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百二十.
电话里再没一点声音。他能够想得到妻子的惊讶。但他有一肚子的感情要表达,一下又不知从何说起,而且车里全都是人。还是回到家里表达好些。申明理默默地合上了手机。
妻子果然不在家。不知她会不会马上回来。他再次拨通妻子的电话,这回曹小慧问他什么事。他想说我好想你,却突然想哭,只好带了哭音说,小慧,我错了,我突然认识到我全错了,我特别想你,我想向你道歉,我想让你打我骂我。
曹小慧那边仍然半天没有回音。他止了哭刚要再说快点回来时,电话里传来了挂断的嘟嘟声。
父亲的病不能不治。父亲这辈子确实很不容易。父亲生了九个儿女,成活下来的,也有六个。这么多的孩子,在那个年代,养大成人想想都觉得不可思议,因为自己养一个,都觉得有点吃力。在他的记忆里,早上醒来,父亲就不在家里,早饭做熟时,父亲才背着筐回来。如果是夏天,筐里的东西大多是猪草。如果是冬天,筐里的东西又变成了牛粪或者树枝树叶。父亲的勤劳,当然能换来一些收入。每次卖了猪或者羊,便是全家最高兴最快乐的时候,全家都会围在炕上反复数那沓长长短短的钱,而父亲,却像个劳模功臣,退到一边靠着墙心满意足了一口接一口地抽旱烟。这样的情景,闭上眼,就又会出现在他的眼前。
如果不给父亲治病,眼睁睁地看着他去世,这辈子,他的良心都会受到煎熬,这辈子,他的良心都不会得到平静。
但父亲病了要来治病的事,最好先不要告诉曹小慧。先和曹小慧和好,然后再慢慢告诉她。要不然,她会以为父亲病了没钱治病,才和她和好。
父亲治病的钱,先和朱雪梅说说。先从科研费里借点钱出来,然后慢慢再还。
在沙发上呆坐一阵,曹小慧终于回来了。曹小慧挎了那个大黑包,包里塞的满满的,手里还提了一包明早要吃的早点。从她的身上,还闻到了一股烟酒味,可以判断出她是在饭馆吃的饭。他突然觉得分开睡分开吃饭已经好多天了。申明理的心里又一阵绞痛。申明理又想哭。他忍住眼泪接过曹小慧手里的东西,说,你去了哪里。
曹小慧满腹疑惑看着申明理,等待他说清原因。在路上,她就猜测申明理为什么突然这样,是什么原因让他突然这样。第一个念头就是觉得他在朱雪梅那里吃了大亏,或者是被朱雪梅赶了出来。但她又不能相信真的是这样。那天她向生科院的好友打听过了,好友是单身时一个职工宿舍住过的朋友,好友毫无保留地告诉她,那个女的叫朱雪梅,是个刚留校的研究生,两人早已经好在了一起,现在已经整天成双成对出入,院里已经有不少的议论。申明理和朱雪梅的关系既然已经到了那种程度,怎么会突然来个一百八十度的转弯。见申明理不说原因又骂自己,曹小慧冷静了挖苦说,怎么了这么可怜?小情人欺负你了?是不是要我去找你的小情人,然后替你撑腰,替你管教管教,替你打她一顿,替你出口窝囊恶气。
申明理痛苦了说,不是,我就是突然特别想你,突然认识到我错了,就像小的时候突然发现迷了路,突然发现找不到了家,所以我特别害怕,也特别想你。
突然发现错了。这事也来的突然。没有原因,没有过程,这事可信吗?曹小慧说,你我也生活了这么多年,你再别想骗我,你肚子里的那点东西,不说我也能猜到几分。老实说,遇到什么事情了,连实话都不说,还道什么歉,道歉也是阴谋诡计。
是呀,不说实话,没有一点真诚,妻子怎么会原谅,怎么会不怀疑。痛苦半天,申明理沉痛了说,是爹病了,县医院检查是胃癌,我想让他来省城检查一下。
原来是这样。还以为是和情人吹灯了呢,原来没吹!原来是遇到了困难。遇到困难了,才知道要找老婆。真是个没良心没头脑的东西。曹小慧讽刺了说,你的意思我不明白,高兴时你就去找情人,有了麻烦,你就来找老婆。你爹病了,我也不是大夫,你求我,你是不是又要我去借钱,借钱给你老爹治病,然后你再陷害我,说我和人家偷情。
向门亮借钱,是为了买房子。吃人家的嘴软,拿人家的手短。无缘无故借五万块钱,不付出点代价,确实也不大可能。妻子也是没有办法,甚至是被逼无奈。再说了,即使妻子和门亮有那事,只要妻子的感情还在自家丈夫的身上,心还在这个家上,有那事又能怎么样?看不见就等于没有,不去想也等于没有,即使看见了,睁一眼闭一眼,忍一忍也就过去了,忍不住,也应该好言相劝,以情动人,用自己的真情感动她感化她,让她回心转意。可自己却相反,逼妻子承认有那事,逼妻子走向反面。申明理痛心了说,是我错了,是我错怪了你,错怪了门亮,你们是清白的,以前的一切,都是我胡猜乱想,现在,我正式向你道歉。
曹小慧再一次吃惊得不知该说什么。难道他调查清楚了吗?他是怎么调查的。可这种事很难调查清楚,连她也有点说不清楚。她问他为什么说是清白的。申明理说,我了解我的妻子,我相信我的妻子,我知道你是世界上最好的妻子,你根本不会干出那些事情。
曹小慧想哭。但她感觉他是在阿谀讨好。这么多年,他什么时候夸奖过她?再说,既然知道她是最好的妻子,为什么又要和另一个女人鬼混。申明理虽然是个正直不会拐弯的人,但人是会变的,申明理近来的变化让她都有点不敢相信。现在变成一个没有良心没有脸皮的马屁精,也是自然而然。真是跟好人学好人,跟了那个小妖精几天,就学成了这样一副嘴脸。好友说过,说那个朱雪梅阿谀奉承拍马溜须投机取巧上窜下跳最不是东西,要不然她也留不在学校。曹小慧厌恶了说,你不是说有确凿证据证明我和门亮有那事吗?怎么突然又说没有了?难道仅仅是为了你爹,难道仅仅是为了给你爹治病,你又要骗我一回?
