村子已经是一身的泥水,村子里静悄悄的,只有很少几户亮着灯火,还是自己从小到大熟悉的样子,没有任何的异常。
不一会儿,懒根来到家门口,他轻轻推开枣树枝扎成的栅门来到院子里,黑灯瞎火的没有一点动静,爹娘应该是睡了。他走到屋前拍了拍门,冲着门缝向里面喊道:“爹、娘,我回来了!”
“谁?”
“哎呀,爹,是我,懒根,快开门!”
“是儿子回来了,是儿子回来了,他爹,快,快去开门!”
门开了,懒根爹披着汗衫站在那里,揉了揉眼睛,上下打量着懒根,懒根娘在后面举着油灯,踮着脚,瞪大了眼睛往外瞧。
“是儿子!是儿子!”懒根娘上前把懒根爹挤到一边,把油灯也塞到懒根爹手里,一把抱住懒根哭了起来,“儿啊,你去哪里了,也不知道往家捎个信!”一边哭着,一边捶打着懒根的后背。
“哎呀,娘,别弄你一身泥,”懒根举着双手,怕蹭到娘身上,“先进屋,咱进屋说。”懒根说道。
“赶紧进来,赶紧进来,这一身泥一身水的,就不知道避避雨,等不下了再回来吗?”懒根爹嘟嚷道。
来到屋里,懒根娘又是端水帮懒根清洗,又是找手巾给懒根擦拭,又是翻箱倒柜找干衣服给懒根替换,以前懒根总是不耐烦地说“你别管了,我都多大了,我自己来”,抵触地把娘推到一边,但今天没有,乖乖地听凭娘的倒饬。倒是懒根爹在一边不住地嘟嚷:“他都多大了,你让他自己弄。”
懒根换上干净衣服从里屋出来,懒根爹便问他:“你这两个来月都去哪儿了?”懒根娘也跟着问:“是啊是啊,儿啊你去哪儿了?在外面受委屈了吗?”
懒根说道:“娘,我从晌午到现在还没吃饭呢,饿的都没力气说了。”
懒根娘一听,心疼地说道:“你也不早说,我这就去给你擀面条,一会儿咱边吃边说,你先不要跟你爹说哦。”说罢,从桌上端起油灯下厨房去了。
懒根娘一出去,懒根就问道:“爹,官府到咱村抓人了吗?”
懒根爹说道:“哦?!你在外面听说了?潞安府到处在抓人,差不多每个村子都有下大狱的,不过,咱村倒是平安,没有官兵来过。”
“那就好,你和我娘都好吧?”懒根问。
“嗯,我们都好,你走这两月家里没什么变化。”懒根爹回道。
“那我二爷爷还好吗?”
“你二爷爷最近闹了一场病,身体很不好,都下不了炕了,这两天你去看看二爷爷。”
“哦,什么病?”
“你还不知道呢?咱潞安府不圈地了。听说是各地密谋造反的事惊动了朝廷,皇上追查下来,发现是鳌拜的弟弟在胡作非为,就下谕不让圈了,小皇上也惹不起鳌拜,这事也就不了了之了。但朝廷对密谋造反的却严加惩处,说是抓了上千人,光砍头的就有一百多,还有好几百人要流放,几乎村村都有关进大牢的。”
“啊!?不圈地了!?天哪!太好了!这回咱村的乡亲们可以踏踏实实的种地了,再也不用为生计发愁了。”懒根高兴地说。
“不过这跟我二爷爷的病有啥关系呢?”懒根接着不解地向爹问道。
“潞安府不圈地了,村里的人们都开始议论,说要向你二爷爷讨回当初每家凑得那四两银子,可那银子你二爷爷说已经送出去了,人们就开始传说一些风言风语,你二爷爷是要脸面的人,一气之下就病倒了,再加上你二爷爷最器重的榆生不争气,这病情越来越重,到现在都卧床不起了。”
“我榆生哥又咋啦?惹我二爷爷生气?”
