诏狱的冷,不曾待过的人是不知道那份滋味的。
特别是对于呼风唤雨惯了的人来说,这份冷更是透骨心寒。
“呦,魏公公,昨儿的饭还不吃啊?都嗖啦。”
污秽监牢身处,多的是骚臭之味。
有一半人高的猴脸杂毛太监,正端着几碗不知从哪家宫中抠下来的饭菜,顺手将其盛了过来,甩给那监牢中的失语之人享用。
这失语之人,正是魏忠贤也。
自那一日他被新皇冤枉,俘虏入狱以后,所有的人间冷暖,他又尝了一遍。
为什么说是又呢?
因为在他入宫以前,他就已经品尝过一次了。
身为人下人,人人皆可倾轧的底层痛苦,他曾发誓,绝不再受此苦。
若真有那一天,他宁愿先死。
可惜啊...诏狱之中,就连想死都很困难。
锦衣卫现任代指挥使知道他魏忠贤重要,特意派好些人看管他。
一旦魏忠贤有任何轻生的举动,立马就会被人阻止。
而在看管之余,羞辱这位曾经的大太监,也是一份趣事。
最开始魏忠贤还能用自己大太监的威压逼得几人不敢造次,可随着群臣弹劾自己的奏章越堆越高,皇帝又对自己不闻不问之时,这些人的爪牙便出现了。
他们羞辱,体罚,不给自己睡觉,任凭他魏忠贤如何大吼大叫也毫不理睬,一连数日下来,整的魏忠贤满心绝望,竟然失语了。
所谓失语,便是受刺激到了极致,人无法接受现实的一切时,自我保护的方式罢了。
哐哐当。
大门被打开,猴脸太监不知何时带着三个与他同样丑陋的太监钻了进来。
“指挥使说了,这个人不能死。”
“可他已经绝食两天了,怎么劝都不吃。”
“哼,那就是敬酒不吃吃罚酒了。他不会还以为自己是皇上面前的红人吧!”
三人对视一眼,当即动起手脚来,将魏忠贤整个架起来,任凭他如何反抗也无济于事。
随后一位太监手持馊饭,干脆利落的将饭菜给硬塞了下去,呛得魏忠贤浑身战栗不知。
他到底还是有大太监的心性,怎能让这三个原本给他提鞋都嫌的人欺辱。
可恨呐!当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啊!
魏忠贤心念于此,挣扎更甚。
只可惜他养尊处优惯了,又上了年纪,怎么也拗不过这三位太监。
不多时,一碗馊饭已经被强摁进了魏忠贤的嘴里,他反呛一口,嘴边,鼻腔内都是馊饭。
那又臭又腥的滋味,差点叫他呛死。
“你们三个腌臜东西,我要杀了你们!田尔耕,许显纯呢,都给咱家出来,咱家要你们杀了这三人!!”
只可惜这话刚一出口,魏忠贤的小腹处便被人狠狠的肘击了一下。
他啊了一声,整个人立马瘫软在地,瑟瑟发抖起来。
“魏公公,还以为自己是秉笔太监呐?您的官威呐,冲着铁链去发吧!哈哈哈!”
三人大笑着离开,却是引得诏狱内一片嗤笑之声。
原来这诏狱之内,关押的不止魏忠贤一人,许多人曾经都是被魏忠贤捉进来的。
入了这门以后,当真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可想而知,他们该有多么恨魏忠贤。
如今魏忠贤居然也落得跟他们一样的田地,当然发狠讽刺道。
“魏忠贤,你也有今天呐!你个没根的东西,要不是有天启那木匠皇帝给你撑腰,你哪能活到今天。老子今天能亲眼看到你倒台,就是死也无憾了!”
“呦,这不是大太监魏忠贤嘛?怎么也跟我们这些下人一样,来这诏狱蹲着了?你还嫌饭菜差?你要是不吃啊,给我们吃!”
说着,从隔壁牢房便伸过一只手来,丝滑的将魏忠贤剩下的半碗馊饭给抢走。
魏忠贤猛然扑过去,却落了个空,脑袋狠狠撞在了牢门上,又是一阵钻心的疼。
诏狱内的其他人看到这一幕,纷纷大笑难止,就连牢头们都投来不屑的眼神。
魏忠贤望着他们,牙根子都要咬碎了,他心中暗暗发誓,若是还有东山再起的那一天,自己一定要让这些人付出代价。
还有那些外面弹劾自己的官员,那是一个也跑不了,全都得陪葬!
只是现在的他,还有可能重登高位吗?
