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陵更卒和云中骑的这场比试, 以前者大获全胜而告终。
云中骑非是不强,也并非不够努力,而是遇上能追着战马加速的非人类,想跑赢纯属于天方夜谭。
最后一名更卒冲过终点线, 歇了十数息之后, 仍有超过三分之一的骑兵尚未跑完全程。
望见更卒撒丫子飞奔, 带起尘土的背影,甭管骑兵多拼命,就是追不上。到头来只能承认一个事实:靠两条腿跑,自己的确不是对手。
然而,最后冲过终点线的更卒迎接的不是欢呼, 而是被同袍各种鄙视。速度竟然这么慢, 服役时必是同队之人带着跑的。
更卒满脸赤红,很是羞愧。干脆一咬牙, 按照服役时的规矩, 背起大盾长戟,绕着营外又跑两圈,轻松越过返回的骑兵。
气喘吁吁、双腿犹如灌铅的骑兵磨碎后槽牙, 额角鼓起青筋, 发誓若非同一正营, 绝对冲上去开片。
浪到如此地步,简直是往人心口戳刀, 顺便往肺里扎两锥子, 不砍不足以平愤!
赵嘉和魏悦重新登车, 命健仆放慢速度,跟着最后一批骑兵抵达营中。
彼时,长石等人早放下断木,背着木盾、长戟和弓箭,腰佩短刀,没事人一般在营前列队。各个抬头挺胸,精神饱满,等待赵嘉检阅。
不想被更卒比下去,骑兵硬是咬牙站起,在队率的组织下,整齐站成数列。
看到这一幕,上郡骑兵和雁门守军都是肃然起敬。
边地常起烽火,尤其和草原接壤的郡县,隔三差五就要和匈奴对砍。
这就导致了边地百姓彪悍的性情。
青壮乃至女子会走路就在学骑马,能开弓就能杀敌。马鞍和马镫出现后,稍作训练,抄起刀子就能跟着正卒冲锋。
优质的兵源,自能催生强悍的军队。
撇开高祖时期,自汉惠帝往下数,纵观边军,云中骑的强悍绝对是数一数二,无论上马下马,都能同匈奴鏖战。
不料想,如此强悍的队伍,偏偏败在更卒手下!
经过数日相处,上郡骑兵和雁门守军皆有可靠情报,在随赵军侯出塞之前,沙陵更卒中仅有部分上过战场,余下多是新傅籍。
而就是这样一支队伍,追随赵军侯深入草原,支援被困的骑兵,劫掠匈奴本部,其后更杀穿左谷蠡王营盘。
现如今,背着二十多斤的兵器断木,将云中骑远远甩在身后!
边地青壮再是强悍,强到这种程度也有些超出常理。
事实上,围观的兵卒并不知晓,沙陵更卒有如此体魄,除了先天条件优越,全靠丰厚的伙食堆积。
在训练期间,一天三顿,顿顿能见荤腥。
这样的伙食条件,别说寻常军伍,连大部分精锐都达不到。
故而,云中大佬们看过更卒演练,知晓赵嘉的练兵方法,赞叹之后,顶多计划练小股精兵,作为刀锋之用,压根没想过在全军推广。
无他,没有过硬的经济基础,实在耗费不起。
马车停在营门前,魏悦先下车,站在车门前。赵嘉伤势未愈,行动仍需小心。不想扯开侧腹的伤口,只能扶住魏悦的左臂,借力步下车厢。
沙陵更卒和云中骑互别苗头,同时以长兵顿地,动作整齐划一。
李当户得到消息,匆匆赶来时,赵嘉和魏悦已经入营。
魏悦正调动兵卒,就地演练冲锋战阵。
云中骑想扳回面子,纷纷抽-出长刀,策马在校场拼杀。听着刀枪嗡鸣,看着战马奔腾,围观者无不热血沸腾,恨不得亲自下场一试。
褒奖过获胜的更卒,赵嘉离开校场,命健仆抬出两头野猪,交给营中伙夫烹制。
名为伙夫,多数是临时上岗。矮子里面拔高个,能烤肉、会炖肉,不至于糟蹋一锅热汤,就能分派来掌勺。
野猪是刘荣遣人送来。
前些时日,刘荣忙于县内开荒,创办畜场,还仿效赵氏畜场搞起了青储饲料,每日忙得脚不沾地。匈奴大兵压境,更是率骑僮登上城墙,协同守军防卫。
随着匈奴退兵,刘荣总算有些空闲,闻听赵嘉从草原归来,重伤之下一度陷入昏迷,自己无法离开,数次遣人来问。
赵嘉醒来当日,即有沃阳县来人,不只带来前临江王亲笔书信,还送来两头口生獠牙、背负鬃毛,加起来超过六百斤的野猪。
野猪的牙和鬃毛都被取下,准备另做他用。猪肉则被带来军营,打算犒赏军伍。
在来之前,赵嘉读过刘荣的书信,既感念刘荣的关心,也莫名有些黑线。
三分之一的问候,三分之一的正事,余下三分之一的内容竟是炫女?
