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里总是能够望向层峦叠嶂的群山之间。
在源村生活了十八年的李暮辞内心总是矛盾的。
于情,他李暮辞被这个村子的人收养了十八年,使他们养活了他,并且对他视如己出,让他在这些年来的日子里活的很好,因为村子里没有后人的缘故,他理应留下来在这里照顾他们,直到他们这一辈人全部逝去。
于理,李暮辞终究是个青年,一成不变的村庄和山脉终究会让他感觉到枯燥,他也渴望着见证外界的世界,所以他在早上练村里面的剑招,在早上和黄昏喜欢在这个亭子里眺望群山万壑,只有这时他的内心才能够平静如水。看着眼前银装素裹的群山在微微升起的骄阳下闪闪发光,一片连着一片绵延不绝,在天地间一直通向看不见的远方,他的内心总是会腾升起奇异的感觉。
“山的尽头,是什么呢”他这样想到
“他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吗?”龙四想到
李暮辞身后不远处的一方丛林间,一道黑袍修身的高瘦人影站立在几丛洒满落雪的杂草间,身上的黑袍却并未沾染半点白色,黑色斗笠下黄色的竖瞳死死盯住不远处的李暮辞,手上的罗盘此刻几欲脱手而出。
此人正是刚刚屠灭了东煌村的龙四,遵循着罗盘的指引,他也终究一步步摸到了山上来,找到了不知道多少人多少年来寻找的那个人。
“杀掉村子里的人,然后掳走他就行了,就这种垃圾居然要我们花费这么多年去寻找,真是大材小用了...”龙四用余光看向山脚下冒着袅袅炊烟的村落,瞳孔中的凶光缓缓溢出。
“真是个简单的任务,不是吗?”
“当然...”龙四下意识的刚一回答,猛然乍惊过来,右肘猛地抬起,狠狠向身后抽去,同时头也不回的身体猛地向前冲去。
“只要抓住面前这个家伙...”龙四看着近在咫尺的李暮辞
“嗯?”李暮辞疑惑的转过身来看向身后的草丛,树梢上一只雪鸟正好奇的望着他,随着翅膀的扑腾稀稀疏疏落下蓬蓬积雪。
一炷香后
“说吧,谁派你来的”林田淡定的提起面前只剩下半个身子的龙四,漠然地说道。
“呵呵......你们完了,我师父已经知道了,你们马上就都要死了......”龙四只剩下的半张嘴里沙哑的发出漏风般的声音来,滴滴哒哒的鲜血顺着已经消失不见的半边身体涌出,染红了他身下的雪地。
“等他来了再说吧”林田没有多问,手掌向下一压。
“看来是瞒不住了”林天身后,一个伛偻着身躯的老人从树后悄无声息的走出,没有看地上已经变为一滩肉泥的龙四,抬眼望向天边。
“能做到,我们都做了,剩下的只能靠他自己了,毕竟我们......”“行了”另一个林间冒出来的长发大汉打断了林田的话,“东西我做好了,通知一下他们准备吧”那人淡淡的说道。
林田怔怔的望向远方,良久,只是幽幽叹息一声“又刮起西风了......”
......
青源山下观源村,青源亭上眺源途
源起何处?
