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非走不可吗?”
秋风瑟瑟,淇水汤汤,白日在晦暗翻涌的愁云中时隐时现,远处的城郭像刚散的盛宴,狼藉中透着热闹。潮平滩阔,泛黄的柳叶被飘舞的柳枝抛向半空,有的落在河卵石边寻个避风的栖身之所,有的无力地坠入河中随波逐流。
两个花甲老者望水垂立,像两棵苍老的柳树,衣袂在劲风中抖扬,银白的须发凌乱飘逸,天地间不为风所动的只有他们深邃的目光。沉默良久后,应者答道:“该走了。”
“非走不可?”比干无奈的摇了摇了头,“辛甲大夫,你七十五次进谏纣王,想必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是我比干钦佩的人。太颠、闳夭、散宜生这些朝中大臣一个个都走了,我都没有挽留,但你不一样,只要有你在,我就有让纣王重新振作的希望。”
“或许,是我们错了。”辛甲若有所思的望着淇水上荡漾的柳叶,“太师,您是纣王的叔父,没人比您更了解大王了,大王天资聪颖,气力过人,果敢杀伐。继位后励精图治,不顾那些愚昧又顽固的贵族反对,大胆破除陈规陋习,不问出身选贤用人,创新冶炼鼓励耕作,使我王朝国富兵强。大王还亲征有苏氏、东夷各部族,开疆拓土,获取了无数的土地和奴隶,天下诸侯无不臣服,这是几代先王追寻的梦想啊!......”
“可是,”比干打断了辛甲,“如今的纣王哪还有点当年的样子?沉湎酒色到了荒诞无耻的地步,横征暴敛民怨沸腾,滥用酷刑炮烙无辜,人们都在传说朝歌城的鹿台里酒池肉林,珍宝无数,一些流言都让人羞于启齿!更岌岌可危的是,西方周国的姬昌借此笼络天下人心,其代我之野心早已昭然若揭,商之国运命悬一线之际,辛甲大夫难道真的忍心离去吗?”
辛甲扭过头来看了看比干,缓缓地说道:“来不及了,一切都来不及了,周国的实力和决心已经藏不住了。做为商国的史官,向纣王箴言劝谏是我的职责,但现在这已经变成徒劳的了,就像滔天的洪水就要来了,这时试图叫醒一个烂醉如泥的人。
“有时我会想,在先王盘庚迁殷都之前,我商国的王位是兄故弟继,如果一直这样继承的话,现在的商王也许是您,那我们的商国会是什么样呢?”
比干皱了皱饱经风霜的白眉,苦笑道:“或许老百姓的日子会好过点,也或许没有如此多的疆域和人口,谁知道会是什么样子?”
“但有一样是知道的,”辛甲接过话来,“周国一样要毁灭商国,毁灭商,与谁是商王无关。”
辛甲向远方的朝歌城望去,乌云布满了天际,偶尔传来隆隆沉闷的雷声,狂风卷起的飞沙让他眯起眼睛,城池在泪花中变得模糊,喉节动了几下,欲言又止。
“有话就说吧,”比干说道:“我会想办法让你的家眷族人安全出城。”
“不,比这个重要,我与太师同僚二十多年,志同道合,视太师如兄长,今日别过恐再难相见,”辛甲再次扭头看了看比干,有些犹豫地说道:“物有本性,人有私心。试图以仁义道德的说教来改变一个人,只会招致他的逆反,甚至怨恨。而如果这个人拥有生杀予夺的权力,那……”
“不用说了,”比干摆了摆手,长叹了一口气,“成全不了纣王,那就成全我自己吧。你、我、纣王虽然走的是不同的路,但一样都是无法回头的不归路,如同这顺水而下的柳叶,停不下来……
“不说这些了,想好去哪里了吗?”
“东夷,纣王刚征服的部族,”辛甲边说边独自向前走了几步,从河滩上捡起一块河卵石,擦了擦上面的沙粒,“就像这埋在河滩上的卵石,在海边找个适合隐居的地方,那里没有人认得我。”
比干也向前走了几步,捡起一块河卵石,端详了一会儿,然后奋力地向河中抛去,石头和它溅起的浅小水花瞬间就消失了。
“人啊,只能选择人生的方向,一旦飞出去就停不下来,”比干好像在自言自语,“最终的结果,也许只是溅个水花。”
“最终,都是长河里的一粒沙。”辛甲也好像在自言自语,然后低头看了看手中的卵石,奋力地向水中抛去。
“天都这么晚了,太师您赶快回去吧,纣王真的不在这里,”鹿台守卫无奈的劝阻着一脸怒气的比干,“纣王有令,没有他的准许,任何人不得进入这里,您老人家就不要为难我们了……”
说话间,从路的尽头远远传来一阵车马的喧嚣,是纣王带着威武的卫队狩猎归来,身材魁梧、虎背熊腰的纣王拉着缰绳站立车首,在比干的身前停了下来,像一头居高临下的猛兽藐视着猎物。比干鞠躬施礼,正欲开口,看到纣王身后蜷缩在锦袍里的妲己,虽是一脸的疲态,双眼却透着摄人心魄的妩媚。比干把目光转向纣王,说道:“大王,刚传来消息,周侯灭了黎国!姬昌继位后,伐犬戎、密须,灭崇国、于国,如今的周国已是三分天下有其二,我商国亦危在旦夕啊!如果……”
纣王冷笑了一声:“够了,王叔,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我帝辛该干什么不该干什么,轮不着别人指手划脚。还有你推举的那个没完没了给本王进谏的辛甲,你还不知道吧,他叛逃到了姬昌那里,要不是给你面子,我早已将他剁成了肉酱。如果你想用本王的恶行来成全你千古圣贤的名声,那本王就恶给你看!”