正当他趴在地上喘息,胡思乱想之际,诏狱的大门再次开了。
返回的依旧是那三个太监,只不过不同于先前的嚣张,现在的他们没有任何神情。
他们自进门开始,便卑躬屈膝,不敢抬头。
到了魏忠贤的牢门前,二话不说,将魏忠贤拖出牢房便往外走。
谁人也不知道魏忠贤被脱去了哪里,大家都以为他要被砍头了,纷纷欢呼起来。
就连魏忠贤自己也是这般想的,想着这一天总算是来了。
结果他们出了诏狱以后,当即进了一间密室。
这里往往是锦衣卫用来秘密审讯犯人的,现在怎么用在自己身上了。
他被抓的事情,那可是人尽皆知啊!
只是这三位太监虽然将魏忠贤带到了,却没有上任何的刑。
正相反,他们还将魏忠贤脚上的镣铐给卸了下来,让他走的更顺畅一些。
此时密室内仅摆放着一张桌子,一把椅子,桌面上累叠着一摞纸,以及笔墨,像是让人交代些什么。
“魏忠贤,皇上有口谕,令你将今年所做恶行一五一十的写下来,少一件都不行,若你坦白则从宽处理,若你隐瞒,则严惩不贷。”
三位太监总算是开口了,由领头的解释道。
魏忠贤闻得口谕,慌忙跪下听旨,可听完过后又心如死灰了。
让他把近些年来所犯的事情全都交代出来?那还不如一刀杀了他算了。
这倒不是他骨头硬,实在是那些事情若是抖搂出来,原本挨一刀的事,立马就能变成挨千刀。
全说出来,只怕九族都难保啊...
皇上这到底是玩的哪一出啊,魏忠贤暗自想到,他已经是个死人了,又何必玩弄一次自己呢?
无奈之下,他也只好站在了桌旁,挤出笑脸面对三位太监道。
“三位小哥,敢问你们谁会写字。”
“你且放心好了,我三人都识字,皇上特命我三人为你代笔墨。”
“多谢,皇上之体恤,老奴铭记在心。”
魏忠贤心中稍有触动,那十六岁的少年天子,竟然连这一份细节都注意到了。
心念至此,他也没什么好顾虑的了。
左右不过是伸脖子一刀的事,他一咬牙便将近些年来自己所做的恶行一五一十的说了出来。
这些恶行基本都是天怒人怨之事,就算是眼前的三位太监,在听完这些事情以后,都是义愤填膺,连写字的手都在微微颤抖,竭力克制自己不去殴打魏忠贤。
魏忠贤心知肚明,也只能是越说越小心,最后弄得满头大汗,语气也越来越恭敬。
约莫一个时辰后,数张写满字的罪状便已然完成。
魏忠贤至此也是万念俱灰,只待等死。
也就在此时,密室门再次被松动,随着一阵扭曲的声响传来,一身素朴的新皇已然出现在了密室之内。
密室内的四人连忙下跪,匍匐在新皇的脚下。
“参见皇上。”
“不必多礼,起身吧。”
新皇语气冷漠,似有怒火藏于心,只待一根干柴点燃。
魏忠贤一愣,这根干柴便已经出现在了新皇的手上。
因为新皇一进门,便拿起了他的罪状查看。
“所有的罪状都在此了吗?”
“是,老奴不敢有半点隐瞒。”
“嗯...”
新皇看得仔细,只可惜越仔细,魏忠贤额头的冷汗越多。
每一次的书页翻动,都让他的心弦为之一紧。
结果到了最后,新皇的一句话,直接将心弦给绷断了。
“不对啊...魏忠贤,你仍未写全呐!”
魏忠贤慌忙跪下,连忙磕头道。
“皇上明鉴,老奴所做一切恶事,皆已在此,未曾隐瞒过半分啊!”
“我指的不是这个,你的功呢?为何不记上?”
“功...老奴如何有功...”
“你辅助天启帝查办江南矿税,商税之功,为何不提?”
新皇不知何时,已端坐在椅子上,虽查阅罪状,眼中怒气却已然消散,再次望向魏忠贤时,竟是平静如水。
而他的一番话,却叫魏忠贤的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
魏忠贤遭人唾骂多年,从未想过自己会受到任何公平对待,不曾想今日却真真切切感受到了何谓公平。
他顿时鼻子一酸,俯首拜倒,已然是泣不成声。
皇家并未忘记他啊!
一瞬间,这位新皇在他心中的形象,仿佛不再是那位少年天子,而是一位值得托付一切的明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