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冬至日,一场震惊中都的天香湖大祭,便以一种惊世骇俗的方式落下帷幕。
赵王世子与大金刚寺圣子首倡,中都百姓踊跃参与,儒门状元公亲写祭文,佛道两家高士纷纷倾力襄助。
尤其赵王世子血衣升座,鸣金钟,唤白龙出湖参拜的场景,若干年后,还在中都百姓脑海回荡不去。
最后当今圣上遣使传旨,诏封天香湖中死难者俱为灵通感应仙姑,着有司毁天香楼,于原址建祠立碑,四时长祭,并允诺重新彻查妖道刘德喜之案,凡有官员涉与,罪加一等,绝不包庇。
如此显赫排面,连百姓们都觉得那湖里冤魂,哪怕有天大冤屈,到此也该烟消云散了。
欢欣鼓舞之余,惟有一桩憾事,便是赵王世子在台上以一己之力,叩天门,启地户,超脱众多亡魂,竟致法力受损,身抱小恙。
露面之后便话都没多说一句,便被中官传旨,匆匆入宫见驾去了。
只因不能亲聆世子圣训,于是祭典之后,又有许多百姓自发前往赵王府前,焚香叩头,祈请保佑,从早到晚络绎不绝。
直到左邻右舍,忍无可忍,报请留守司派来巡城兵马驱逐,才算刹住这股邪风。
但经此一事后,王府周边地界竟供不应求,市值暴增,周围邻居马上改弦更张,纷纷打消卖房之意,好几家已经过了契的,宁可毁契赔钱,也坚决不让,甚至还为此打了好几场经济官司。
而原本还天天找王府讨债的那帮商家见状,也俱都换了一张脸,殷勤登门表示不着急还,甚至小王爷若有需要,还可以继续慷慨解囊,合作愉快。
不过那时赵王府的账房总管,已换成一个波斯胡人,不但熟悉商业,而且精于算术,次次把这帮人算得叫苦不迭,半点便宜都占不到。
暂不提这些后话,只说完颜康和子聪双双在法台上被震聋耳朵,祭典再难继续。
海云和孛龙子见势不妙,干脆直接宣布祭典结束,把法台周围一封,再将两人搀下台来。
常百草亲自施针,这才慢慢恢复听力,然后虚照方丈等众僧,天师苗道润,还有近侍局梁道公公一齐前来拜见。
虚照方丈想给完颜康上佛子尊号,扩大佛门影响,苗道润自称奉旨护驾,实则想分润一点功劳,梁公公则是来传旨宣完颜康入宫。
完颜康既不想做什么佛子,也不想给苗天师面子,本还要当面嗤笑一番,却被耶律楚材和张文谦拦阻。
谏言道佛道两家在朝野都影响庞大,纵不能交好,也不必平白得罪,完颜康转念一想,跟这两家也没什么大仇,便交给耶律楚材跟他们周旋。
而梁太监的圣旨是大事,在公在私都推辞不得,于是重新包扎了伤势,换了身衣服,先行接旨入宫。
“不行,今儿这事可不算完,洒家都还没发挥呢,人就被你们赶散了,等我回来,须得再作它一回。”
临走之前,完颜康又专门找子聪交代。
子聪当场大怒,跳着脚骂道:“为你这事,我卖尽情面,四处求人,阖寺上下死伤枕籍,贴人又贴钱,你自己安排出了岔子,却来找我的麻烦。
我须一不欠你的前生债,二不该你的今世财,你满天下只可着我一个人祸害,究竟是何道理。”
骂得完颜康面上无光,又反驳不得,只能喏喏而退。
离得法台,迎面又碰上完颜琴、阿尺等人,还有个未曾见过的黑衣碧眼公子。
“我现在要进宫,回头再跟你细说。”完颜康在马上打了个招呼,策马而过,连停都不肯稍停一下。
气得完颜琴脸涨得通红,碧眼公子却是第一次看清完颜康的容貌,眼中先是一惊,继而寒光一闪,心道:“竟然是他!”
“嵬名大哥,走,咱们去城外骑马游玩,不必理那家伙。”
完颜琴担惊受怕了半天,被这厮视若等闲,故意在后面高声说话,哪知完颜康只回头看了一眼,仍是不顾而去,心中更是气苦,索性拉起嵬名公子,掉头就走。
嵬名公子不知其中详情,眼神闪烁,暂时按下心思,先随完颜琴而去。
阿尺则拉住赵巧兰道:“你一个人跑出来,夫人不知有多担心,赶紧回去先报个平安。”赵巧兰心中还想再见见张文谦,不过此番心思不好当面说出,只好跟随阿尺先行回府。
耶律楚材正和张文谦、海云等人商量善后事宜,忽听一个熟悉声音叫道:“楚材!”