申明理沉痛了说,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可能是得知爹病了,突然想到了我贫苦的童年,想到了我是一个农民的儿子,能有你这么好的妻子是烧了高香,可我却没能珍惜。我意识到我真的错了,我恨不得把心掏出来给你看一看。
感觉这才是真实的原因,也说了心里的实话,这她能够感觉得到。但他已经和朱雪梅生活在一起了,她绝对不会再原谅他,而且想想,她就觉得恶心。曹小慧伤心了说,好了,你什么也不要说了,你和我说这些没用,这些话,你应该去和那个朱雪梅去说。
申明理说,我知道你一下很难原谅我,因为我忘记了我是谁,而且在错误的道路上走得太远。可是今天,我一下想起了我们在一起恩恩爱爱的所有日子,我也一下明白了,和朱雪梅在一起,只是为了报复你,只是想以牙还牙。可越是报复,心里越是痛苦,也越觉得你好。
曹小慧一下鼻子发酸。忍半天,还是忍不住哭了。曹小慧捂了脸跑回卧室,又觉得没有必要去哭。几句软话就被感动,太没出息,太没志气。他轻易就背叛了一起生活十年的妻子,轻易就背叛了自己的女儿,这决不是几句道歉就能解决的问题。再说,如果他的父亲没有病,他还不知要怎么样。曹小慧擦干了眼泪,发现申明理像罪犯一样低头站在一边,曹小慧说,你走吧,你的意思我明白了,但要我原谅你,我办不到。
申明理仍然站在那里,你个犯了错误的小学生,而且很快泪流满面。曹小慧突然明白他为什么要这样。父亲要来,他不能让父亲看到两人分居。曹小慧说,你说吧,你究竟要我做什么。
申明理擦把眼泪说,我突然明白我错了,我还想像从前一样过咱们的日子。
曹小慧感觉自己猜得没错。过从前的日子,就是要她和从前一样,让他爹看不出一点痕迹。曹小慧说,你觉得还能像从前一样过日子吗?但如果说你爹要来,要我做点什么,我还可以考虑,因为我们毕竟还没离婚。
申明理说,我爹要来,我们这个样子,怎么能让他来。
终于说了实话。也罢,毕竟夫妻一场,毕竟还没离婚。再说他的老爹也确实可怜。对这个公爹,虽然没有感情,也只见过几次,但她听申明理说过很多,她还是很敬重他的。一辈子辛苦,拉扯大这么多的儿女,真的不容易。而且公爹虽然是农民,但感觉要比一般的农民有见识,比一般的农民要精明。给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一点安慰,怎么说也是应该做的。曹小慧说,你的意思我明白了,要在你爹面前做出仍然是夫妻的样子,这没问题,我知道该怎么做。但也只能是做做样子,真的和从前一样,我办不到。
晚上睡觉,曹小慧又进了自己的卧室关上了门。这不行。申明理想好了,枕头上交妻,真正的和解,还得靠晚上的枕头,还得靠晚上的温柔。如果现在调整不好,父亲来了也是麻烦。申明理抱了自己的被子来到她的卧室,说,我爹来,我想让他在那间卧室住几天,咱们还得住一个屋子。
这还真是个问题。但能不能住一个屋子,到时怎么办,许多问题还得好好考虑考虑。
申明理把他的被褥放在了床上。曹小慧急忙将他挡住,说,你从别的女人床上下来再到我的床上,你不嫌恶心我还嫌脏。
申明理说,那我去好好洗洗,其实我和她也没睡几次,人家毕竟是姑娘。
真的是恶心。但申明理洗完澡,曹小慧也想通了。他爹来了,他就得睡过来。再说,他们还是真正的夫妻,而且是不是真要离婚,她突然觉得也不一定,因为离婚毕竟不是一件小事,不到万不得已,谁又会离婚。如果他真能改错,事情也不是不可以重新考虑。
真的睡到一个床上,还是感觉非常别扭。申明理刚躺好,曹小慧就说,睡在一个床上可以,但不许你碰我,我嫌你脏。