言罢,纣王挥了一下鞭子,车队像巨龙一般游入鹿台。飞扬的灰尘慢慢落下,大道又恢复了宁静。比干茫然地困在夜色中,辛甲走了,但他不能走,他无处可去,这不仅是他的国,也是他的家。他仰天长叹,却看见西方夜空中的参星愈发的闪亮,那参星闪烁着,像是在诉说什么。比干突然狂笑起来,那笑声充满了不甘和无奈,充满了怨恨和悲凉。
笑声散去,一声喃喃自语飘荡在寒寂的夜空:辛甲啊辛甲,从此你我为参商……
历史长河的走向不是哪个人就能轻易改变的,兴衰与更替才是万物永恒的天道。就像商汤灭夏桀一样,一夜之间,周武王就取代了商纣王。
天下终于又恢复了统一和安定,新的王朝更加的强大和广袤。周武王为了控制这些征服来的土地,决定将王族、功臣分封到各地做诸侯,为了安抚殷商臣民,也对归顺周王的商朝旧臣给予封地,彰显武王的宽厚仁德。
风和日丽,春意盎然,镐京城外的郊野草长莺飞,一派生机勃勃的景象,沣水边踏青的人们络绎不绝,垂柳之下,两位古稀老者缓步而行。
“召公啊,我要告老还乡了,当年我在丹朱岭隐居,过着闲云野鹤的日子,是你极力向周王举荐,逼着我背着骂名辅佐周王,哦对,那时还是文王,好在周王不嫌弃我们这些纣王的旧臣,还让我做太史。一晃十年过去了,我就像个吃白食的,无以报答周王的知遇之恩,如今天下安定,民心归顺,我不能再占着位子继续吃白食了,惭愧啊!”辛甲冲着召公笑了笑,接着说道:“为了你我可少活了十年,你可得补偿我点什么。”
召公听了哈哈大笑,“好你个没良心的辛甲,当年你流落到丹朱岭,衣不蔽体,食不果腹,要不是我搭把手,现在你坟头上的草恐怕都一人高了,本来指望你当牛做马报答我呢,谁知道你如此忘恩负义,倒成了我欠你什么了。少给我装糊涂,说吧,还有什么私藏的宝贝,赶紧拿出来孝敬我。”
辛甲伸手拽下一根挡在眼前的柳枝,盘卷成嫩绿的柳叶圈,拿在手上摆弄着,看到不远处年轻的小伙子正在将柳叶圈戴在相恋的姑娘头上,感觉自己的余生就像手中的柳叶圈一样尴尬地无处安放。
辛甲将柳叶圈重新拆成柳条,插在草地上。然后看着召公,一脸认真的说道:“是啊,这么多年都没请你吃过一顿饭,都是我在你那里蹭吃蹭喝。平时你也没少接济我,就凭这也该孝敬孝敬您老人家,要说私藏的宝贝嘛,倒有一个,只怕召公看不上。”
召公盯着辛甲,眼中满是疑惑。
“就是我那掉光了牙的老婆啊!”辛甲实在绷不住,“噗哧”一声笑了起来。“是不是宝贝?”
召公听了,也跟着大笑起来,“是宝贝、是宝贝,无价之宝。”
两个鹤发老人像小孩子般爽朗大笑,引得路人纷纷侧目。
透过清风轻拂的柳丝,洁白的云朵舒缓的飘移着,远处的原野上绿草如茵,成群的白鹿悠闲的散落其间,有的盘卧休憩,有的探颈啃食,鹊鸟一蹦一跃地在草丛里觅虫,忽而振翅高飞,传来清翠的鸣叫声。
两人继续漫步走着,召公感慨地说:“什么是对?什么是错?做为商朝史官你七十五次劝谏纣王险些招来杀身之祸;而做为周朝太史,你创导百官‘官箴王阙’,以针砭国君缺失为己任,就连负责山泽渔猎的小官都敢向武王箴劝,深得周王信任和称赞。你说,这是因为商和周是非对错的标准不同呢,还是因为纣王和武王对待是非对错的态度不同呢?”
辛甲仰起头远眺着天上的浮云,幽幽地说道:“哪有什么是非对错,只有谁肯与你站在一起。”
召公愣了一下,然后点了点头,感叹道:“是啊,天地无私,哪有什么是非对错。”
沉默片刻后,召公接着说道:“不过,照你所说,如果留在庙堂之上无所谓对错,那你是不肯和我站在一起了?!”
辛甲好像没有听到,背着双手踱着步,看着来来往往的路人。
召公一边走一边捋着长须说道,“这样吧,你的宝贝我不要了,另外把你念念不忘的丹朱岭也送给你,算是我对你的补偿,这总行了吧。”
俩人似乎都陷入思考,默默地走着。沣河春潮涌动,哗哗的水声流淌进辛甲的脑海,里面隐约夹杂着一个熟悉的声音“人啊,只能选择人生的方向,一旦飞出去就停不下来……”
辛甲无奈的摇了摇头,叹了口气说:“我什么时候念念不忘丹朱岭了?我念念不忘的是你家里私藏的那些美酒。”
召公忽然停下了脚步,辛甲跟着也站在那里。
“不走了,喝酒去!”俩人不约而同地说道,然后互相看着对方,放声大笑起来。
第二天,周武王下令将丹朱岭所在的长子邑分封予辛甲,家眷族人迁往食邑,辛甲仍留在镐京履太史之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