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如今都已经十一岁,郭志彬自是比以前知事不少,他一双漂亮的眸子如同深不见底的汪洋,紧紧的盯着关秀秀,似要把她彻底吸入其中。
二人对视半晌,关秀秀率先挪开了视线,咳了一声问道:“叔叔他,打的厉害么?”
下一秒,她放在膝头的左手便落入了一只温暖的手中,关秀秀诧异的转过头,看着郭志斌捉住了她的手掌,眼睛看着她的掌心,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着。
片刻之后,关秀秀掌心传来了轻微的骚扰,她忍不住想要抽回手,却被郭志彬死死的握在了手中。
关秀秀又惊又怒,这个登徒子!
恰在此时,郭志彬抬起眼,快速的看了她一眼,视线又落到了她的掌心,关秀秀顺着他的视线看去,眉头渐渐皱了起来,郭志彬似乎在写字?
她不错眼的看着郭志彬的指尖在她的掌心轻轻滑动着,双唇微动,读着郭志彬写下的字——小,儿,小儿病,关秀秀脸色刷一下变的惨白,郭志彬在她手里写下的分明是小儿病重,速归!
关秀秀一下抬起头,恰好与郭志彬抬起的眼对上,后者漆黑的双眼无声无息的望着她,带着一抹了然。
关秀秀猛然抽回手,一下站了起来,他知道了,他知道是她写的!
关秀秀心中慌乱无比,下意识的便想逃离这个地方,她蓦然转身,手将将碰到门上,身后传来了一声低低的唤声:“秀秀——”
声音带着几分虚弱,不若平日里的中气十足。关秀秀脚一顿,在这犹豫的片刻功夫,身后传来了惊天动地的咳嗽声,关秀秀叹了口气,转回身子,从桌上倒了杯茶水,面无表情的喂着郭志彬吃了,郭志彬看着她。唇角勾起,一双眼荡漾着满满的笑意:“秀秀,你真好。”
这句话再怎么实心实意,听了三四年的功夫,耳朵也起茧子了,偏偏说的人不厌其烦,三不五时的就要提上一句。
关秀秀斜瞥了郭志彬一眼,慢条斯理的道:“我自然是极好的。所以不会嫁给你。”
果然,她话音刚落,郭家小儿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换做了一脸受伤,关秀秀心中抽搐一下,别过脸去。
郭志彬见关秀秀依旧一副油盐不进的死硬模样。心中也恼了,他挣扎着下了地,关秀秀冷眼旁观,见他走路一瘸一拐,右手扶住臀部,知晓是受了杖刑,心中的某个角落变的柔软起来。
至少到目前为止,郭志彬对她是极好的,希望他早一点醒悟。回头是岸。两个人,还可以做朋友。
郭志彬到了书桌前,研墨铺纸,提笔前。又看了关秀秀一眼,颇有深意,关秀秀微微一怔,便站了起来,凑了过去,她倒是要看看,这等情况下,郭志彬还有心情写什么东西。
郭志彬这次写字不像是往日般挥毫泼墨,而是宛若小儿学字般,每个字都写的极慢,极用心,仿佛他手里提得不是羊毫软毛笔,而是一把锐利的刻刀,正在石头上雕刻。
看着郭志斌笔下一个接一个蹦出的字,关秀秀的双眼逐渐睁大,呆若木鸡:
——关秀秀喜欢郭志彬。
——关秀秀最喜欢郭志彬。
——喜欢,喜欢,喜欢。
转眼间,这一张大纸便被两个人的名字充斥,满眼都是关秀秀喜欢郭志彬这样宛若定情的句子。
只是,问题是,纸上的字迹,和关秀秀的字迹一模一样!
关秀秀几乎要尖叫出声,一模一样!
看上去,便像是她小小年纪思春,暗中恋慕着郭志彬,于无人之时私下写来的。
刹那间,关秀秀心神恍惚,几乎站立不稳,片刻后,她强自镇定了心神,定睛看去,郭志彬依然在认真的书写着,只是这一次,他手下的内容终于多了点别的东西。
——陆棋风小儿驽钝至极,想来想去,还是郭志彬最解人意。
——郭志礼人虽然不错,却有些老了,郭志彬的年纪倒是正当配。
——梁直小儿生的太漂亮,郭志彬俊秀的恰到好处。
片刻功夫,二人身边相识的玩伴也都被郭志彬写了一遍,就仿佛关秀秀的内心独白,于私下里比较着几个同龄玩伴的优劣,小女儿心思一览无余。
关秀秀下意识的捂住肚子,腹部阵阵生疼,她是气的心肝都疼了!
