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岁的生日晚餐,吃得并不能算太有滋味。
许渭尘洗漱后,换上母亲给他准备的新睡衣,在卧室靠窗的沙发椅上坐了一会儿。
墙上那十几张因年代久远有些变色的海报,是许渭尘和父亲一起贴上去的。
许渭尘小学时对这个当红女子偶像团体很狂热,连穿搭都要模仿。一个男同学在背地里说他娘娘腔,被他知道了,去和对方打架,双方父母都被叫进校长办公室。
许渭尘先动的手,男孩家长要求许渭尘停课。
父亲向对方家长递出名片,知名事务所的知名律师,为许渭尘据理力争,像在法庭做结案陈词,将对方家长唬得不敢说话。
最后两人都只被罚在傍晚留校,当了几天义工。
没多久,父亲在网上给许渭尘拍到这些限量或绝版的海报,在一个周六下午,和许渭尘一起,把它们贴在墙上。
许渭尘一张一张看过去,把睡意都看没了,便关掉灯,走到窗口,稍稍拉开窗帘,看街对面的房子。
车道旁停着唐既明送他的车,此刻成了一团黑影。
黑影再往上看,庭院里的橡树挡住了唐既明房间的落地窗,越过光秃的树干,许渭尘看见唐既明房里的灯还亮着。唐既明完全没有拉窗帘,整扇窗散发淡黄光晕,像橡树后有一个方形的月亮。
许渭尘怔怔看了一会儿,难得地愿意回忆起他和唐既明的旧事。
尽管和母亲从小到大的闺蜜林雅君阿姨见过几次,也常听母亲提起唐既明的名字,许渭尘有记忆以来,第一次见到唐既明,是在十六岁的夏天。
许渭尘父亲刚过世没多久,他家对面的邻居搬走了。
将房产翻新后,房产中介在橡树前方,草坪靠近车道的地方挂上可出售的醒目标牌。
房子售价很低,所以一整个夏天,那栋房子都很热闹。周末经常有房产开放日,前来参观房子的潜在买家在门口进进出出,把两边的车道都占满了。
尽管房子装修得很漂亮,但由于曾经发生过的那场惨案,以及得知惨案当事人的家人并没有搬走,来看房的人最终都没有出价。
而林雅君就是在八月上旬,一个开放日的傍晚,带着唐既明出现在许渭尘家家里的。
那天l市已经出现了秋天的迹象,风变得很大,带着凛冽的凉意,把行道树的叶子刮下来,不断在空中翻飞。
许渭尘背着大提琴,从老师家骑车回到家里,发现车库门口停了一台黑色的旅行车。开门进去,便看见餐桌旁坐着林雅君阿姨,和一个比他大些的男孩。
雅君阿姨眼眶泛红,叫了许渭尘一声,男孩也看向许渭尘。男孩肩膀很宽,面容英俊,与脾气糟糕的许渭尘不同,他天生带有一种可靠可信的成熟气质。
他冲许渭尘点点头,露出一个很淡的笑容,就像他们是什么老朋友似的。
许渭尘看见他的第一眼,便和现在一样,既讨厌他,又不讨厌他。
“渭尘,这是唐既明,”母亲对许渭尘说,“雅君阿姨的儿子,他们要在我们家住几天。”
当晚,唐既明住进了许渭尘家地下室的客卧,林雅君则和他母亲睡一间房。
尽管母亲没和许渭尘多说什么,但起居室里泄露出的低声谈话,凌晨林雅君压抑的哭声和母亲的安慰,让许渭尘听了出来,林雅君的丈夫出轨了她的女下属,两人正在商讨离婚。
许渭尘刚结束夏校回家,暑假的阅读作业早已完成,余下的半个多月,只剩每周三次的大提琴课,和工作日上午在学校的夏令营义工。
大概是不希望孩子在家听见什么,第二天一早,母亲就委派许渭尘带唐既明去看他的高中。
唐既明比许渭尘大两岁,已经可以开车,但许渭尘憎恶坐车,又正值叛逆期,不想和任何相近年龄的男生说话,没等唐既明把车子从车位倒出来,他已经默不作声地骑车离开了家。
唐既明没有叫他,很慢地开着车跟在他后面,在等红绿灯的路口,两人会并排停下。
许渭尘用余光看驾驶位的唐既明,只能看见他的下巴,和搭在方向盘上骨节分明,血管微微凸起的手。
旧旅行车的车漆已经不亮了,细看全是划痕。踩油门也发出一种旧车特有的声音,拖拖拉拉的,像长跑精疲力尽,一口气却提不上去。
不知为什么,许渭尘发现自己很难忘记那天的每一个细节——也可能他是很难忘记和唐既明从头到尾的每个瞬间,虽然他不愿承认。
家到学校,骑车只需要二十分钟,许渭尘在自行车位停好车,唐既明已经朝他走了过来。
“你随便看看吧,”许渭尘没看他的眼睛,完成任务式冷淡地说,“路和建筑都有标牌,我先去当义工。”
说罢,他便穿上义工马甲,戴好工作牌,在接送区挤出假笑,把来上课的吵吵嚷嚷的小孩送去教室。
十点钟工作结束后,许渭尘四下张望,没发现唐既明的踪影。恰好几个关系不错的女孩找他一起去喝咖啡,他便答应了,把唐既明抛在脑后,和她们一道去了离学校不远的一家咖啡店。
他们吃早午餐,聊了会天便散了。
许渭尘走到自己停车的地方,发现自己的公路自行车居然不知所踪。
l城治安很好,以前从未发生过这种情况,许渭尘愣了两秒,咒骂了一句,正不知怎么办,一滴雨落在他的脸上,而后是手背和肩膀。
他的懊恼达到顶峰,身后忽然有人叫他:“许渭尘。”
许渭尘转头看,黑色旅行车车窗降着,停在离他不远的地方,唐既明竟然神通广大得找到了他,用一种温和的,所有人都会感到心安的眼神看着他:“下雨了,你上车吗?”
