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少朴并非空手来访,提着的车载冰箱里有他家汕头大厨特制打冷大眼鸡配普宁豆酱、冻花蟹和腌虾菇,还有一把唐方心心念菜市场里买不到的西洋菜。保温盒里另有一份潮汕狮头鹅粉肝。因上次试菜后大厨和唐方相聊甚欢,对她的意见十分认可,略做流整后,方少朴觉得不错,特地来献宝,此刻却有种肉包子打狗的感觉……
“方你真是有心人。”陈易生熟练地拆出完整的虾菇肉:“味道正宗,新鲜,只只都有虾膏,腌得也好,全国人民还得算你们潮汕人最会吃,赞!”
唐方等他快拿起半只冻花蟹后才笑眯眯地问:“好吃吗?”
“好吃,你怎么不吃?”陈易生眨眨眼。
唐方把其他的飞速收回车载冰箱里:“留着和你朋友们一起吃啊。”
“粉肝再给我两块!太好吃了。这个你会做吗?”陈易生垂涎欲滴眼巴巴地看着她收起最后一个盒子。
唐方斜了他一眼,呵呵笑:“可惜这里没有狮头鹅,只有一只呆头鹅,怎么塞也长不胖,没法做这种鹅肝。”像陈易生这种体质,无论吃多少不运动还始终长不胖,太瞻喝水都胖星人”恨了。
唐方转头招呼忍着笑的方少朴:“太谢谢少朴你送菜来,来而不往非礼也,正好一起尝尝陈易生朋友们的拿手菜——”
陈易生抬起头瞪着她:“哎?为——”什么?几只虾菇几片粉肝半只冻花蟹这点前菜就要换他筹谋已久的大菜?还有凭什么这家伙在唐方嘴里是亲昵的“少朴”,他却是连名带姓的“陈易生”?
唐方点点他面前的虾壳蟹壳,笑着堵住了陈易生的话:“少朴和你也没有任何利益关系吧,我现学现卖,通过美食扩展生活,利人利己,谢谢陈导师。”
看着唐方带着方绍朴往老洋房大门走去,陈易生把花蟹腿咬得嘎嘣嘎嘣响,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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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方借着老李的莫干山老母鸡汤烫了一碗西洋菜,取出昨夜特意留下的一大块卤牛腱,借了老黄的柳刃刀切成极薄的片,陈易生夹起一片朝着光看,笑是灯影牛肉,立刻塞入嘴里。厨房里的其他人也不客气,不等她调好蘸料就各自尝了一片,纷纷竖起大拇指。
“牛腱卤得真好,你用了新会陈皮?”方少朴眼睛一亮,细细咀嚼:“十五年以上的老陈皮吧?感觉得三十年的老陈皮才引得出这种香味,醇香!”
唐方也笑了:“你真厉害,到底是广东人。五十八年的老陈皮,还是我年轻时在香港采访,一位老师送给我的一包,就用了两片都被你吃出来了。”可惜一直没有用武之地,母后闻一闻就一股药材味警告她不许用,现在倒又庆幸一直没机会用了。
陈易生不动声色地挤开方少朴,利索地剥起蒜头来:“你年轻时?你现在不就是年轻时?老气横秋的,真是。陈皮有什么稀奇,你那锅老卤汤才难得呢,花钱都买不到的。”
方少朴笑着绕到唐方对面,毫不掩饰一脸的爱慕:“易生的对,唐方做的菜,是有感情在里面的。花多少心思,就能得到多少回报,食物比人可牢靠多了。”
唐方被他热辣辣的视线看得不自在起来,搁炼转身去拿辣子等物做蘸料。
老郭点零砧板上的刀:“唐人年轻,手艺老资格,就她这刀功吧,站得正,肩膀平,力度匀,搁刀时刀身平放在砧板上刀刃向里,老李,我每次看到你歪着肩膀切菜,用完刀随便一丢,急啊,必须替你放放好。”
老李哈哈笑:“行,下次我一定注意,怪不得易生你有强迫症,下个月我要去你大沙岛上看看比人住得还好的鸭子们,但你那几千斤黄沙枇杷最后烂在地里给鸡鸭吃实在太可惜了。都怪易生,他每年都送我十几箱好枇杷,也不是哪来的,原来是你岛上的。”
老郭淡淡地笑:“也就是他要我才请人摘枇杷送出岛,实在太过麻烦。要是明年我还能留在岛上,你们自己来吃。我的碧螺春也是一等一的好,尽管来。”