郭志彬终于写完,举起大纸欣赏一番后,看着满纸的关秀秀郭志彬中还夹杂着陆棋风等人的名字,眉头不由皱了起来。
放下大纸,郭志彬沾了饱饱的浓墨,在几人名字上逐一勾画,重重的墨迹很快遮去了他们的名字,纸上只剩下了关秀秀和郭志彬,仿佛一个独立的世界,悠然世外,只有他和她。
关秀秀终于能够说出话来,声音却带着颤抖,“你,我平日里只当你尚不知事,没想到你的居心如此叵测,居然想伪造我的笔迹,做出私相授受的样子来——”
剩下的话关秀秀已然说不出,她重活一世,感激上苍让她又见到了姆妈爹爹,和哥哥也亲厚了,见到郭志彬,只一门心思的保持着距离。
只是这几年下来,看着郭志彬在她有意无意的点拨下,渐渐的离上一世的游手好闲越来越远,又一门心思的对她好,不是不动容的。
只是今日看来,却终究是劣根难去,关秀秀真是彻底的心灰意冷,她转身向外走去,脸色苍白,双眼木然,看也不看郭志彬一眼。
郭志彬被关秀秀口里的话彻底的惊呆,乃至于没有反应过来,要拦上一拦,等关秀秀和梁直说话的声音传来,才如梦方醒,撒腿追了出去。却只看到了马车驶离的影子。
郭志彬魂不守舍的回到了自己房间中,呆呆的看着那满纸的关秀秀和郭志彬,不知何时起,视线一片模糊,面前的字迹也被一滴滴水珠冲刷的模糊不清。
郭志彬心中难受至极,因了关秀秀总是对他不假辞色,有一次,看着关秀秀转来的口气冷漠的信笺。郭志彬不由自主的想着,若是她的口气和软些该有多好。
想着想着,面前的书信上的字似乎按照他的心意重新排列起来,郭志彬猛然坐起,若是他模仿出她的笔迹,写出关秀秀喜欢郭志彬——
这个假设让他不能自已,从那时候开始,他就在私下里偷偷的模拟着关秀秀的笔迹。幸而两人渐长,关秀秀的字体也定下型来,下了一番苦功后,他终于能够把关秀秀的笔迹模仿出十成十来。
同时,郭志彬也发现了,关秀秀的字体。和母亲李氏的颇为想象,若是猛一看去,很容易搞混。
后来,每当关秀秀对他发脾气,他就回来默上一篇这样的大字,心情总会莫名的舒畅许多。
直到那一天,从父亲手中看到小儿病重几个大字时,他一眼就认出了,那绝非李氏手书。而是关秀秀伪造!
他想也不想就替她顶了罪。万分庆幸自己模仿关秀秀的字已经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
他只是想告诉她,他为什么会把她的字写的那么相像,怎么会变成这幅样子。
郭志彬伸手抚额,头中一阵绞痛。半晌,他撑着站起身,把最上面的大纸揉成一团,提笔挥毫,写下了四个大字,这四个字力透纸背,用足了他全身的力气——情有独钟。
梁直悄悄的看了关秀秀一眼,又往旁边挪了挪,表妹从那姓郭的小儿房中出来后,便是这番德行,不言不语,脸色苍白,仿佛受了什么刺激。
他最好还是莫要招惹这姑奶奶为妙。
关秀秀心事重重,却是从郭志彬身上撇开了,现在已经是六月底,再过几日,燕王就要反了。
新皇登基一年有余,广施仁政,轻徭役,举国交赞,可人人都只看到了歌舞升腾的一面,却没看到朱家皇室内的操戈,一个又一个藩王的权利被削弱,皇室内部已经是躁动不安。
关秀秀合上眼睛,叹了口气,她只希望自己的亲朋好友,在这一次即将席卷全国的皇位之争中,保得性命。
回到了吴家,梁直请受宠若惊的吴氏坐在了上首,自己铺开纸墨,认真的画了起来。
关秀秀看着年轻许多的吴氏在梁直笔下一点点的成像,心中一动,扫了眼满脸羡慕的吴老太太还有凑趣围了过来的外祖父和舅舅,提议道:“表哥,不如画个长卷,把家人都画上,也好做个念想。“
梁直手一顿,吴氏素白的脸上生生出了一颗美人痣,他抬起头,瞪着关秀秀,这死丫头,根本就是故意的!
吴老太太却是欢喜的很,以前只当梁直开玩笑,今日看了,外孙子是真有些才学的,看把他姨母画的,活脱脱就是待字闺中时的样子。
看着长辈们都是一脸希夷,梁直也不好反驳,只是又瞪了关秀秀一眼。
郭浩儒这段日子在家中过的十分滋润,只是他既然已经回来,还需应酬下同僚,令大儿郭志礼提着四色点心,径直往县府衙门去了。
陈县令得了通报,立时唤人请郭学知进去,上次安肃县内一下出了八名举人,陈县令可是大大的露了脸,在政绩上,那就是大大的一笔,下次述职,十有**是要高升了。
二人坐定,陈县令着人上了热茶,“郭贤弟不是说此行多则半年,少则三月么,怎么如此快就回来了?”