仔细看过两遍,一个字一个字琢磨,赵嘉确认自己没有理解错。将书信递给魏悦,魏三公子的表情告诉赵嘉,吃惊的不只他一个。
历史上,刘荣去世太早,是否有类似属性,实在无法得知。
如今历史改变,则有可能是经历变故,使他的性情产生变化,朝散发“父性光辉”之路大踏步迈进。
无论是哪一种,就刘荣如今表现,赵嘉都要为他将来的女婿掬一把同情泪。丈母娘的考验算什么,有这样的老丈人,才是真正的遇上大boss。
野猪送到厨下,伙夫彼此合计,决定将两头野猪拆解,全部水煮。
猪内脏取能吃的部分,洗净用酱料烹制;骨头斩开,用大火熬汤;猪头火烤,肉拆掉,骨头一并投入汤中。
烹饪方法简单粗暴,毫无技术可言。
赵嘉实在看不过去,命更卒取来一面圆盾,洗净后架到火上。片刻烧热,将切块的肥肉码到盾上,很快就听到滋滋声响。
炼油的香味涌入鼻端,别说伙夫,连赵嘉都忍不住抽起鼻子。
“就这样做,可记下了?”
伙夫连连点头,又架起来两面圆盾,取肥猪肉炼油。炼出的油渣搭配芦菔,制成包子和烤饼。荤油用完部分,余下则被小心收起,准备用于明后两天的膳食。
木条填入火塘,火光跳跃,大块的猪肉和骨头在汤中翻滚,香气诱人。
确定火候已到,伙夫抄起木勺,从汤中捞出大块的猪肉,放到案板上,也不嫌烫,一手按住,另一手抓起短刀,当当当切成手掌大小的薄片,一片挨着一片,码放到事先备好的大木盘中。其后打开陶罐,舀出酱料,均匀的洒在肉片之上。
帮厨的健仆抬来木板,将木盘并排放到板上。
筒骨捞出来,放到陶盆里。肋骨再次斩断,骨节已经炖得酥软,能和肉一起咬碎下腹。
包子蒸熟,和烤饼分别装进藤筐。一名伙夫捧出葵菹,这是不可少的配菜。
待一切准备妥当,魏悦停止训练,云中骑和更卒在木盘和藤筐前列队,闻着野猪肉的香味,口水不自觉分泌。
因李当户在场,围观比试的上郡骑兵也留了下来。雁门守军一步三回头,赵嘉让伙夫分出一锅肉汤,再加两大盘炖肉和一筐包子,给要塞守军送去。
军伍列队领取饭食,每人一只大碗,碗底铺上肉片,浇上一勺热汤,再用筷子串两三个烤饼包子,吃完可以再取。
多出一百多个上郡骑兵,伙夫担心主食不够,临时多蒸出三大桶粟饭,足够填饱所有人的胃口。
赵嘉腹侧有伤,坐在健仆寻来的木墩上。
魏悦和李当户坐在他的两侧,一边用饭,一边交流各自得来的消息。
“郅太守遣人来,言一处边塞出了问题,还需半日才能到。”李当户本该今日启程,奈何郅都被事情绊住,无法当面告辞,行程只得拖延。
“今日有雪,迟一些动身也好。”魏悦道。
李当户点点头,一口咬下小半个包子,嚼了两下吞下肚。
“家君送来书信,言长安消息,太子三月成婚,太子妃为堂邑侯女。”
“此事不是早定?”