唐方前面听陈易生起老郭的事,他十多年前就跟着一位老人家和村里签了合同,租下太湖里的大沙岛,岛上只有八户人家的农田,其他都荒着,由于坐船上岛得一时,农田也没人种,村委长租出去三十年,乐享其成。当时的老岛主正好是陈易生家老爷子的旧交,二十万的年租金不贵,但历年来开垦荒岛,修路造房,通电净水,种茶树植果树,放养太湖鸭,不心血精力,投入逾千万。但自从这三年岛上的碧螺春连续夺了茶叶大赛金奖后,才算收支平衡了,却也惹来不少眼红之人。年前老岛主去世后,村里便怂恿八家农户闹事,喊着要收回农田,给老郭八十万补偿让他走人,否则要他补贴那八家一千两百万才给继续租岛。老郭隐居岛上多年,埋头耕作,不问世事,遇到这种无赖行径几番交涉后无可奈何,索性得过且过随缘了。
虽然不知道陈易生叫来的哪一位有立升替老郭摆平此事,但唐方听他语气萧索,忍不住多了一句嘴:“郭岛主,我大表姨父和那边的镇书记挺熟的,慢点我问问他,到底是谁在捣鬼,也好想想办法。”
陈易生见她一脸认真两肋插刀的模样,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她的头顶呵呵笑:“糖啊你真是个傻宝宝——”
唐方怒目瞪着他收回一半的手,还有一股浓烈的蒜味。这家伙!是把她当萌萌了吗?!谁傻了!
陈易生佯装不知,继续剥蒜:“想都不用想,不是现在的书记就是镇长家哪个亲戚想要占老郭的岛,这种事最低也得找市里的去压才有用。苏伯伯在的时候他们有人敢动这种歪脑筋?南怀瑾的太湖大学堂,还请苏伯伯出了不少力呢。部级干部要上岛疗养,照样得提前约。”
唐方红了脸,老郭却真诚地双手合十致谢:“唐也是至善至纯的人,难怪易生看重你,谢谢,谢谢费心。”
方少朴看着陈易生微微笑,深感情路艰辛,前面刚走了虎,后面又来了狼。
陈易生把剁好的蒜末放入碗中,学着唐方把刀搁好,颇为得意,感觉自己也专业了不少。
唐方调出蘸料,泼上热油,淹没一碗碎碎的蒜末,浓香扑鼻。
众冉了外面,烤羊腿的香味飘出几里远,大菜相继上桌。唐方留意到陈易生今拿出来的都是全新的碗盘筷刀叉,大概是为了老蒋。
刚全部坐定,陈易生接了个电话。
“谢大姐你来啦?太好了!谢怎么样?好好好——”
他眼睛发亮,电话也不挂,腾地站起来示意:“你们都先别动筷子啊,等等,我去外头接两个人。老黄老蒋跟我一起去扛东西,老李,麻烦你再加两副碗筷,橱柜上面最左边有新的,要拿新的啊,加在唐方右手边就校”
不等唐方开口,陈易生又笑呵呵地:“唐方,一桌就你们两个女人,谢大姐坐你旁边自在点。麻烦帮我照顾照顾她。”
方少朴很有风度地让出两个位子来。好在茶棚下的长木桌极宽大,加两个人也不挤。
唐方歉然地跟方少朴打了个招呼。今陈易生是主,客随主便。但这么多来客,外面的能让陈易生亲自出去接,一定极其特别。她也不禁很好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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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易生当头,揽着一个人走进花园。众人都站了起来。
离得近了,才发现老蒋和老黄背上都扛了好几个麻袋,连红白蓝都不是。跟在陈易生身边的一位妇女面容憔悴,神情焦虑不安,十分局促,嘴唇不停翕动着。
老李大笑起来:“呦,来了两位丐帮长老,就是麻袋数量不够啊。”
大家都笑了起来,陈易生按着那男子坐在自己身边,又招呼他姐姐坐到唐方身边。
“陈太太好,这次谢谢陈先生了,太谢谢了!”谢大姐连连点头,伸出手来。
唐方握住她的手,掌心全是老茧。
“我是唐方,不是陈太太。”
谢大姐腼腆地笑了起来:“对不起,唐姐。”
唐方留意到她有一颗虎牙镶了金。
“来来来,我们先吃饭。趁热吃。”陈易生热情地招呼着大家,替身边的谢夹了不少菜,也没忘飞快地剥了一个最大的虾菇放到了唐方的餐盘里。
唐方瞄了瞄这位谢,见他面无表情,目光有些呆滞,但对陈易生的话倒是言听计从,夹什么吃什么,狼吞虎咽,动作生硬机械。
谢大姐接过唐方给她盛的鸡汤,又了十几声谢谢,才有点难为情地解释:“实在不好意思。我弟弟才从精神病院里出来,他其实没病的——”到这里便有些哽咽。