回头一看,便见一袭绿裙,配着一张明媚笑脸,脚步雀跃向这边而来,不觉脸上也露出笑意。
完颜康骑马随那梁公公回宫,走一段路,又觉饥饿,便要住马去买吃食。
梁太监忙劝他:“圣上等得正急,哪敢耽误,再说宫中什么都有,世子忍一忍就过去了。”
完颜康上下打量他一眼,可怜道:“公公,你割那话儿时候,他们是不是也这么跟你说的。”
差点把梁太监气背过去,完颜康哪里管他,跳下马去寻吃食。
倒不是他矫情,实在失血过多,非如此不能弥补。可也赶巧,大半个中都百姓都赴他的法会去了,满条街没有一家食肆开业。
完颜康转了又转,才找了一家准备提前打烊的酒楼,扔下银子,弄了三斤熟肉,一壶老酒,才回去继续上马出发。
待酒肉吃喝干净,一行人来皇城广安门外,验了腰牌,守卫开关放行。
梁太监等人都下了马,见完颜康还好端端在马上坐着,忙道:“世子,皇城里不能跑马,赶紧下来。”
完颜康道:“胡说,那些没卵子的才不能跑马,洒家好端端的,怎跑不得马。”
见梁太监脸都青了,才哈哈一笑,跳下马道:“老梁,洒家跟你玩笑呢,不是说你的,可别往心里去。”
梁太监被他弄哭笑不得,只好躬身在前引路:“世子,请随奴婢来吧。”
当下引着完颜康先穿过东苑,再经过东华门,转到中黄道上,绕过举行朝议的大安殿,来到后面的仁雄殿。
只见各处道路上都是高墙深垒,守卫森严。
完颜康还是第一回进皇宫,连走边看,目不暇接,心说:“皇帝老儿,果然是天下最怕死的,把自已家搞得跟八卦阵一样,若没熟人引路,当真连人在哪儿都找不到。”
来在仁雄殿外,梁太监道:“世子,皇上就在里面,您自己进去吧。”
完颜康一把将他手腕抓住,笑道:“老梁,你可别跟洒家玩这一套,咱们同来同去,我若掉脑袋,非拿你垫棺材,放心,你反正是断子绝孙,沾洒家的光,说不定还能吃点断头香。”
梁太监被他铁钳般五指一扣,半个身子都麻了,惨白着脸道:“世子爷,这话可怎么说的,真是皇上吩咐,要跟您单独说话。”
完颜康哪里信他,拽着人便往台阶上走,殿前武士见状,意欲上前拦阻。
梁太监赶紧道:”退下,退下,这是赵王世子,奉诏进见。”
武士们这才退下,完颜康来到殿前,推门便入,只见殿中陈设金碧辉煌,金砖铺地,玉柱蟠龙,祥云拱顶,仙鹤捧香。
正中间金阶玉砌,高搭一张龙书案,上铺团花明黄绸缎,后面摆八扇金漆屏风。定睛一看,只见书案龙椅之上空荡荡并无人影。
当场倒吸一口凉气,立刻转身回头,就要把梁太监掐死,然后杀出宫去,径投终南山落草。
但听一声:“哪里去?”
声音醇厚稳重,完颜康脚下一停,重新扭头,才见从左侧殿角走出一名老者。
身形高大,须发皆白,龙眉凤眼,气势逼人,身穿一件九龙抢珠的金丝银绣褚黄袍,腰横明珠玉带,足登双龙闹海的高筒靴,头戴一顶雪貂锦帽,通体雪白无一根杂毛,胸前双飘狐狸尾,帽顶花插雉鸡翎。
完颜康当日城门闯营,认得正是明昌皇帝本人,吓得赶紧松开梁太监,尴尬一笑道:“没事,老梁尿急,我陪他去趟茅房。”
梁太监汗都吓出来了,心说我跟你尿得到一壶里吗?
