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三十日,除夕。
洛阳荣寿堂中庭的某间客舍里,郑勤跪坐在南窗下,伏案抄书。
此时已近正午,外头的阳光灿烂,丝丝缕缕的金线透过宽大的南窗投射进屋子,映照得整间屋子都敞亮明媚。
郑勤却仿佛没有感觉到这暖暖的阳光,双眉紧锁的思索着什么。
他面前摊放着一策竹简,手边还堆着几卷书册,有的还没有开封,有的已经摊开了一半,一旁的砚山上放着一支毛笔,笔头还蘸着墨汁。
书案四周则零散放着十几张写满字迹的硬黄纸,仿佛是被人随手放置的,显得很是凌乱。
靠墙的角落里更是堆放着一尺多高的硬黄纸,被人裁成相同的尺寸,约莫六寸长、四寸宽大小,并不像用来拓碑文,反而像是日常写字所用。
这若是让一些买不起纸笔的读书人见了,定会心疼不已,因为这些硬黄纸是彼时最名贵的纸之一,做工考究、质地上乘,不发潮、不生虫,放上十几年、甚至上百年都能完好无损。
似这样名贵的纸张,只有拓写碑文或者抄写佛经的时候,才会郑重的使用。
而像郑勤这样,仿佛用最普通的草纸一样随意使用硬黄纸,简直就是败家子中的败家子呀。
其实,放在一个月前,郑勤也舍不得用这种纸来抄书,平日能用上好的宣纸就已经是奢侈了,哪会随意用硬黄纸?
但,人家崔幼伯指名要用硬黄纸,且摆出一副无限量供应的架势,郑勤也只好奢侈一把了。
郑勤身边不远处还放着一个熏笼,竹笼下炭火烧得正旺,烘得整个房间都温暖如春,丝毫感觉不到窗外的寒冷。
“……竟是个‘逊,字……”
郑勤思索了好久,又翻阅了好几本字书终于确定了这个他也不认得的字,忙拿起毛笔,将这个字用工整的楷书记下来。
接着,他从那一尺多高的硬黄纸堆上抽出一张空白的继续翻译竹简上的文章。
自从那日受几万册古籍诱惑,乖乖被崔幼伯拐去誊抄书籍,郑勤已经在客舍足足抄了七八日的书。
当初,崔幼伯说想请他帮忙翻译一部分古籍,顺便把那几万册的书重新登记、再顺手分门别类一下。当然,这期间,郑勤若是有时间想誊抄几本也没问题,崔幼伯很大方的表示,郑勤誊抄的书全都归他自己所有,他只需把誊抄好的书先借给崔幼伯看看就成。
期间,抄书所用的笔墨纸砚等俗物,全都由崔家提供。
且崔幼伯还调拨了几个粗通文墨的小童来伺候郑勤,帮他裁纸呀、研磨呀、搬书呀······郑勤只需要做一件事即可,那便是坐在书案前‘翻译,。
随后当郑勤跟着崔幼伯进了地库具体看到书架上的书籍时,郑勤才发觉,这些书其实原本就分好了类按照农、医、经、史、文等类别,分别放在不同的书架上,而每一层书架上的书也都按照小类分堆放置。
每层横木上甚至还有具体的小标签,标签上明明白白的写着这堆图书的类别名称。
当时,郑勤想,估计他的便宜表弟看中了他的古学功底,想让他帮忙‘翻译,。
但紧接着,郑勤便从崔家下人嘴里得知,隔壁那位崔三郎君(崔鸿)是为博学之士,善古学、好谱学凡是士族子弟能接触到的才学、才艺,他全都了解。
比起这位博学的三郎君,郑勤的那点儿学问,根本不值一提。
还有那位生在田野、长在农舍的里长之子崔允伯,竟然也写得一手漂亮的小篆——这样的人,说他不识大篆可能吗?!
至此,郑勤才知道,崔幼伯找他‘帮忙,的真正原因——并不是借用他的什么才学,而是把他当心腹在培养。
猜到了崔幼伯的心思,也看到了崔氏的丰厚底蕴,郑勤默默的收起了所有小心思,一心一意的帮崔幼伯‘抄书,,‘顺便,丰富自己的知识库,不至辜负了崔幼伯的一番苦心。
“郎君,婢子煎了茶汤,您停下来歇息一会儿吧。”
一个碧衣小婢,端着托盘走了进来,小心的避开地上散落的纸张,最后来到书案旁,将托盘放在地衣上,轻声说道。
郑勤写了好一会儿,也有些累了,便顺势放下笔,揉了揉酸痛的脖颈,伸手接过茶盏,呷了一口,问道:“什么时辰了?今儿除夕,表弟和表弟妹有没有说何时归来过年?!”
