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娲神于是乎捻起神枝,于那天池里一点,经过那洱神的洗礼,便将那点点祝福与磐神的部分身躯融合,再由无私奉献的羲神绽放他的光芒,于是乎,就诞生了我们,所以......”
“停停停老头子,我在这间茶楼喝了多少回茶了,怎么你老人家就会说个这个?耳朵都要听出茧子了”一个中年茶客毫不留情的打断了众人中间的老头子。
“是啊,换一个呗”“换一个,换一个”众人开始跟着一起起哄起来。
“老板”那中年人大吼一声“你们这茶楼咋说书的就会这一个?也不知道换一个机灵点的人来说书,这样下去,谁还来这里听书的?”
“你还会不会别的?”老板赶忙几大步走到老头跟前盯着他。看着眼前头发已经花白的老头有些手足无措的样子,他又忍不住稍稍降低了音调“老人家,要不你说个别的?”
身穿着灰白色袍子的瘦削老人站在中间涨红了脸,薄薄的两片嘴唇嗫嚅了半天,喉头上上下下滚动了许久,终究吐出一句“古人云......”
“好!”“再来一个”听着身后的茶楼传出的喝彩声和口哨声,老彭头涨红了脸,哆哆嗦嗦的跟老板说道“这......这不叫说书!实...实在是有伤风化!”
老板怜悯的看了老人一眼“没办法老人家,现在人喜欢听粉书了,您老那几句古人云没人听了,现在我这小本生意也容不下您老了,还请您另谋高就吧”
老彭头涨红了脸,在喉头发出“咯咯”的声音,但是终究还是没有吐出半个字来,转身向外面走去。
走出茶楼,正午的阳光晃了老彭头一脸,让他一时间睁不开眼睛。好不容易睁开眼睛了,世界又伴随着喧嚣声向他滚滚袭来。四周小摊贩的叫卖声,大街上的牛哞马嘶,仿佛化作一道巨大的网把他罩住,让他手足无措的站在原地一时间不知道如何是好。
“等等”身后一道声音传来,老彭头回身看去,刚刚茶楼的老板跟了出来,不由分说往他的手里塞了四个包子,“拿回去,给你孙子吃,明白吧?”说完,老板便急匆匆的又赶了回去,留下老彭头站在原地愣着。
好半天,他才反应过来,赶快把手里的包子在怀中揣好。是了,自己的目的是出来养活家里的小孙子。想起来自己那四岁的孙子,他脸上如同褶子的皮肤缓缓绽开了一个笑容。
他揣了包子,向城东一步步走去。
一路走,一路老彭头念念叨叨的“古人云,念神会好好庇护他的信徒的,果然,今天就显灵了......”他嘴里不断地念念叨叨,步子却不知不觉的慢了下来,渐渐地,他又停下了脚步。
稍加犹豫,他看了看日头,正午的阳光照在他花白的头发上,将白色的发丝映照得根根晶莹剔透,一层白花花的汗盐黏在他的身上,让他洗的发白的长袍紧紧地贴在了干瘪的皮肤上,他却浑然不觉,只是又朝东边看了看。
前方是一片渐渐荒芜的平原,稀稀疏疏的杂草在地面覆盖着,两三棵枯树歪歪扭扭的立在路边,上面不祥的停留着两三只乌鸦,不怀好意的盯着眼前的老人。
老彭头和孙子就住在这片平原上的一间小平屋。
四年前,老彭头的儿子和儿媳就是在这间平屋里生下了老彭头的孙子。
几息后,老彭头转身向城南走去。
一个时辰后,喘着粗气的老彭头揣着已经有点变软了的包子站在了群南殿下。
身旁来来往往的香客络绎不绝,清香的淡粉色祈愿花在两旁的树枝上美好的绽放,随着微风的吹拂散发出淡淡幽香。“阿嚏”花香与檀香混在在一起,让老彭头深深打了个喷嚏。但旋即他又紧张的擦了擦鼻子,小心翼翼的向上走去。
金色的阶梯上洒满阳光,白玉色的琉璃扶手在两侧流转着光彩,前方的大大小小的群殿里传来一阵阵虔诚的诵经声,让老彭头心里格外的安详。是的,今天是他应该来祭拜神仙的日子,儿子和儿媳就是跟着神仙走了,等他们什么时候回来了,有就是自己享福的时候了。他想起两年前的某个黄昏,儿子儿媳站在门口跟着一个和尚,满面笑容的对他挥手道“爸,大师说我们俩和佛有缘,要引荐我们去群南殿里面的梵音寺里进修,你先照顾好咱们的儿子,等我们学成归来了,就是你颐养天年的时候了!”