“算起来有一个月有余了,榆生到长治城逛窑子,让你二爷爷逮了个正着。”
“啊?!不会吧,怎么可能?”
“唉!我也觉得不可思议,反正榆生都承认了,不止一次呢,第一次好像说是在塾坛议事会那天他就去了。”
“那后来呢?”
“后来,你二爷爷在咱辛家祠堂召集全族的人批判榆生,说他伤风败俗,有违族规,宗族里那个四个辈份和岁数最大的商议了一下,参照大清律例,决定杖打六十,结果差点打断榆生的腿,直到现在都没见他出过门。”
“啊?咱族规里有不许逛窑子这一说吗?”
“你二爷爷教训自家孩子,他说啥就是啥呗,别人都是看热闹不嫌事大,不过榆生这回确实让你二爷爷伤透了心。”
……
爷俩正聊着,懒根娘端着碗面条走了进来,说道:“儿啊,饿坏了吧,来赶紧吃,娘给你放了俩鸡蛋呢!”
懒根一边吃着面,一边给爹娘讲自己到建宁村的经历,开始懒根娘还问这问那,到后来听得老两口目瞪口呆、一言不发,最后懒根摞下碗筷,从包袱里拿出郭守财给得那五两银子,对着爹娘说道:“爹、娘,这是我师傅托我给你们买礼物的五两银子,我只着急赶路呢,啥也没买,你们就收下这些银子吧。”
懒根爹娘互相对视了一下,默不作声的愣在那里,他们既为儿子学手艺、长出息感到高兴,也为儿子的这门亲事左右为难,老两口心里明白,虽然懒根的师傅没有明说儿子要入赘到他家,可这明摆着以后儿子是要留在建宁村了。
懒根爹接过银子放在桌上,试探着问道:“懒根,爹问你,咱潞安府不圈地了,你想没想过以后是种地呢还是打铁呢?”
懒根不假思索地答道:“打铁,爹,我真的不喜欢种地。我知道你和娘的意思,我师傅也说了,只要你们愿意,现在就可以住过去,我知道你们肯定不去,不过等夏师傅过世了,我就把你们接过去,爹娘你们和我住在一起,你们放心,我凭手艺能养活你们。”
“哦,好,好,去不去的我跟你娘再考虑考虑。”懒根爹说道。
“对、对,我们再考虑考虑。”懒根娘也附和道。
懒根接着又恳求道:“爹、娘,你们年纪也大了,就别再种地了,把地卖了也行,让我榆生哥他们先种着也行。咱们都到建宁去,那儿挺好的,比咱长子县城也不差。”
懒根爹说道:“这事不急,不急,你走这一天也累了,早点休息,这些事以后再说。”
懒根娘也跟着说道:“对、对,你早点睡,好好休息休息。”
懒根知道自己这两个月的经历对爹娘来说都是他们不敢想像的,接受这个现实也需要时间,便对爹娘说:“嗯、嗯,那我去睡了?你们也早点休息。”说完转身走进自己的屋子。
懒根这一天走了一百里地,确实累坏了,躺下便酣然入睡。听着儿子起伏的鼾声,老两口像热锅上的烙饼,翻来覆去的睡不着,辗转反侧了一整夜。
一大早,懒根娘刚睁开眼,就听到院子里“刷、刷”洗衣服的声音,懒根娘起身往懒根屋里瞅了一眼,只见屋里拾收的整整齐齐、干干净净,懒根娘推门出来,看见懒根正在井边洗昨天沾满泥水的衣裳,便冲着他喊道:“儿啊,你怎么起这么早,你再去睡会儿,衣裳娘来洗!”
懒根笑了笑,说道:“娘,我已经不是以前的‘懒’根了,先生教我‘黎明即起,洒扫庭除,要内外整洁’,开始我也觉得麻烦,时间久了才发现这么做能让人始终充满朝气,后来我就对这种朝气上瘾了,‘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一天不这么做,浑身还不得劲嘞。”
懒根娘听得懵懵懂懂,自个在那儿嘀咕着:“娘不如先生,先生说的对,听先生的……啥‘狗日心’?莫非先生也骂人?”