赶紧整衣跪地叩首:“奴婢参见皇上。”
门外的殿前武士也纷纷下拜,完颜康正犹豫自己到底该不该跪时,明昌帝轻轻挥手道:“你们都先出去。”
梁太监如蒙大赦,躬身退出殿门,并将殿门带上,殿中便只剩明昌帝和完颜康两人。
明昌帝静静看着完颜康,完颜康见糊弄不过去,只好单膝下跪,口道:“孙臣见过皇爷爷。”
所谓辈大一层,压死活人,何况这是如假包换的大了两层。
完颜康也只好收起跳脱作派,恭恭敬敬的磕头施礼,明昌帝道:“你到机警的很,我不过是到处走走,好喘口气,你就怀疑到梁道身上了。”
完颜康道:“洒家平日只喜欢交些直肠直肚的好汉,太监这玩意,说话办事都阴阳怪气,不得不防。”
心中却想:“从古至今,白虎堂上不知陷杀多少英雄好汉,洒家怎能吃这个亏。”
明昌帝闻言,却摇头叹气道:“那你就大错特错,在这深宫内苑,反而是这些人,无牵无挂,使用起来才最忠心顺手。”
完颜康心中不屑,面上却不动声色。
明昌帝道:“行了,起来吧,这里也没外人,咱们爷孙俩好好说说话。”
完颜康听劝的很,让起便起。
明昌帝看他模样,不由慷慨道:“上一次见你,还是三岁时,随你父入宫朝贺正旦,穿红衣,戴金锁,白白胖胖的一个小子,被卫王府的琴丫头欺负了,连哭都不敢大声。
不想一晃眼就这么大了,上次见你辟易三军,已经让我大吃一惊,没想一场大祭,还显出覆云翻雨的手段,当真是长江后浪推前浪,不服老都不行啊。”
完颜康咧着嘴角谦逊道:“皇爷爷夸奖。”
明昌帝反被他气笑了,心说:“你真当我在夸奖你么?”
视线一扫,投向正中间金阶上的龙书案,用手一指,问道:“你可知道那是何物?”
完颜康抬头:“自然是龙椅。”
明昌帝意味深长一笑:“那你想不想坐上去试一试。”
完颜康微微一愣,随即试探道:“洒家听说,君无戏言。”
明昌帝心道:“你还真敢接话!”
哈哈一笑道:“除了君臣,你我祖孙之份,哪有爷爷会害孙子的,来,试一试。”
完颜康看他表情不似作伪,鼓起勇气起身。来到龙椅前,又看了看皇帝,然后才小心翼翼坐下。
两手往把手上一摸,顿时一股莫名感觉袭上身来,两眼放光,轻吐一口长气。
明昌帝走上前来,道:“既在其位,当谋其政。你左手边第一张折子,是黄河水灾,淹了二府十三县,请朝庭拨款赈灾,你批复一下。”
完颜康傻大胆一个,拿起奏折打开,一目十行看完,便道:“既然赈济灾民,那请多少便批多少,才三十万两银子,准了。”
随手拿起御笔,问道:“怎么批。”
明昌帝笑道:“且慢,你再看第二份,陕西大震,五府七县受灾,民房倒塌无数,也要赈灾。”
完颜康又拿起第二张,看完后道:“这个便宜,只要二十万,也准了。”
又要提笔,明昌帝却拦道:“继续往下看。”
“辽东大雪,牲畜人口,冻毙无数,要救。”
“河南大旱,秋粮颗粒无收,也要救。”
“山东匪乱,攻州破府,滥杀无辜,请旨拨款出兵”
“西夏兵马压境,边防吃紧,也要增兵增粮。”
“吏部检点岁末吏员俸禄,积年欠薪二百万两,请旨。”
“户部核销秋粮税收,十九州一半都不能平账,再请旨。”
“礼部要筹办年节祭典,招待外邦使节,粉饰天下太平,要钱。”
“工部要修缮城池,维护各地基建,以及用工补助,还要钱。”
兵部就不用说了,逢年过节都是重灾区,刑部又来凑热闹,什么兑付缉盗赏格,抚恤公伤人员,赔偿冤假错案等等,五花八门加起来,竟也要五十万两。
完颜康本已看的满头大汗,明昌帝又给他扔了一叠账本。
“这是三司统计,今年的两季粮税,各地关税,榷场税,南朝的岁币岁绢,再加上盐铁专营收入,合共八百六十万两,而眼下要支付的,就约计一千六百万两,整整差了一半。”
扑通一声,完颜康从龙椅上摔了下来,忽然想下去走走,好让自己喘口气。
明昌帝弯腰看他,笑道:“这位子好坐吗?”
完颜康半晌无语,最后艰难道:“我听人说,皇帝挑担都用金扁担,敢情是表面镶金啊!”
明昌帝哈哈大笑,一挥手,又将一撂奏折推倒完颜康面前,道:“你还没看这一撂呢。御史台参朝庭大员,皇亲国戚,通政司参镇边大将,异见政敌。
吏部、兵部、礼部,工部,刑部一起告户部压款,户部告吏部虚官,兵部空饷,礼部、刑部、工部,大小衙门通统都报花账。
武将们天天请兵请粮,吃不饱就闹兵乱,文官们个个要改要革,没钱捞就罢工不干,还有各种各样大案小案,真案假案,错案冤案,无中生案……”
明昌帝气喘吁吁说完,一屁股在完颜康旁边坐下,叹道:“孙贼,要不这皇帝你来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