“我车被偷了。”为了防止唐既明问,许渭尘一上车就脱口而出。他骂了句倒霉:“一会儿不知道怎么跟我妈说。”
“现在还早,我们开车找找,”唐既明升起车窗,安抚他,“找不到就再买一辆。”
“什么买一辆,说得这么轻松?我车很贵好吗,能换两台这破旅行车了,”许渭尘横眉怒目,“我妈本来就不想我买这个……”
他又急又懊悔,闭上嘴不说话了。
唐既明没有动气,启动了车,慢慢向前开,像真的替许渭尘找起了自行车来。
旅行轿车虽然旧,车里的味道并不难闻,座椅的皮应该是新换的,皮革味混着香薰里的檀木香气,有一种干净和温暖的意味。
许渭尘心情奇妙地缓缓平复下来,看着缓慢掠过的街景,想了一会儿,闷闷地对唐既明说,可能在附近某个比较乱的区。
“不过肯定找不到,偷了一早藏起来了,哪会放在路边。”许渭尘说着,又很悔恨,俯身把脸埋进手里,大喊大叫,骂自己蠢。
不知是不是他记错,唐既明安慰他时,声音像有些笑意:“没关系,你指路,我们过去看看。”
那天的经历十分有戏剧性,来到许渭尘猜测的街区,转了两圈,他们竟真在一个仓库后方的空地上,看见了两名社会青年围着许渭尘的车,像在评估车价值几何。
“我过去,你在车上等着。”唐既明告诉许渭尘。
许渭尘有些畏惧,拽了他一下:“算了吧,报警好了。实在不行有保险。”
“小事情。”唐既明笑了笑,兀自下了车。雨还在下,他戴上了运动外套的帽子。
许渭尘看着他的背影,忽然想起母亲似乎提过,林雅君所在的城市比l城乱上许多。许渭尘将车窗降下少许,见唐既明和那两名青年说话。
但因为隔得远,听不清谈话的内容,没说几句,忽然见唐既明从外套口袋里掏出什么,青年们破口骂了几句,后退一步,转身逃走了。
唐既明等他们消失,才推着许渭尘的车走回来。走近时,许渭尘看见他灰色运动外套的帽子和肩膀都被淋成了深色。
他打开后备箱,把车放进去,而后回到驾驶座,关上了车门,许渭尘闻到了雨的气味,注意到唐既明的眉毛和脸都湿了。
雨水使他的脸变得更柔和,像上了一层清漆,唐既明的瞳孔像黑色的玉石。他与许渭尘眼神相交,又使许渭尘看不见底。
许渭尘那时没出柜,甚至还不是很确定自己的性向,因为他从来没有喜欢过任何一个人。但是快得要跳出胸口的心跳,和发热的脸,让他似乎忽然明白了什么。
“你怎么拿回来的?”许渭尘小声地问。
“我说我是c城来的,”唐既明微微弯了弯唇角,“给他们看了我的模型枪。你们这的人挺好糊弄的。”
他这句话中也包含了许渭尘,许渭尘应该指出来,但当时没有,他用很轻的声音说了谢谢,唐既明听到了,说“不用谢”。
回到家时,雨下得非常大,唐既明从扶手箱里拿了伞给许渭尘,他自己又戴上了还未干透的外套帽子。
进门后,母亲们已做好了饭,林雅君情绪好多了,问他们觉得学校怎么样,唐既明说很好,一字未提方才的插曲。
都怪唐既明体贴温和,对许渭尘太好,害许渭尘觉得他可能也喜欢自己,至少是希望和自己成为朋友的。他们在一起度过了连体婴似的半个月。
这是许渭尘认识唐既明后,与他的关系最松弛的一段时间。
唐既明送许渭尘去做义工,上大提琴课。许渭尘嘴上不饶人,还想一出是一出,常在回家路上突发奇想,支使唐既明带自己去这去那,把唐既明当奴隶,常叫他在车上等几小时。
唐既明从来没有怨言,许渭尘使唤他之余,暗自觉得有些离不开他,愈发粘着他,去哪都要唐既明接送。
暑假结束前夕,许渭尘让唐既明载他去市区的书店,买下个学期的阅读书目,唐既明也在书店逛了一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