懒根笑了笑,说道:“好了娘,你不懂,你还是赶紧做饭吧,一会儿我想去看看我二爷爷和榆生哥。”
懒根到村里的杂货铺买了些点心,先去了榆生家里。榆生的媳妇正要出门,看见懒根来了,不冷不热地说道:“哦,是懒根啊,有一阵子没见你了,去哪里了?”
懒根讪讪地回道:“是,这段日子我去高平办了点事,昨天刚回来,哦,嫂子,我榆生哥在吗?”
“炕上躺着呢,去吧,我去地里看看,这两天准备掰玉蜀黍呢。”榆生媳妇说完便走出了家门。
懒根进到屋里,看到榆生爬在炕上,炕头上放着碗筷,像是刚刚吃完早饭,榆生看见懒根来了,阴郁的脸上立马露出了笑容,“懒根,哥想死你了!快,快坐在这!”榆生拍着炕沿说道。
“榆生哥,我也想你啊,听说官府到处抓人,我的魂都吓飞了,昨天冒着大雨连夜就赶回来了,看,脚上都磨泡了。”懒根抬了抬脚示意道。
“你在建宁村混的怎么样?那边欺生吗?”榆生问。
懒根瞅了瞅榆生的屁股,回道:“我在那挺好,你安排的事我也做到了,不过应该也用不着了,我那边的事以后慢慢给你说,榆生哥,你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这两月都发生了什么?”
榆生苦笑着说:“发生了什么?连我自己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你走后不久,密谋造反的事正在紧锣密鼓的筹备着,谁也没想到这事竟然让二爷爷撞见了,结果他们都怀疑我是奸细,从那后不但变换了聚议的地点,还跟我断了一切联系。后来我也出不了门,就让榆才到长子、长治找过几回,可始终也没有联系上。”
“二爷爷也没说你造反,他不是说你逛窑子吗?”懒根问。
榆生摇了摇头,说道:“我也觉得很蹊跷。为了不被人发觉,我们通常都是在晚上聚集,你也知道,入夜后这些县城的城门都是要关闭的,有时我们聚议的时间会长一点,大家散了以后都已经出不了城了,这么多三里五乡的人住客栈又怕引起别人的注意,更担心官府的盘查。后来有人提议把聚议的地儿挪到柳烟巷,那里其实就是窑子,住得都是暗娼,我们就在那包了一处宅院,既便于聚议又能留宿。我始终想不明白的是,在这神不知鬼不觉的地方我竟被二爷爷堵在了门口。我怎么说?说在里面密谋造反?只能承认在那里找窑姐了。”
“二爷爷也真够狠的,”榆生有些气愤,“《大清律例》也只是禁止官员狎妓嫖娼,平头百姓逛个窑子,官府尚且容许,二爷爷却不依不挠,从小到大这村子里又不是没有人逛过窑子,可我从没记得有人受到族规的惩罚。那天打得我皮开肉绽,我一辈子从没遭受过这样的罪,还成了村里人的笑话,说心里话,一直到现在我都挺恨他的。”
懒根叹了口气,说道:“你是够倒霉的,还有口难辩。不过二爷爷和你差不多,也是一肚子的委屈没法说,二爷爷也病倒了,你知道吗?”