我不知,源自知
用指尖抚摸着不知何人印刻在亭柱上的文字,感受那冰凉的触感,李暮辞最后转首望向远方,那里的群山间,一轮红日烈烈当空,映的他睁不开眼。“不知道太阳从天空俯瞰大地时,是什么样的景致呢”他心里想到。
等到李暮辞下山时,已经是正午时分了
踏着蓬蓬碎雪走下山路来,李暮辞在源村门口就嗅到了一股浓浓的酒香和肉香,这些平常时间里所难以出现的,顾玄节里却是毫不吝啬的出现在村里。
“喂,大过节的,你小子又一个人偷偷摸摸的跑哪里去?”李暮辞正恍惚着向前走去,没注意到和一个袒胸露乳的家伙撞了个满怀。汉子撩起脸上的长发,剩下那只手上拽着一个狭长的铁盒子,眼睛瞪得大大的盯着李暮辞。
“走,喝酒吃肉去,别在这儿磨磨蹭蹭了”不等李暮辞狡辩,大汉手一拐,夹住李暮辞的脖颈就大步流星的向村中心走去,李暮辞踉踉跄跄的跟在后面扑腾着,健壮的身躯仿若一只小鸡仔一般任由壮汉摆布。
不多时,一行人已经来到了村正中。中心地区的积雪已经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片干净的草席随意的铺在地上,几十号村民零零散散的蹲坐在周围,中心处,一头硕大的烤猪正被架在签子上缓缓地转动着,身体中的油脂在炽热的火焰下滴滴哒哒的落下,掉入火中,转眼间发出“嗤嗤”的声响。
散发出清香味的玄酒从一口大缸里不断舀出,倒入每一位村民的杯子里。清脆的杯盘碰撞声回荡在略显空旷的村落间,却也不失热闹的气氛。
“来来来,给我和暮辞小子各来上一杯!”长发的汉子终于放开了李暮辞,把手里的铁盒子往旁边的地上轻轻一放,便大刺刺的伸手去接了两杯玄酒来。一杯自己拿了,一杯直接凑到了李暮辞的鼻子面前。
“阿嚏”闻着面前清香的玄酒气味,李暮辞忍不住打了一个打打的喷嚏。
“死打铁的,你不知道这孩子喝不了酒吗?!”一旁一个矮小的中年妇女一把夺过大汉手里的酒杯,转头对着李暮辞笑着说道“哎,小暮辞,你先吃点烧烤,少喝点酒啊”
回想起去年顾玄节上李暮辞喝完酒之后的表现,大汉禁不住也摇摇头“得了得了,随他自己去吧”说罢,拿起烧烤架一旁的一柄长刀,从烤猪身上片下来一片厚厚的肉来,登时肉香弥漫在清冷的空气当中,让人食欲大增。
“没事的婶婶,我能喝”李暮辞却又将酒水从妇女手里拿了回来,也不管妇女絮絮叨叨的话,将清凉的玄酒灌入自己的喉咙里。
清香的玄酒入喉,先是醇厚的清香,渐渐变成了火辣辣的烧感,等烧感过后又化作一片绵香,一杯下去李暮辞的脸就禁不住红了。
“咳咳,既然今天是个难得的好日子,那么老头子也就唠叨唠叨大家了啊”看着林田等人笑着拍打着李暮辞的后背,一旁坐着的一个老人家终于缓缓站起身来,雪白的胡子和额头间深深地皱纹,无不彰显着老人的高深辈分。
“首先,这又到了一年一度的顾玄节了,老头子在这里先祝大家今天吃好喝好啊!”老人说罢,一旁的众人纷纷鼓起掌来。“村长所言极是”“说得好村长!”一时间,气氛热闹不已。
“其次嘛”村长说到这里顿了顿,转头看向刚刚灌下第二杯酒的李暮辞“明天就是暮辞你的十八岁成人生日了”他轻轻说道。
突然空气仿佛安静了很多,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喝多了酒的错觉,李暮辞感觉这一瞬间似乎大家都在看着他。
“咱们给你准备了你的礼物,看看吧”村长紧接着说道。一旁的长发大汉擦擦手,弯腰捡起地上的铁盒子,平时毛手毛脚的他此时却略显郑重的打开铁盒。
狭长的铁盒里装着一柄长剑。
“小暮子,咱们知道你喜欢这个,平时偷偷从你铁匠叔屋里偷剑去练村里面那半吊子剑谱咱们也知道,所以我们合计着要用就用个好的,就让你铁叔给你打了把好用点的......”
李暮辞轻轻放下手里的酒杯,立起身来。
这一刻,他似乎感觉到一切都在渐渐离他远去,唯独铁匣里的这柄剑在和自己变得越来越近。他慢慢走上前去,双手轻轻抚摩着冰凉的剑身。
暗黑色的剑鞘上细细的雕琢了一道道宛若游龙般细长的花纹,不知什么材质锻造而成的剑身捏在手里沉甸甸的,下方露出的剑柄呈暗色,末端微微凸起。剑身大约四尺,一股隐隐的锋锐气息仿佛随着空气微微扑面而来
“以后它就是你的了”一旁的林田唏嘘道
“对了”铁匠一拍头,“这玩意儿还没个名字呢,要不你小子来给它取一个?”他转头望向爱不释手抚摩着剑鞘的李暮辞。
细细抚摸着宛如钢铁鳞片般的剑身,头顶的骄阳恰到好处的映射而下,照射在剑身上,泛起点点赤红。
“就叫它赤鳞吧......”李暮辞轻轻说道
“对了”这时村长重新提了提嗓子说道,他的面色突然变得前所未有的认真。“你明天也满十八岁了,也是时候放你出去走走,看看这个世界了......”
