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二凤腿肚子已经转筋了,原地蹦了两套广播体操,然后顾不上路黑,疯狂往山下冲去。
头重脚轻,摔了数不清多少个屁股墩儿,二凤这才逃下了陈仓山。
小溪边的大槐树下,果下马慢悠悠啃着野草。
李二凤看到远处的城门方向,恍惚若有灯火闪烁,闻到人气儿,心里这才稳当一些。
他哪里知道,今夜的陇州城,为了他,已经被折腾了个底朝天。
也是累的,也是吓的。李二凤满头大汗,汗水把眼睛都迷了。小溪边,他捧起溪水,匆匆洗了把脸。
洗干净脸上汗渍,顿觉神清气爽。上马正要回家,目光一撇,溪边不知何时已经站过来一个黑影。
“孩子,不是要借火折子吗,你跑什么?”
啪嗒一声,列位听仔细了,都知道是打火机。
隋炀帝大业元年,陇州城外,陈仓山下,有人手持打火机,点燃了一支华子。
真他娘荒唐,作者起猛了。
看那人有影子,嘴里有吞云吐雾的进出气儿,李二凤虽然不明所以,但自然也不怕了。
陇州姓李,小爷城里吃西瓜都不给钱,家门口还能让人欺负了?
话虽如此,小孩子仍不失警惕。李二凤抓紧果下马的缰绳,缓缓问道,“你谁?奇装异服,大晚上荒郊野岭乱跑?”
“我是个没家的人。你不也是大晚上荒郊野岭乱跑?”
李二凤眯着眼看得仔细,那溪边黑影,确确实实是个人,是个中年人。
中年男人邋邋遢遢,打着赤脚,一身六十年代的补丁军大衣。满头蓬松乱发,摘了帽子,正在擦拭着脚上的陈年老垢。边擦边抠,上下其手,顺带塞了塞杂毛外翻的鼻孔。
李二凤想,刚才自己一路前滚翻从陈仓山跑下来,这中年男人没道理比自己快;他悄么哑声来到身边,自己竟也没个察觉?
本来不想跟陌生人多搭话,可二凤还是忍不住好奇问道,“你这人走路没声,什么时候下的山?”
“早了,我在溪边等你半天了。你在下游洗脸的时候,我在旁边已经泡了很久的脚啦。”邋遢男人呵呵笑道。
李二凤抹了一把脸上没干的溪水,心里问候了男人的母亲。
无言翻身上马,正待要走,男人忽然道,“小朋友,我来这里就是为了找你。咱俩见过面啊。”
“我才没跟你见过面!看你鬼鬼祟祟,不像好人。我在陇州城混了这么多年,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你打此路过,倒是想问我要买路财?”
“呦呦呦,还‘混了这么多年’?娃娃你几岁了?可有五岁吗?”
“我……我都有十岁了。”
这邋遢男人瘦瘦弱弱,怎么也不像劫道的陌路强人。可李二凤却不敢再胡乱搭话,用脚拨了拨马肚子,这就准备冲刺回家。
“满嘴顺口溜,考研且得等十几二十年呢,整这么多四六八句有什么用?”邋遢男人大笑。
李二凤心说,这邋遢男人胡言乱语,总之是个疯疯癫癫的流浪汉,没必要多做纠缠。
二凤也不答话,摇鞭急拍马屁,小矮马当即弹射起步。再不赶回去,他真怕母亲着了急。
马没奔出去三十米,身旁一阵风,那邋遢男人飞也似得赶到身边,握住了他的缰绳。
“你且下马,我就几句话的事儿。”邋遢男人道,“你叫李二凤,今年满四岁。你爱跟大孩子打架,爱射箭,喜欢你好哥们儿家里、左脸蛋酒窝里有颗红痣的小姐姐,人家是好孩子,平常都懒得搭理你……”
“你小子觉得自己可是会骑个马射个箭,府上丫鬟是个小姑娘都喜欢你,其实你普通又自信。除了你娘你姐你哥,谁在意你?谁搭理你啊?还不是因为你爹做了个州官,你爹也不是啥好东西……”
“闭嘴!”李二凤大怒,“竟敢侮辱朝廷命官,回去就让我爹逮了你!”
李二凤奶声奶气,条理清晰,情急之下,嘴如加特林;动口更要配合动手,二凤说着,抡圆了小巴掌,冷不丁朝邋遢男人招呼过来。
打不着,恼羞成怒出拳如雨点,一拳一拳敲向男人,还是打不着。
男人只是笑着,也不后退,也不挪脚。只是或左或右不倒翁一般闪转,身形如同鬼魅。
二凤向身背的箭壶勾手,暗搭一支小箭。
竟然不中。
李二凤箭箭命中在空气上,没一会儿小胳膊就累软了。打也打不到,马缰又让邋遢男人紧紧攥着。
最可气是果下马,一点儿不像大哥给他讲的故事里那些英雄人物的名马,此马全无护主之心,嘶也不嘶一声,只是低头顾着啃草。
母亲从来不惯着二凤仗势欺人,每次二凤跟别人打仗,无论输赢,回来都要挨揍,往往是姐姐先揍他一顿,母亲再接力上手:
李二凤在家门口,面对大小孩子,只能一贯坚持游击战术,打得赢就打,打不赢就跑;打时狠打,跑时快跑。
狡黠顽童,一贯可以拿捏大人和小孩儿,现在的场面却颇为尴尬,打不赢,也跑不了。
二凤住手了,抿抿嘴,眼珠子滴溜溜往远处城门的灯火看了看,皱着眉头道,“有啥事儿,你赶紧说。”
“用不着慌,没啥大事儿。我只想问问你,小朋友,你叫什么名字?”男人问道。
“废话,你不是知道我的底细吗,我爹你也认识。识相的快走开,要么麻溜送我回府,我爹娘大大的有赏。”二凤揉了揉酸麻的胳膊。
“唉,离开紫微垣这才四天啊。”邋遢男人叹气。
“说些我能听懂的话行吗?你到底想干啥,没事儿赶紧让我走!”