“知道,听你嫂子说了。我这两天能下地了,本来想让你嫂子陪我去看看二爷爷,可她不乐意,说这辈子都不想再见他。”榆生说。
懒根听了,说道:“这样吧,本来我打算看看你就去看二爷爷呢,那就后晌吧,吃了晌午饭,咱俩一块去,我背着你去。”
榆生笑着说道:“不用,你扶着我点就行,在炕上都爬了一个多月了,我也活动活动。”
懒根也笑了,说道:“榆生哥,我给你讲讲我在建宁村的事,你肯定以为我是在说书……”
整个潞安府的老百姓里唯一还希望圈地的人就是二爷了,如今地不圈了,自己白忙活半天不说,银子还无法退给大家,每家每户白白地损失了四两银子,而且自己还往里贴了几十两,二爷一肚子憋屈无处诉说。二爷也动过去县太爷、老三那里索要的心思,可也知道自己张不开那嘴,事也不能那样办,况且人家一句“都用去打点了”,自己反倒是哑巴吃黄莲,讨个无趣。
风言风语都传到了二爷的耳朵里,二爷是个体面人,哪经得起这些毁谤,自己为了大家的事不辞辛苦奔波劳顿,而且事情也都按预想的办妥了,可最终却是这么个结果,二爷憋了一肚子的窝囊气。二爷越来越觉得老三走的对,可一辈子的秉性哪改得了,心病终于变成了身病,眼看着一天不如一天了。
二爷躺在炕上,迷迷糊糊中听到有人在喊自己,睁眼一看,是榆生和懒根兄弟俩。二爷一下激动起来,眼里闪着泪花,挣扎着要坐起来,懒根赶紧扶住二爷,示意他躺着不要动。懒根坐到二爷跟前,榆生站在旁边,一只手搭在懒根肩上。
兄弟俩说道:“二爷爷,听说你病了,我们来看看你。”
二爷点了点头,说道:“你俩能来看我,我走也知足了。”
一句话就让兄弟俩的内心崩溃了,眼泪叭嗒叭嗒地往下掉。
二爷抬起手来摇了摇,缓缓地说道:“不哭,男儿有泪不轻弹。二爷爷有话想对你们说。”
兄弟俩抹了抹眼泪,说道:“二爷爷你说,我们听着呢。”
二爷接着说道:“榆生啊,你恨二爷爷吗?”
榆生赶紧摇了摇头,说道:“怎么会呢,我知道二爷爷最疼我。”
二爷笑了笑,说道:“男人嘛,逛个窑子找个娘们算不了什么,我在柳烟巷可不是盯了你一天两天,我知道你在那里干什么,你跟你爹、你爷爷一个脾气,我知道说服不了你,就只能用这个苦肉计了。你是咱家族的长子长孙,你爹死的早,我不能再看着你出事,哪怕你恨我一辈子。”
榆生这才明白二爷爷为什么要狠狠地打自己,要不是这一顿毒打,由着自己在外面闹事,或许现在自己的头早被砍掉了。
二爷歇了歇,接着说道:“我就要去见你爷爷了,当年我那大哥非得跟着义军走,谁劝都不听,临走把你爹托付给我,结果我没有照看好他,如今你又差点走到我前头,你说你们爷仨咋就那么不让人省心?