“?!”李暮辞闻言,手中不禁一抖,赤鳞“当啷”一声落在地上。
“村长......”好半天,李暮辞才如梦反省般的喃喃道,“我暂时还不想离开这里......”
“你小子真是的!”林田走上前来狠狠一巴掌拍在李暮辞背上,发出一声闷响。“别担心我们”他心里仿佛明镜似的对李暮辞说道。“你小子天天上那亭子看远方,我们能不知道你心里想的啥?”他转头看了看周围的村民们,随着他的目光转动,李暮辞看见周围的人们那发自内心的微笑。
“老子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早就一个人提把刀走南闯北了,天下那么大,嘿嘿,就是生来给我们男儿去走的,想你这种年纪的到外面去见识见识,就叫少行人。想想,一个人一把剑,咱们再给你匀点盘缠,去外面好好见识见识,何不美哉?”
“少行人,少行人,年少者,当行天地也,方为人。嘿嘿,年轻的不出去走走缩着算个什么事?那不叫人,那叫乌龟!你小子不当乌龟,就给我滚出去好好走走,老子和他们几个还能撑个十来年,等我们干不动了你再回来。到时候带个媳妇回来,咱们村子的后代不就又有着着落了?”
“你小子哭啥?”
李暮辞终究还是红了眼眶。他知道村民们是替他着想,他也知道他们不是真的就舍得他离开,但是如他们所说,确实,自己所向往的是远方,但是这个对他有着再生之恩的村子,却是他内心里无法割舍的羁绊......
年少者,轻狂也,何抑其本心?
话已至此,李暮辞也不多说什么了,他缓缓低下身躯拾起赤鳞别在腰间,身躯缓缓低下,头颅轻轻与大地接触。
“嘭,嘭,嘭”三声,磕酸了村民们的鼻子,磕落了李暮辞的泪
磕完三个响头,李暮辞站起身来,略显哽咽的说道“十八年来,暮辞...暮辞蒙承各位乡亲们的照顾了......”
“小暮子”村长擦擦眼角,“你去一趟咱们村子的祠堂,咱们村的每一个人成年前都要去一次祠堂,这祠堂也有好多年没开过了,过会你去一趟那祠堂,咱们收拾收拾,今天就送送你”
一炷香后
李暮辞在众人的带领下走到了自己从未迈进过的祠堂门口。古老的祠堂周身已经爬满了绿色的藤蔓。拨开深绿色的藤蔓,依稀可以看出下方微微泛黄的瓷砖。木质的大门尘封已久,微微散发出腐朽的气息很快又被风中的玄酒清香掩盖,让人感觉玄奥奇妙。
“去吧,孩子,好好去里面看看,我们等你出来”
......