夕阳洒在一旁和尚的脸颊上,给那慈眉善目的五官镀上了一层金色。看着兴奋不已的儿子儿媳,老彭头当时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感谢神佛保佑”
“一边儿去”还没等老彭头再仔细回忆一下当年的画面,他只觉得腰间一痛,旋即整个人被狠狠地掼在地上。痛苦的撑起自己的身子,他用余光撇去,一道肥硕的身影摇摇晃晃的从他身边经过。胖子身着蚕丝金绸,五指上的玉石戒指在阳光下泛着异彩,脚上的靴子是华贵的紫貂皮毛做成,一张精致的青色手帕正从堆叠着肥肉的额头间揩去一层细密的肥油。
老彭头挣扎着站起身子来,解开怀中看看,包子已经微微有些瘪了,四个包子已经快要融为一体,老彭头忽的想起,自己一天没吃饭了,肚子不由得咕咕叫了起来。
“哎呀哎呀,曹先生亲临,在下有失远迎了”一道声音远远传来,一个手握禅杖的高大身影拨开人流迅速向那个富商走去。“咳,元丰主持的精神还是一如既往的好呀”高大僧人的两侧太阳穴高高鼓起,一身的红色袈裟在春风中轻轻晃动。
“主持?”老彭头心中一泠,顾不得腰间的疼痛就要起身。古人云“贵人难觅,回往勿堪......”老彭头本来还打算起身去理论理论,听见主持这两个字,霎时间如同一瓢凉水兜头浇下,让他不知所措。是了,面前这僧人是主持的话,那主持对面的那个人也必定是神佛之至诚之人了,甚至他的功德远远比自己的高,若是贸然去顶撞他,神佛必定不喜......
念至此处,老彭头直起腰杆就要走去,同是神佛之信徒,相信他以礼待人,别人也会以礼相待的......
“大师...”老彭头对着富商开口道。“主持近来身体可好?”“托您的福,身子骨还算硬朗...”两人自顾自的说着,身影渐渐消失在殿阶的上方。
老彭头脸上一阵青色一阵白色,好半天才回过神来,神色难看的缓步向一旁的侧殿走去。南群殿是按照香火贡献划分的祭拜之处,像老彭头这样的人就只配在侧殿的黄保殿上香祈福。
轻驾就熟的来到供香的黄保侧殿,老彭头慢吞吞的走到了殿门口,仰望着白色的殿角,只觉得一身的饥饿和疲惫都一扫而空。他转身望向门口懒洋洋坐着的卖香人,“多少钱一炷香?”“咳,五钱一炷香”卖香的呲出一口黄牙不耐烦地摆摆手。
“五钱?前段时间不是还是三钱吗...”老彭头话还没说完,就被卖香的老头不耐烦地打断了“咳,就两钱的香火都交不起?就你这样还来拜佛呢?”说罢,狠狠唾出一口痰来,有意无意,正好落在老彭头的脚背上。
老彭头额头青筋毕露,身子在春风间却如同秋叶般瑟瑟发抖着,自己好歹是读书人,怎么能......