男人也不管李二凤挣扎,仍是牢牢攥紧缰绳,自顾自道:
“五百年前,安天大会。你我一场欢饮,筵后,到九重天外散步,看那星河边上,生着一株九穗的谷子,金光闪闪;嘉禾旁边,又有一桩擎天巨槐,满树琼花。”
“我心甚爱,随手劈开星河,折下一截树根,你也俯身采下了那株九穗嘉禾。穿破白云,你又与我同来人间游戏,行至陇州,我把树根胡乱种了,你却把嘉禾投向了陈留郡。”
李二凤揪着自己的眉头,心想怎么摆脱这癫佬。
“我引你江南五百年的文人风骨,又接你塞北五百年武夫豪气,搅和了天精地华、星辰日月、风霜雨雪,才使这槐树根萌出一点芽来。”
“植树节么,家塾的刘先生,每年三月也常带着我姐我哥去种树。种树好啊,种树干净又卫生……”李二凤没好气,随口敷衍道。
听着怪言怪语,二凤也不敢笑出声,生怕惹怒了这来历不明的古怪疯子。
“种下此树,我径直回到青云之上,时不时也下来看看树木长势;陈留陈留,那时你却留在了陈留,在这人间流连晃荡了六十三天。”
“你说,人间的路从来不平,可是崎岖的过分了,你就要下来铲一铲。”
“你说,嘉禾为记,仙木为凭。如果你想不起来自己为何来这人间一趟,就拜托我下去提醒提醒你。”
“五百年前,陈留郡,我给你提过一次醒;现在,我仍如约,再来这陇州。”
“五百年风风雨雨,五百年寒热;多少无涯过客,从陈留到陇州,从江南到塞北,在大槐树下,在嘉禾旁边,来了又来,去了又去。”
“当年的九穗嘉禾,开了又败,大树却只管枝繁叶茂。他也留不住夏末开败的槐花,留得住的,怕是只有泥土里、树根边,五百年厮杀不止的几窝蚍蜉蚂蚁。”
李二凤实在忍不住笑出声来,学着邋遢男人的语气,道,“那么请问您万寿无疆的老人家,您是说,我们五百年前就认识?”
邋遢男人讲到动情处,塞了塞飘逸而出的鼻毛,续上一颗华子叼在嘴边,并未点上。男人眼光怔怔地望向槐树,却没松了半分拽着缰绳的手。
李二凤大笑,“我娘给我讲过以前骗吃骗喝、推销假冒伪劣丹药的小道士,同伙是八九十的老头子,小道对人讲,自己寿可千岁,老头儿是自己儿子。你不妨试试这法子……”
男人对二凤的嘲笑充耳不闻,继而又道:
“自古‘蚍蜉撼树’,几窝蚂蚁,啃能啃几分树根?这五百年狠人猛人能人恶人,多少人都化作树根下的土泥,可大树仍是枝繁叶茂。”
“近些年却不知是怎么了,这树根底下实在不太平。蛇虫鼠蚁们为了那口嫩叶子,你打我我打你,就跟你这性子一样冲,打的快绝户了。你跟我说,你就是看不惯不太平的事儿。”
李二凤实在是不耐烦了,道,“那您就劝劝蚂蚁们别打了,再不行您再引引我们人间的什么‘风骨’、‘豪气’,让蚂蚁们干脆点儿分出高下。再不济您把长江黄河灌到蚂蚁窝里,毁灭吧。我求你了,让我回吧,我给您跪下行吗?!”
“这都小事,小事。我是能干,但有的因果,开始已经注定了。我不是你,没那么多闲心,我不想亲手掺和。”
邋遢男人松开了缰绳,两只糙手伸进漏了洞的裤袋里,找他的打火机点烟。
李二凤眼见邋遢男人松开了马缰,再也不想听这疯子废话半句,撩腿赶紧拍马。
“这孩子……”
邋遢男人也不再追赶,只是找不见打火机,香烟还叼在嘴里。
男人胡乱舞动起两只糙手,然后把双手攥成一个奇怪手势,缓缓放在小腹前。
李二凤的马后突然涌起万丈金光,他不由好奇。放慢速度,刚回头看时,已听到轰隆一道天雷,转眼砸到邋遢男人的头顶。
“我去……”不待二凤开口,毫发无损的男人吧嗒吐出一口被雷击点燃的香烟;烟气成团不散,瞬间笼罩了李二凤全身。
这烟团裹挟着里面的顽童,化做一朵飞云,向着大槐树荡去,飘飘摇摇,之后越变越小。
让未成年人吸二手烟,缺德啊。
开始还能听到少年的惊叫,慢慢地,烟团整个飞进了树底的虫洞。
陈仓山下,长夜杳然。
只有果下马停在槐树边,悠闲啃食着野草。邋遢男人,也一并无影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