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出门买衣裳首饰,自然是骗人的。
玉嬛先前勤快地往客院跑了好几趟,都被梁靖拿重伤虚弱的模样搪塞过去,美食一碗碗的进了他肚子,想问的话却半点都没套出来。她又不傻,起初还没起疑,次数一多,便瞧出端倪。
这人分明是故意的!
就算伤势虚弱,哪有吃饭时有力气不用人喂,吃完就立马昏睡的?
显然是瞧出了她的意图,故意拿好奇心勾着她,坐享美味,还乐在其中呢。
瞧破这点心思,事情就好办了。
玉嬛最初执着探问,是担心梁靖来路不明,给府里招来麻烦,如今见外头平安无事,便打消担忧,剩下的便是猫捉老鼠般的乐趣——她非得出其不意,逮住一回,从那晏平嘴里抠出点东西来。
否则,太对不住她那几日的煞费苦心了。
客院里伺候梁靖的都是谢府丫鬟,要串个口供实在易如反掌,玉嬛今早晨起便编了个要出门逛的由头,叫人说给客院的丫鬟听,而后安坐在东跨院里,慢慢地靠窗誊抄谢鸿给她布置的碑文。
刚才抄得手酸,叫人取了碗米酒,趴在窗边吹着凉风歇息。
听客院的丫鬟说那晏公子出了屋晒太阳,当即叫人取了食盒赶过来,抓个正着。
……
今日天热,玉嬛叫小厨房做了甜滋滋的米酒和荷叶汤解渴,给梁靖准备的却是山药排骨汤。一进门,见他倚着廊柱站在风里,神情冷清似在出神,玉嬛的眉头便轻蹙起来。
“这个人真是……伤都没好呢,怎么又站着吹风。”
她站在院门口抱怨,无奈的声音随风送入耳中,柔软悦耳。
梁靖想回屋已是来不及,不动声色地将眼神稍稍涣散开,斜靠在廊柱上看她。
少女站在紫藤架下,身材窈窕,夏衫单薄,海棠红的锦衣裁剪得精致,半袖之下纱衣轻薄,白嫩的手臂若隐若现。底下是玉白的襦裙,裙角洒了碎花,自下而上,由密变疏,到腰间干干净净,只剩一条锦带束腰,系着环佩宫绦,显得身段儿高挑修长。
院子里风吹过,裙角在珠鞋边翻滚,秀洁的云似的。
而她娇丽的脸上则带着笑意,眉目婉转,秀致玲珑,双眸干净如稚子,目光往这边瞥过来,二月明媚春光般照进人心里去,又藏着点不易察觉的狡黠。
这般千娇百媚的小姑娘,前世两度家破人亡,身在险恶深宫,也不知受过多少苦楚。
为了永王倾尽所有,临终时又是怎样的心境?
有没有后悔过当初的选择?
梁靖心绪浮动,瞧了两眼便收回目光,低声道:“多出来走动,能恢复得快点。”
“那也得该到太阳底下呀,身体虚弱容易着凉的。好容易才醒来,可别让伤势变重了。招儿,待会搬个藤椅来到院里,能躺着晒晒。”玉嬛张罗着,叫人扶着他进屋,将那食盒搁在桌上,在对面的绣凳上坐下,吩咐石榴盛汤,旋即微笑——
“晏大哥,郎中说你失血太多,该多补补。你尝尝这个,好喝么。”
漆黑的漂亮眼珠瞧过来,一派关怀的模样。
梁靖唇角动了动,接碗尝了一口。
“很好喝,多谢姑娘费心。”他点了点头。
玉嬛睇着他,笑容如旧,“那就多喝点呀。”
梁靖“嗯”了声,慢吞吞将整碗汤喝完,半滴也没剩下。
不得不说,谢家的厨子手艺极好,梁靖虽在军中吃苦数年,却也是侯府金尊玉贵养大的,天底下珍馐佳肴见过不少,游历各处时,也尝过许多美食,寻常虽不挑食,舌头却精得很。
这一碗排骨汤进了嘴里,咸鲜正宜,味道可口,没忍住,又请石榴添了一碗。
……
连着三碗排骨汤入腹,梁靖原本锁着的双眉也舒展开来。
世间那么多苦闷的事,除了能醉解千愁的杜康,这熨帖美味的食物也能叫人心中宽慰。
梁靖暂将琐事抛在脑后,看得出玉嬛今日是特地来捉他的,怕是轻易蒙混不过去,随口道:“姑娘见人受伤,总要伸手相救吗?”
“倒也不是,只是看你那天可怜,先保住性命再说。”玉嬛接过丫鬟递来的茶小口抿着,目光仍不离梁靖身上,眼里是关怀好奇,“不过说起来,晏大哥看着也不像坏人,怎么会被追杀呢?若是碰见了麻烦,你说出来,家父或许还能帮点忙。”
梁靖唇角微动,淡声道:“好人才被追杀,坏人都追杀别人去了。”
“……是么。”
玉嬛脑袋垂着,小脸上浮起犹豫沮丧。
看来他还是不肯透露,喝了那么多她准备的美味肉汤也不肯,铁石心肠!