“我死后,你枣花姑会接你二奶奶去县城住,这个宅子就留给你吧,我进了祠堂也算是跟你爷爷有个交待。还有那些地,我跟枣花说了,要卖也先紧着你们弟兄几个。
“咱们这个家族的族长本来应该是你爷爷,可当年他这一走便把这担子扔给了我,管好这么一个大家族的事,我是真没有这个本事,我一直想让你扛起里长的担子,将来接替族长的位子,可你看看我最终落了个什么下场?榆生啊,以后你的路你自己选吧。”
榆生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后悔自己误会了二爷爷。
二爷吃力的扭了扭身子,目光落在了懒根身上,二爷对懒根说道:“前晌你爹过来都跟我说了,懒根啊,你是个有出息的孩子,二爷爷打心里替你高兴。人嘛,再哪儿过不是一辈子,我也劝了劝你爹,一个人一个活法,人生的道路哪有什么正确不正确,只有后悔不后悔。你大爷爷和三爷爷都从辛家村走了出去,不管别人怎么说,我相信他们都不后悔,二爷爷马上就要走完这辈子了才明白,人生有没有遗憾比赢得功名利禄更重要。懒根啊,自己的人生自己走,自己选的道路不后悔。”
懒根点了点头,说道:“二爷爷,你说的我都记下了。”
二爷略微翻了一下身,平静地躺在那里,安宁地说着:“好了,这回可以了无牵无挂的去了,孩子,你们好好生活,我就要和你们的爷爷团聚了,他们都等着我讲你们的故事呢。你们走吧,我累了,让我休息会儿。”
二爷说完,缓缓地闭上眼睛睡了过去。
一转眼十天过去了,懒根帮家里收完了玉蜀黍,又种上了麦子。虽然干农活的时候懒根跟爹娘有说有笑,但不忙的时候,懒根会跑到塾坛一个人静静的坐会儿。
这天晚饭,一家人像往常一样坐在一起边吃边聊。
“娘,你烙的饼真香,这家还得是你当,要是我跟我爹当家,一听说圈地不让种了,没准这仨月早把这麦种都吃了。”懒根笑着说道,懒根这几天总是有意地吃饭慢一些,找话题跟爹娘聊一聊。
“你爹可不像你,吃了这顿不管下顿的,我跟你爹挨饿都挨怕了,‘宁可顿顿少,不敢一顿饱’。这回总算又种上麦子了,以后的日子可算是有了着落。这仨月过得跟做梦一样,鳌拜这个坏蛋,可把咱们潞安坑惨了。”懒根娘说道。
“别看他现在飞扬跋扈,‘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过个三五年,等小皇帝长大了,非得收拾了他不可。”懒根爹说道。
“可是,爹,真的‘善’有‘善’报吗?那些造反的人虽然帮大家保住了地,可他们都被杀了头,哪有得到‘善报’了?假如当初造反的人知道最终是自己丢了性命,而别人坐享其成,那他们还会造反吗?假如当初我也去造反而被杀了头,爹你会怎么想?是骂朝廷坏还是骂我傻?”
懒根接着说道:“还有二爷爷为保住咱村的地劳心费力的忙活半天,落了个什么结果?这世上真的是没有道理可讲,也没有谁能把握自己的命运,对吧爹?”
懒根爹叹了口气说道:“你回来的这几天,你娘跟我说你变了,变得跟从前不一样了,变得也跟我们不一样了。你问的问题爹回答不了,爹和娘整天想得只是活下去,一辈子就这样过来了,觉得也挺好。
“那天你二爷爷跟我讲了你三爷爷的事,劝我跟你娘想开些,我跟你娘有时候想得开,有时候也想不开,不过趁现在我们能想得开,我跟你娘答应和你师傅的那门亲事,你放心,我和你娘都商量好了,我们不后悔。家里的农活干得也差不多了,这两天你就走吧,你娘也托了媒人,和你一起去,去提亲。”
懒根娘用衣襟抹了抹眼泪,说道:“儿啊,娘本想和你爹也过去跟着你,你爹不同意,娘想了想,决定听你爹的,我们不去建宁了,我们就守着这二十亩地,将来埋进咱辛家的祖坟。你也不用劝我们,就像你二爷爷说的,你有你的活法,我们有我们的活法,大家在一起相互迁就着都累。儿子守在身边孝敬当然是爹娘高兴的事,可是能看到儿子过得舒心才是爹娘最高兴的事。你去吧,在那边好好过日子,你过的好,我和你爹就放心了,要是过不好,就回来,咱辛家村永远都是你的家。”
懒根就像回到了小时候,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低着头哽咽着,强忍着不让眼泪流出来,拼命地往嘴里塞着烙饼,两个腮帮子鼓的圆圆的,一边咀嚼一边嘟囔着:“娘,又不是到天涯海角去,不就是一百里地吗?一天就回来了。还有,娘,你可是说了,这永远是我家,我屋里的东西都不许动,都是我的,还有你们屋的、院里的,还有那二十亩地,所有的东西都是我的,还有你们,你和爹都是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