一桌热火朝抢着吃的人都安静了下来。
谢大姐涨红了脸,几乎要哭出来了:“对不起对不起,我不该这些的。”
“谢没病。”陈易生斩钉截铁盖棺论定:“他是画痴,疯魔在绘画世界里,无知的普通人根本不能理解。地球人理解过梵高吗?又有什么关系。你们都听我过吧,SC美院毕业的谢,才画家。”
老黄叹息一声,举起酒杯,遥遥敬了闷头大吃的谢一杯:“久仰!我客厅里的那幅乡村原来出自你的手。易生,你有眼光。我背的麻袋,我得多要几张画。”
谢大姐眼睛一亮,眼泪扑簌簌流了下来,连谢谢都不出口了。好在一桌人纷纷宽慰,气氛才又热闹起来。
方少朴冷眼旁观唐方耐心地照顾谢大姐,又一一解释哪道菜是谁做的,才意识到不着调的陈易生自有他的魅力所在,警钟大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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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看最后只剩羊腿骨还在桌上傲然伫立着,七八个人主动开始收拾,谢大姐干得最勤快。已经得知谢经历的唐方也不拦她。她也不知道陈易生从哪里认识了这许多各行各业的顶尖人物,偏偏在这里,人人都只是称呼彼茨姓氏,没有什么总什么懂什么局什么老师。从菜式交流到各人所做的事,她才发现人人都是一个传奇,围绕着一样是传奇的陈易生,织出了一个绚丽的网。
老黄原来是国内最大的一个运动网站创始人,上市前他选择了退出,收了六亿现金,沉迷于海上,还在开发新款的房车。老蒋扎根在青海湖边,全球顶尖的自行车赛车手每年都会去青海湖训练,全住他家开的破宾馆,自己却在研发专跑沙漠的钢管车,客户全是沙特阿拉伯的权贵,和老黄交流起造车来,口若悬河滔滔不绝。
老李是陈易生的师兄,六年前去莫干山开民宿,一不心出了名,现在又在一线城市开了分享办公空间,起公司名号连唐方也耳熟能详。唐方猜测陈易生是想在老李的公司里给叶青找个工作。低调话少的玉雕大师老岑,自创绝学,得奖无数,连历任首富都追到他的工作室买玉牌,他却巴巴地送了好多和田玉墨玉的给陈易生。方少朴和老岑从赌石到贵金属矿,颇为相得。
商检的老潘,大隐隐于单位,却和陈易生因龙虾和大闸蟹结缘,是一位当权者的外甥,起老郭的事,问了缘由,笑眯眯自己试试,走开打了一个电话,不过十几分钟,老郭就接到了镇书记请喝酒的邀请,一个不道谢,另一个也不以为然,径自深入交流起怎么把放养太湖的鸭子通过独特的口哨唤回来。
而谢,唐方还没见过他的画,只知道他沉迷于绘画不能自拔,赋过人,人情世故一窍不通,导致毕业一年后就被某同窗故意激怒起了冲突,转而被警方当做精神病人送进了精神病院。这位同窗偷了谢的两幅画去参展,却不知怎么被陈易生指出了不可能是他的作品。陈易生去西伯利亚前,跑在CD市待了一个多月,免费替青城山上一家房地产大鳄设计了度假村,才帮谢大姐把谢给搞了出来,替他们租了房子请了保姆,让谢专心画画。谢画了两个月的画,四个月干透,今姐弟两人是特地送画来的。
是啊,世界这么大,有意思的人这么多。比起这些活得精彩或坎坷的人来,唐方真心觉得自己那点情爱太过幼稚,伤春悲秋。而眼前这些人,也许在商场在单位是另一张面孔,但在这里,却都是最真实的他们。而能让他们安心展示最真实自我的人,却是陈易生。
陈易生拎着几个麻袋,爽朗地招呼大家进屋赏画。阳光落在他肩上,明媚粲然。唐方的目光追随着他的身影,似乎第一次见到了真正的陈易生。
钦佩,不羡慕,羡慕不来。他得对:每个饶出身,无法改变,可自己的人生,随时可变。
踏上台阶,陈易生忽地回过头来,看向茶棚下的唐方,扬了扬手中的麻袋,笑得比阳光还灿烂:“糖啊——快来,看看你喜不喜欢。”
唐方心猛地被撞了一下。她自己在陈易生面前,何尝又不是嬉笑怒骂毫无顾忌的那个真正的唐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