郭浩儒轻咳两声,面不改色的道:“行到中途发现忘了带一样重要物事,便回来取了,索性休整一番过段日子再去。”
陈县令点了点头,正要说话,突然看见师爷在门口对着他狂打手势,陈县令对着郭浩儒道了声失礼,皱着眉头向外走去,师爷也是昔日落榜的士子,怎地今日如此的没有眼力。
片刻之后,陈县令再次走进来的时候,脸色惨白,郭浩儒注意到他缩在袖子里的手抖个不停。郭浩儒立刻问道:“陈县令,出了什么事情?”
陈县令快速的抬头看了郭浩儒一眼,他本不欲说,却忽的想起眼前之人的身份,便如同溺水的人捉住了一棵稻草,从牙缝里挤出一句:“郭先生,燕,燕王反了。”
郭浩儒呆立当场。傻傻的看着陈县令,一时间还没有反应过来,燕王反了?太祖第四子,足智多谋英勇善战的燕王,反了?
郭浩儒和陈县令大眼瞪小眼半天,逐渐消化了这个消息,到底曾经经受过灭家之祸,郭浩儒迅速的镇定下来。平静的看向陈县令:“不知陈大人有何打算?”
陈县令已经懵了,要知道燕王朱棣的逢低北平与保定府紧邻,若是快马加鞭,到这安肃县城也不过一日一夜的功夫。
往日里有燕王在前面抵挡蒙古人,他们作为后方很是安心,现在朱棣矛头一转。整个保定府都成了大前线,陈知县一个七品县令,往日里也只是处理县务,断断案子,现在开战了,他真不知道咋办了。
若是蒙古鞑子攻进来了,他率领民众抵挡一番,不幸逝去的话,那也可以博个忠良的美名。
可现在是皇帝家的家务事。按理他该抵挡一番。可谁不知道燕王骁勇善战之名,若是真被他把应天府那位给拉下来了,他这官丢了不要紧,就怕再被按上个奸佞之名。
二人对望半天。郭浩儒沉声道:“陈县令,食君之禄忠君之事。”
陈知县仿佛拿到了定海神针,心渐渐安稳下来,是啊,他现在还是建文皇帝任命的官员,自然该为建文帝效忠。
陈知县深深的鞠下一躬:“多谢先生教我。”
郭浩儒认真的点了点头:“如此,还请大人早做准备,我先去了。”
陈知县望着郭家父子离去的身影,深深的吸了一口气,高声喝道:“来啊,把县丞,主薄,三班衙役班头都给我叫来!”
郭浩儒眉头紧皱,大步的向外走去,郭志礼一步不落的跟在他后面,少年的脸上一片茫然,这就打起来了?
新帝登基,重用文臣,诸多洪武年间考出的进士俱被委以重任,他还盘算着明年下场好好考上一次,这一开战,什么都难说了。
父子二人心事重重的进了院子里,李氏正拿着把花锄给老松树松土,郭家父子却仿佛没看到她,一个个精神恍惚的从她身前走过。
这等事情以前从未发生过,李氏又好气又好笑,丢下花锄,追了进去,却见这父子二人一人占了把椅子,木木呆呆,一副心神不属的样子。
李氏咳了两声,叫道:“书房着火了!”
郭家父子同时一震,双双跳起,没头苍蝇一样往外冲去,却又撞在一起,跌成了一堆,李氏眉毛扬起,慢条斯理的道:“你们父子这是怎么了?”
郭浩儒抬起头,定定的看着李氏,艰难的道:“燕王反了。”
说出这句话,仿佛卸下了心头大石,郭浩儒一下轻松许多,这次轮到李氏发呆了。
一瞬间,李氏脑海中划过许多事情,她脱口而出道:“幸好你没有去成京城!”
郭浩儒一怔,随即庆幸的点了点头,若是这个时候去了应天府,怕是一家人要就此分开了。
郭志礼虽然饱读诗书,论起人情世故终究不及父亲,他求助的看向父亲:“现在怎么办?”
郭浩儒的理智回笼,快速的思考起来,建文皇帝乃是太孙,占了正统的大名,又掌握了全国大部分的兵马,缺点是登基时日尚短,根基尚浅。
而燕王朱棣则胜在骁勇善战,麾下兵马数量虽然不多,却胜在精良。
明面上,建文帝的胜算还要大些,只是,郭浩儒苦涩的吞了一口口水,他一家四口现在可是在燕王的眼皮子底下生活的啊!