李暮辞走上前去,用手中燃烧着的火把点燃了悬挂在墙壁上的两盏古老油灯。油灯艰难的散发出昏黄的光亮,将祠堂内部照的设施照的朦朦胧胧。
祠堂有二十见方多,中间摆放着一张桌子,四面的墙壁上弯弯曲曲,在朦胧的灯光下竟然显得几分静谧。
李暮辞走近细看,才发现原来墙壁的内部竟然是一整面的类似于浮雕的东西。四面的墙壁上都十分精致的刻画着一片片的镂空雕作。有的好像飞禽走兽一般,有的又是一大块一大块的轮廓。有的雕刻似乎像人类一样,但似乎背上有长出鸟一般的翅膀,有的额头上似乎还有什么凸起。密密麻麻重重叠叠沾满了四面的墙壁。
抬眼望去,天花板上似乎也雕琢着什么。中间是一大片模糊的东西,好像还有一片小小的雕刻在另一边,还有一小块区域,由于光线的问题,则是看不真切。
他走到祠堂中心的木桌旁,依坐在一旁的木凳上。他看见桌上摆放着一张牛皮纸卷。展开牛皮纸,似乎是一副广袤无边的地图。地图上弯弯曲曲画满的一张,细密的注释遍布整个底图。
木桌上除了一张地图,还放有三个小小的酒杯。
凑近了去看,酒杯下面有四个小小的铜角支撑,杯樽上细致的雕刻着一些花纹,只是由于岁月的洗礼,现在早已磨灭的七七八八了。杯身周两只手柄,灵巧的附着在杯身上,显得杯身大气精致。
待到李暮辞走出一看,天色竟是不知不觉已经暮色了。
夕阳西下,红霞落满天边。祠堂的门口的村民们身上落满一层金辉,在夕阳下格外神圣庄穆。
都没有说话,大家保持着沉默,李暮辞走在前面,大家跟在后面,一群几十个村民向着源村的入口走去。
李暮辞走着走着,忽的停下了脚步。
他看着身后那群已经显得有些垂老的村民们,心里颇不平静。自己终究还是无法迈出那个坎,舍弃这些抚育自己的人吗.......
他感觉有什么冰凉的东西落在自己鼻尖上。
抬眼看天
下雪了.......
渺茫暮色里的夕阳映红了天,映亮了落雪,纷纷扬扬的盖在他的肩头,落在那些村民们的肩头。风在拂,雪在飘,一切都是那么的美好。
“别回头”一道温润的声音不知从何处传来。“往前走”
李暮辞怔了怔,突然笑了
他转身洒脱的向村外走去,一步步,不回头,直至村口时
李暮辞停下,背着身挥挥手,将脑后的斗笠往头上一盖,向前走去,任凭泪水肆意着从眼角滑落而下,他的内心却前所唯有的平静和安详。
身后暮雪纷纷,前方夕日欲颓,不远处的人们静静看着李暮辞笑,静静听着远方风声似哭。
试问,何处是吾乡?此心安处是吾乡。
却道,何路归远方?吾心所向即远方。
吾乡,寄吾之牵挂;吾心,载吾之本性。
吾心所向,即为自由。吾为何人?少行人,是也!
待到李暮辞消失在众人的视野尽头了,村里的众人依旧呆呆地站在原地,任由雪花飞扬,落满他们的身体。
“走吧.....”村长开口道,仰头望向天际的暮色。“暮辞,暮辞......”
“他会为我们感到骄傲的”林田淡淡的说道,眼眸深处闪过一抹蓝色。
村民们终究是三三两两的散去了。
暮色很快逝去,夜色降临,源村外的群山依旧如同一头头巨兽般安静的蛰伏在大地上,断断续续的狼嚎声再次响起。
时间缓缓流逝。源村,再次在这个平凡的冬日陷入沉寂。
离子时过半还有十分钟。
离子时过半还有五分钟。
离子时过半还有三分钟。
一道银白色的身影,没有任何征兆的,远远的出现在通向源村的那条古路尽头。
那是一道身着银白色长袍的高大身影,黑发齐耳,无声无息的向源村走来,幽潭般的黑色瞳孔穿透重重黑暗径直望向源村。
断断续续的狼嚎声此刻仿佛同时被掐住了咽喉。四面八方一片寂静,虫鸣俱寂,连风吹拂的声音都停止了。空气凝固一般,艰难的流转着。
男子迈出一步,下一刻,他就站在源村的村口,静静的向上方的牌匾望去。目光穿过黑暗,紧紧盯住古老的“源村”二字。几息后,他向内走去。
半分钟后,
“是你?!”
村子的后方,骤然爆发出无数道璀璨的蓝色光芒,那些光芒冲天而起,点亮了夜空。伴随着一片叫骂声,怒斥声,在村子后方炸开。天地间的空气在蓝光的照射下化作一片片乱流,在空间中四散开来。
不过数个呼吸,蓝光渐渐暗淡。
身着银白长袍的男子缓步走出。此刻,他的双眸已经化作璀璨的紫色,他仰天看向月亮。月光映在他的眼中,在紫芒中荡漾。
没有回头,男子消失在了古道的尽头。
子时,已过半。
群山之间,又再度响起了断断续续的狼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