小丫鬟正弯腰收拾那些硬黄纸,听到郑勤的话,忙回道:“午初一刻了,厨房正在做昼食,郎君可是饿了?大郎与娘子还在田舍,且命人传了话回来,说今年他们要守着老夫人过年,不回来了,还特意叮嘱下人好好伺候郎君与大娘(指郑勉)。郎君还说了,这里便阝君与大娘的家,请两位不要客气,有什么要求只管吩咐奴婢。”
郑勤又轻啜了两口,温热的茶水顺着口腔缓缓而下,他满足的喟叹了一声,道:“嗯,我知道了。
既然已经猜到了表弟的心意,郑勤便不再故作客气,只默默将崔幼伯对他的好记在心底,待他有能力的时候再倾力回报。
喝完了茶汤,郑勤道:“对了,昼食的时候,我想与阿勉一起用。”
小丫鬟很机灵,立刻应道:“婢子这就命人去请大娘,郎君,今儿是除夕,您就别忙了。不如您先歇息几日,待过了节,再抄写也不迟?!”
说到这里,小丫鬟都有些敬佩面前这位郎君了,大过节的,他居然也能忍得住外头的热闹,沉心静气的坐在屋子里抄书,每日都忙碌七八个时辰,不管跟前有没有人‘伺候,,他都能一丝不苟的伏案工作。
啧啧,还是裘妈妈说得对,他们家郎君就是有眼光,竟寻来这样一个能干且知礼的‘表亲,。
郑勤没有推辞,笑着点头道:“嗯,就听立秋的,我今儿就歇息半日。”
小丫鬟笑得有些勉强,躬身行了一礼,便退下了,心里无声的呐喊着:呜呜,人家不叫立秋,人家叫秋分啦,虽然只差一个字,但她们的长得相差很远好不好?!
郑勤并没有留心小丫鬟的无声抗议,收起竹简,又将自己抄完的文章按次序放好,自己则看着窗外发呆。
直到郑勉进来的时候,郑勤还没有回过神来。
“阿兄,想什么呢,这般出神?!”
郑勉跪坐在郑勤身边,足足看了他好一会儿,都不见郑勤有什么反应,无奈之下,只得笑着说道:“可是窗外有什么美景?亦或是什么美艳佳人?!”
郑勤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慌忙回头一看是自家妹子,这才松了口气,道:“阿勉什么时候过来的?怎么也不招呼一声?”
郑勉不肯放过哥哥,继续追问:“阿兄,别转移话题,快说,刚才想什么呢,这么出神?”
郑勤微微一笑,带着一丝追忆的口吻,道:“没什么,就是猛然想起去年除夕,那日也是时近正午,为了准备一顿丰富的膳食,周二那小子竟跑去客栈掌柜那儿帮忙做活——”
语气平淡,但话里的艰辛,只有同是当事人的郑勉才明白。
郑勉越听越心酸,打断郑勤的话,转移话题道:“说起周二,如今他可忙呢,整日跟着王家小郎君跑东跑西,这才几天功夫呀,他就将洛阳的北、南、西三市跑遍了。今儿早上遇到他的时候,他还说已经寻好了铺面,待上元节一过,新铺子就能开张呢。呵呵,真是想不到,周二也能做生意了呢。”
郑勤明白小妹说这话的意思,他也不好大过节的说些伤心事,便顺着她的话题,道:“哦?是嘛,这么说来,咱们家周二也成大商人了。”
嘴里说着称赞家中奴婢能干的话,郑勤兄妹心里都明白,人家王家小郎君肯带着周二跑生意,根本就是看着萧南的面子。而且那入股的钱,还是崔幼伯‘借,给他们兄妹的。
又是想方设法让他多读书,又是不动声色的给他增加经济来源,崔幼伯夫妇明明是在帮他们,却让他丝毫感觉不到半分的难堪与尴尬,这让他很是感激。
想到这里,郑勤忽然调转话题,柔声吩咐道:“阿勉,过完节你就去田舍吧,崔家小娘子也开始了,你读了些书,当不了正经的女夫子,好歹也能给她做个玩伴,一起读读诗、弹弹琴什么的。”
郑勉怔愣了下,他们兄妹自小一起长大,近两年又相依为命,彼此间只一个眼神便能明白对方的心意,稍稍思索了片刻,她便明白了哥哥的意思,用力点头:“阿兄放心,上元节过后,我便去田舍。”
郑勤扯出一抹笑,揉着妹妹的发髻,“表弟夫妇真心待咱们,咱们也要诚心回报。”
郑勉连连点头:“阿兄,我都明白……你也要努力抄书哦,待表兄丁忧完起复的时候,你也能帮他做事呢。”
郑勤闻此言,笑容更浓,眼中闪过一抹精光,道:“不必等三年,为兄此刻就有个主意,没准儿能帮上表弟。”
幕僚嘛,必须会出谋划策才行,而他此刻,便有个极好的想法,可以帮表弟‘扬名,!
PS:额,某萨似乎陷入了恶性循环中,今天一更,明天三更补上,⊙⊙b汗R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