卖香人瞥了眼攥紧了拳头的老彭头,咧开嘴笑了“怎么,你有意见?”他朝旁边不怀好意的努了努嘴,一队身负长杖的武僧正缓缓地循着一道道神佛殿巡视着,沉甸甸的铜棍在阳光下反射着寒芒。
老彭头收回目光,重新看向面前码的齐齐的紫香。“无论如何,自己今天还是得去拜一拜灵通神的”他这样想到。
他将骨节毕露的枯手伸进衣兜里,摸索了好半天,才摸出一小把铜子。又换了一只衣袋,又摸出几钱铜子。就这样从那旧袍子的几个兜里摸索了许久,他才好不容易凑齐了十五钱,这是他这段时间在茶楼里说书好不容易攒下的一点,如今便全数拿来孝敬灵通神了。
庙里的香火依旧旺盛。
四根古朴的暗红色巨柱撑起这座殿堂,原本白玉色的地砖经过岁月的洗礼变得有些黯然无光了。几个茅草外露的蒲团放在地上,上面三三两两的跪坐着一些衣着朴素的人。对于老彭头和他们来说,灵通神允许他们的祭拜已经是莫大的恩惠了。
灵通神端坐在庙堂中央,无悲无喜的聆听者人们的细细碎语。
老彭头捞起衣袍,神圣的将手中的三株紫香点燃,淡淡的檀香味顺着香尖升起,缭绕在这方庙宇之间久久不散。
古人云“心崇与神,所以神亦佑尔”
老彭头将第一柱紫香插上香土
“希望我的儿子女婿能够尽快学成归来......”
第二柱紫香上缭起青烟
“希望我的孙子能够衣食无忧的成长......”
等到第三柱紫香插上了,老彭头却想不起来自己要许什么愿望了。他呆呆地看着这三柱紫香燃尽,半晌了才回过神来,意犹未尽的跪坐在蒲团上,看着面前巍峨的灵通神,老彭头再度深深地磕了三个响头,方直起身子来,向门外迈去。
日头已经偏西了。
老彭头踏着草鞋,急匆匆的往城东边走去。自己平日里这个时候已经是到家开始照顾小孙子了,今天去拜神,不知不觉的便是耽误了,此刻倒是必须尽快赶到孙子那里去了。他解开衣袍,取出其中已经凉透了的包子来,小心翼翼的边走边把那四个已经紧紧黏住的包子掰开。一丝丝略微凝结的油香在空气中逸散开来,香味让老彭头舒服的打了个喷嚏。
他能想象出孙子在看见包子时惊喜的模样。
但是饿着的从来不是少数人,尤其是这个年成不景气的年代。
老彭头手里的包子很快吸引住了几个赤着上身的年轻人。
老彭头看见了几人不怀好意的围了上来,紧张的将包子塞进了怀里面。
“别藏了,我们看见了,老鬼”当头的年轻人咧开嘴笑了。他们团团将老彭头围住,摩拳擦掌的盯着他。“听着,老骨头,我们懒得动手,所以你最好自觉一点,明白吗?”他将双手张开“钱和吃的,拿出来”
老彭头被堵在中间,哆哆嗦嗦了半天,说道“古人云...”
“爷爷,你的脸怎么了?”彭沙好奇的问道。
“爷爷..爷爷在路上跌了一跤”老彭头努力的皱起鼻青脸肿的脸想做出一个微笑,可惜剧烈的疼痛让他失败了。
“爷爷,我好饿...”
“......”
“爷爷?”
老彭头回过神来,他走到四处漏风的房间里,拉开柜门,拿出一本书来,将它放在彭沙的手里。“乖孙子”他摸了摸彭沙的头。“你好好读这本书,爷爷马上就回来了......”