婉转迂回并无用处,便只能单刀直入。
她绞着衣袖垂眸,足尖百无聊赖地在地砖上蹭来蹭去,“晏大哥别怪我唐突,若搁在平常,碰见落难的人,我救便救了,不会刨根问底。可近来……我不时做噩梦,心里总不踏实。”
她咬了咬唇,两只手臂趴在桌上,抬眸低声道:“晏大哥半点都不愿透露吗?”
“还当你已打消了这念头。”梁靖亦没回避,直白点破,淡声道:“不是刻意隐瞒,实在不便奉告,并没恶意。姑娘救了我性命,于我有恩,放心,不管我捅过多大的篓子,都不会给你惹麻烦。”
“我知道呀。”玉嬛小声嘀咕,手指头扒拉桌上的核桃慢慢剥,“我就是好奇。”
“好奇什么?”
“你是个什么来头。”说话间,秀眉微蹙——嫌那核桃壳太硬,难剥。
梁靖一眼窥破,便伸手过去,“给我。”
玉嬛乖巧递过去,便见他两只手指夹住核桃,几乎不费吹灰之力便捏成两半。随即将外头硬壳捏碎,连里头核桃仁一道,放在她的手里。
指尖扫过她的掌心,比起他常年握剑的粗粝,她的掌心格外柔嫩。
梁靖觑着她,语气不自觉地温和了点,“不如,我讲些家乡的事给你解闷?”
他生得高挑英武,那张瘦削的脸上剑眉修长,双眸湛然,鼻梁嘴唇无不恰到好处,不是那种面如美玉的温雅味道,却有种深邃的英气,神情冷清,藏尽心事。
待那时常抿着的唇角牵起,便似月光破云而出,清冷而好看。
玉嬛笑生双靥,挑着核桃仁慢慢吃,满意点头。
大概有两炷香的功夫,她听他说起家乡茂州的山水风物,有奇峻雄伟的高山、奔腾险峻的峡谷、云峰雾绕的雪峰、春暖水溶的浅滩,有她没见过的奇形怪状的鱼和菌子,还有淳朴有趣的樵夫。
他说得简洁,断断续续的,没什么铺陈的话,却引人入胜。
玉嬛嚼着核桃听得认真,顺道请梁靖把盘子里的核桃都捏碎了,装回食盒里,留着回去慢慢享用。
石榴乖觉地续茶,两人断断续续地聊着,直到梁靖面露苍白,咳了几阵,玉嬛才依依不舍地打住,起身告辞,“晏大哥身体不适就先歇着养伤吧,晚上我再叫人送些汤过来,给你补身体。”
梁靖手扶桌案,低声道谢,“多谢费心。”
等玉嬛快走到门口的时候,忽然又想起来,补充道:“郎中说,鱼汤对养伤有益。”
居然还带挑食的?
玉嬛回身,就见梁靖靠在圈椅里,手臂撑在桌面,快坐不住了的样子。心里一软,暗自腹诽了下,微笑答应,“那好,晚上我叫人做鱼汤。”
……
这碗鱼汤过后,梁靖尝到甜头,又跟玉嬛报了两样想吃的东西。
玉嬛索性好人做到底,或是叫厨房做,或是让人去外头采买带回来,尽量满足他。
隔日便是梁府在城外别苑设宴赏花的日子。
玉嬛在府里闷了数日,又许久没见好友,甚是期待。
晨起梳妆罢,精心挑了身绣着蝶恋花的浅色襦裙,穿了锦衣珠鞋,拿珠钗挽发,又簪了两朵堆纱宫花,戴上红滴滴的耳坠子,对镜自照觉得满意了,便跟冯氏乘车出门。
城中街巷热闹如旧,出了城,官道两侧垂杨拂地,别苑周遭流水潺潺。
梁家名冠魏州,这别苑也选了景致最好的地段,请的都是当地高门贵户和官员女眷。
玉嬛跟着冯氏到了别苑正厅,先去拜见几位许久没见的长辈。
梁家两位夫人都很客气,对她的态度也跟旁的姑娘无异。老夫人却格外热情,拉着玉嬛的手端详了半天,爱不释手,“这孩子可真是生得好看,性子也乖巧。来了这儿也别拘束,就当是在自家府里,好好的玩一天。”
老夫人出身将门,加之身份尊贵,平常有点威严,这会儿倒笑眯眯的格外慈和。
玉嬛便含笑答应,规规矩矩坐在绣凳上,心里敲着小鼓。
梁老夫人对她青眼有加,她其实早就知道了。
那还是去年的盛夏,她跟冯氏消暑,隔着屏风隐约听见梁老夫人跟冯氏开玩笑,说她生得漂亮,性情也好,想娶进梁府当孙媳妇云云。
彼时她还以为那是客套话,没当回事,如今看着老夫人过分关怀的姿态和冯氏递来的眼神,渐渐的,心里就敲起了小鼓。
——感觉似乎不太妙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