“定是定了,可未免有点太急。”李当户压低声音,道,“另有一事,梁王孝太后,请修梁国通长安路,天子未准。其后不久,就有梁王重病的消息。”
魏悦垂下双眸,端起汤碗饮了一口。
“阿悦,你说长安是不是?”李当户话到半截,没有继续向下说。
魏悦摇摇头,道;“我等身在边郡,击胡守边是为根本。长安之事,自有家中长者计较。”
心知他说得有理,李当户很快转开话题,提到冬季练兵之事。
归根结底,魏悦官至部都尉,李当户身为军司马,在边郡能领数千骑,扔进长安却完全不够看。真正能在朝堂角力的,至少要是魏尚、郅都和李广这样的级别。
对于长安的消息,两人只是听一听,长辈问到,或能出策一二。真正实际参与,以目前的条件还做不到。
两人尚且如此,何况赵嘉。
对魏悦和李当户的谈话,赵嘉仅是静听,就自己掌握的线索,将诸事串联起来。联系当前的时间,脑中闪过一个念头,动作不觉慢下来,神情也变得凝重。
从虚岁算,现在的武帝刚及舞勺之年。在这样的年龄成婚,民间都很少有。除非有不得不为的理由。
汉初延续秦制,以十月为岁首。
三人冲出草原时已是初冬,步入景帝中六年。翻岁就为景帝后元年,按照历史发展,不过三年,景帝就会驾崩,汉武帝就要登上帝位。
想到这里,赵嘉不禁想要叹息。
真如历史发展,景帝的身体怕是糟糕到一定程度,太子提前成婚,的确是不得不为。
过了午后,小雪转为大雪。
临近傍晚,有飞骑驰入军营,言郅太守已归,请魏部都尉、李司马和赵军侯前往一见。
三人未做耽搁,安顿好营内,即驱赶车马,以最快的速度去见郅都。
不快不行。
在雁门郡停留几日,他们逐渐了解郅都的行事作风,如果这次见不到,难保明天又会出发巡视要塞,数日不见人影。
藉由家中长辈,魏悦和李当户对郅都算不上陌生,李当户之前还曾见过。
赵嘉则不然。
他对郅都的了解多源于历史,要么就是通过周决曹口述。脑海中描绘的形象,足可止小儿夜啼。
待马车停下,由健仆引路,三人走到稍显简陋的内室。
看到坐在烛火边的中年人,赵嘉不觉愣了一下。
两鬓斑白,面容严肃,或许是多日奔波劳累,神情中带了一丝疲惫。
“坐。”
郅都示意三人落座,待老仆送上热汤,简单寒暄几句,就提及草原之事。尤其是汉骑如何袭击匈奴本部,又是如何踏破左谷蠡王的营盘,冲出包围,都问得十分详细。
“此事当详录于战报,呈送长安。”
以郅都的性格,三人的功劳不小,自是要录其战功,呈到天子面前。
“谢使君。”
明白他的好意,三人皆是拱手。
郅都为人刚正,却非一点不知变通。如若不然,也不会在曹时殴打匈奴使臣后,将其带到景帝面前,明摆着是要维护。
出任雁门太守后,秉持和魏尚相同的理念,一门心思为匈奴减丁。
死掉的匈奴才是好匈奴,断根绝种自是更好。
见到杀出草原的三人,郅都相当赞赏。递往长安的奏疏中,不乏褒奖之词。尤其是赵嘉,对这位能上阵杀敌,于刑讯也颇有见地的少年军侯,郅太守更是生出爱才之心。
回忆医匠所言,郅都的视线转向赵嘉,破天荒现出和蔼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