彭沙似懂非懂的点点头,拿起那本写着“古人云”三个大字的古书,凑眼前仔细打量着,但他不识字,以至于这本书是反着的他也不知道。“爷爷,你什么时候回来呀?”彭沙抬起头看向再度开门的老彭头。
老彭头沉默了下,他看向门外。荒凉的平原上,缕缕夕阳照在他的身上,将他映的一片金黄,他的脑海里不由得想起了那个带走他儿子儿媳的和尚来。
他看向远方,“爷爷马上就回来”
天边的云连成霞,承载起黄昏。
群南殿的香取盛会开始了。
一辆高大的宫辇在城区里缓缓前行,前面是一群沉默的长发之人默默地拉着车辇前行。宫辇上,一群和尚不断地搅拌着一口大锅,锅里面盛着一大锅稀粥,锅边上放着一盆盆烂菜叶子。
“布施天下,神佛慈悲!”宫辇上的和尚们手握念珠,一齐喝唱到。
“神佛慈悲!”“神佛慈悲!”“神佛慈悲!”宫辇下方,数百个面黄肌瘦的人衣不蔽体,疯狂的跟随着车辇前行。
每个月的这一天,南群殿的僧人都会到这片极度贫困的地区来布施,老彭头的高傲不允许他做出这样的事情来,所以他从没来过。
但今天他来了。
这和他想象的布施不一样。他以为会有很多圣僧手持白面馒头,一个一个人给他们发放,他以为会是井然有序的一切,他以为能够通过这种方式来让孙子饱餐一顿,哪怕自己丢掉尊严。
现在他只后悔他没带一个碗。
周围不断地涌出人来,他们个个面黄肌瘦,衣不蔽体,但是又似乎个个力大无穷,把老彭头挤的歪歪斜斜无法站稳。他们高举手中的破碗,破盆,破缸,去迎接高空而来的馈赠。
稀粥和烂菜叶子终究是落了下来。
有些落到了碗里,转眼间就“咕噜咕噜”消失在了碗的主人的喉咙里。有的落到了地上,转眼间,无数的手,盆,碗,缸便伸向那块土地,疯狂的在那片肮脏的稀泥中舀取着,舀起来后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咕噜咕噜”,又是塞到了喉咙里面。
老彭头啥也没带,他狼狈的在人群中穿梭着,袍子上沾满了暗黄的泥水,他也顾不上了。他试图赶到前面去看看能不能哀求圣僧的怜悯。
一天没吃饭的老人此时迸发出自己最后的力气,奋力拨开前面的人,他想起家里的孙子,想起寺庙里的灵通神,想起那天的和尚,想起儿子儿媳,想起古人云......
他终于赶到了前方。
他经过了那群拉车的人。
他们上身赤裸着,一根铁索紧紧地嵌入他们的皮肉里,将他们的肩膀给压垮下来,不知多久没洗过的头发杂乱无章的披散在肩头,双脚被大地磨的血肉模糊,一群人的汗水滴滴哒哒的润如下方的泥土,转眼间消失殆尽。
老彭头困惑的看向他们,他们不言不语。
他神使鬼差的拉住了一个人,问道“你们这是为什么,难道不疼吗?”
没有回应。
他又问了一遍,那个人终于转过头来,无声地张了张口,露出没有舌头的口腔。
老彭头愣住了。
但是那个人也愣住了。
眼泪顺着那皮开肉绽的脸颊流淌了下来。
老彭头怔怔的看着那个人,良久,他看见那人右上角的额头的一道疤痕。那人张大了嘴,无声地似乎要发出嘶吼,但终究还是低下了头颅,泪顺着眼落下。
那是他的儿子,老彭头的儿子。
那一刹那,老彭头的脑海中不断闪过画面,檀香与花香,殿阶,神庙,夕阳,和尚,平原,神佛,包子,泥泞,车辇,古人云。
他想的太多,以至于没有看见那后面汹涌的人潮,以至于他一下子倒在了地上。
下一刻,一双双赤足狠狠地践踏在他的身上。
他蜷缩了身子,无声地发出哀嚎。
古人云“神会带走苦难”
他感觉身上的肋骨在一根根断裂。
古人云“信奉神,神会庇护你”
鲜血顺着他的额头滚落。
古人云“神,天之子也”
他的身体嘎吱作响。
他的身体瘪了下去,他的腿断了,手断了,他的五脏六腑在呻吟着喷涌鲜血,他的脸颊在践踏中扭曲,他的脑子似乎要炸开了。
他想起了他的孙子,自己是来给他带吃的的。
他想起了自己还有个愿望没能说出来。
“我希望......”
他的身体化作一片血色的泥,烂在了这片泥泞中。
古人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