在李氏和长子的注视下,郭浩儒终于做了决定:“把家里的银子都拿出来,去买粮。”
无论如何,战争一旦开始,物价必然飞涨,其他的还算了,粮食一定要尽可能的囤积起来。
李氏二话不说的向外走去,把家里的银钱全部翻找出来。郭志彬也被叫了起来,现在看着小儿子,郭浩儒真是感慨万千,若非郭志彬的一时糊涂,怕他现在已经到了应天府,一家人分隔两地,定然彼此牵挂,提心吊胆。
现在虽然还是要面对战乱。一家人在一起,却怎么都好。
郭浩儒拍了拍郭志彬的肩膀,咳了两声道:“彬哥儿,你不是喜欢爹爹的那支羊毫湖笔么,等下爹爹就拿给你。”
郭志彬狐疑的看着父亲,一旁的长兄摸着他的脑袋,弯下身子,一五一十的解释了。
郭志彬脸色惨白的跟在父兄身后。颇有些失魂落魄,这件事,分明是关秀秀做的,关秀秀于他郭家有大恩,他再是如何在意,也不会勉强于她了。
郭浩儒经过数年的世事打磨。早已经非当初那个义气书生,却是转了几家不同的店子,每家店子都买上几袋米,又嘱咐他们在不同的时段送到。
……
郭家高度备战的同时,身在乡下的关家也知道信了,只能说郭浩儒给陈知县下的那贴药太狠了,陈知县打定主意做一个纯臣,誓死守住安肃县城。
还在郭家四处购买粮食的时候,陈知县便干脆的下令关了县城的城门。
这下好了。十里八乡赶车进城的都知道城门进不去了。回到各自的村子里,自然是议论纷纷沸沸扬扬。
旁人还不觉得有什么,关秀秀却是立马反应过来了,燕王反了!
乡下消息闭塞。大多数人活的浑浑噩噩,怕是要等到燕王大军到了家门口,才知道打仗了,却又糊里糊涂,不知晓是哪个跟哪个打起来了。
关秀秀死死的捂住胸口,脑子里拼命的转了起来,打仗到底会有什么影响,粮食,对,粮食很重要。
这个时候她近乎绝望的发现,自己先期的准备工作完全失败,县城的确好买粮,可现在城门都关了,她却又如何运送出来?!
秋粮尚未下来,家中的粮食不多,关秀秀可以说是束手无策。
在关秀秀心急如焚坐立不安中,燕王的大军终于轰轰烈烈的碾压过来了,却出乎关秀秀的意料,大军对普通民家说不上秋毫无犯,却也尽量做到了不扰民。
甚至大军经过时,很多村民还特意跑去看了。
她还不清楚,燕王这个时候打的旗号是清君侧,自然不能给自己弄个扰民的污名。
安肃县城的情况就更为可笑了,因陈知县早早的关了城门,大军抵达时,城中已是怨声载道,各种蔬菜肉类都得不到补充,粮食也被哄抢一空,再不开城门,城里的民众就先反了。
燕王根本没搭理这个小小的县城,直接留下一营人马,大军干脆的绕了过去。
又过了四五天,陈知县无奈的下令开了城门,自己脱下一身官袍,放下县令大印,环视了一圈大堂内,黯然离去。
在燕王形式一片大好之际,关秀秀却丝毫没有放松警惕,她清楚的记得,燕王是在四年后才正式登基的,换句话说,这场内乱,足足打了四年。
她每日里都跑到田地里,看着麦穗一天天饱满,说来奇怪,今年是刀兵之年,麦子却生的特别好,连关家老爹都说,日头再足足的晒上三五天,就是大丰收。
关秀秀却等不及了,这些成熟的庄稼,在燕王眼中,怕就是狼嘴边的一块肥肉,是绝对不可能放过的。
当天晚上,关秀秀唤住了关家老爹和吴氏,小脸绷紧,严肃的道:“爹爹,我们把麦子抢收了吧!”
关家老爹诧异的看着女儿一眼,麦子还没有彻底成熟,抢收会减产很多的,他自然舍不得。
吴氏沉默半晌,却是赞同了关秀秀的意思:“他爹,这兵荒马乱的,还是早点收了好。”
关家老爹对妻子向来言听计从,当下手里的烟袋一敲鞋底:“好!”
一家人趁着夜色摸了出去,紧赶慢赶的干了一晚,关家老爹负责割麦子,吴氏和关秀秀则是往家里运去。
到了早上,关家老爹满脸疲惫的顿住脚步,犹豫的看了眼妻女,“我去给老大老三家也说一声。”
“爹爹!”关秀秀唤住了关家老爹:“你若是要说,就叫他们一定要晚上割!”
建文帝登基第一年,燕王就反了,结果在四年后才把建文帝拉下王座,可以说,最初的时候,胜利的天平完全不在燕王一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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