以前闹别扭,每次都是睡到床上后才和解。有一次闹得很厉害,但睡下后他死皮赖脸地缠了她亲吻她,很快她就任他摆布了。夫妻没有隔夜的仇,现在她嘴上说不许碰她,也许她就等待着让他碰呢。再说,睡在一个床上,不碰也不可能。他很温柔了将她搂住,而且不顾她的反抗,侧身趴在了她的身上,然后不顾一切亲吻她的全身。但这次,她的反抗是强烈的,而且很快把他掀了下来,然后她抱了被子来到沙发上,裹了被子躺在那里。
申明理赤身**跟过来,然后将她和被子一起抱起,重新抱到床上。
但这一次,申明理再不敢造次。他只好静静地躺着。看着曹小慧的后背,申明理觉得还是慢慢来吧,这次毕竟闹得不同寻常,太急了,说不定会闹得更翻。
一早起来,申明理就去买菜。回来将菜放好,发现曹小慧还没起床,便打声招呼,然后去车站接父亲。曹小慧觉得她应该起床了,而且应该把饭做好。穿好衣服来到厨房,排骨和七八样菜都摆在灶台上。曹小慧也不想做什么,她想,等一会儿干脆就炖排骨,然后煮一锅米饭。
但等到下午三点多,申明理才把父亲接回来。
准确地算,申明理的父亲曹小慧只见过三次,印象是不高大但很结实,说话不多但能说到点子上,穿着不新但不是太脏。今天见面,一下觉得和以前的印象没有一点吻合,不但在大街上碰面她不会认出,即使是来到家里,不介绍她也未必敢认。老人已经瘦成了皮包骨头,原来微圆的脸,变得又窄又长,不高的鼻子,也显得高挺笔直,特别是耳朵,孤零零地挂在两边,像两个粘贴上去的物件。看来父亲已经病得不轻,她感觉留给他的日子不会很多。而且这回来,也不会有治愈的可能,即使再怎么努力,也很可能是人财两空。
但父亲的精神很好,一天的颠簸也看不出太累。也许是看到了儿子的新家,老人显得有点兴奋,到处走了看一遍,说,看到你们住这么好看的房子,我死了也放心了。
看来父亲是知道自己病情的。曹小慧不由得鼻子有点发酸。老人一生确实不容易,老人对这个家,也是有过贡献的。那年结婚时,老人背来了两条毛毡两床被子,还带来了三千块钱。虽然钱不多,但也尽力了。用这三千块钱买的电视机,现在还在使用着。将饭端上饭桌后,曹小慧扶老人坐在正中。曹小慧这样的举动,申明理感动得差点掉下泪来。这让他在心里更加痛恨自己糊涂,这么好的妻子竟然没有好好的爱护,他真恨不能打自己几个嘴巴。
吃饭时,曹小慧的手机响了。是门亮发来的短信,短信说现在学院开会,会上说今年职称报名已经开始,问曹小慧是否报名。
现在的手机,已经成为两人最敏感的东西,铃声一响,都要振得对方心里发颤。将手机装回包里,曹小慧坐回饭桌前说,是学院发来的,通知说职称报名开始了,问我报不报名。
申明理猜测是门亮发来的。评职称报名是个人的事,谁报谁操心,谁报谁打探,学院根本不会通知每一个人,更不会用短信的方式,最多在办公室门口贴一个通知。但申明理还是关切了问报不报,来得及来不及。然后说,前半年报名,后半年才评审,如果把科研赶一赶,到时赶出来个初步成果,你的条件也就够了。
赶是可以赶,但这样太紧张了,而且还要把著作也赶出来,这样份量更重一些,把握也更大一些。但按计划,科研项目明年完成,她和门亮都觉得要研究得扎实一点,调查数据充分一点,暑假再组织一批学生深入到农户,抽样调查一千户,以一千户的数据为依据,然后得出高速公路对经济影响的一个比较准确的结论。如果为了职称草草结束,草草得一个结论,自己也张不开口。曹小慧左右为难了说,我也不知该不该报,不行就明年再报吧。
申明理说,这种事还是赶早不赶晚,明年谁知道又是什么政策,再说,如果明年限额满了,没有名额,条件再好也不能评了。
说得也是。曹小慧叹一声。她真不知要不要报。如果要报,也要和门亮商量一下。曹小慧什么也没说。
父亲却插了话。父亲说,你们说的报不报名我听不懂,但我觉得和我们种庄稼差不多。我们种庄稼,不管秋后有没有收成,到了该种的时候,就必须要种下去。种不种是农民的事,收不收是老天的事。种地是农民的本分,不种就是败家,我想报职称,也是你们的本分,不报也不是好事。
曹小慧和申明理互相看一眼,两人都笑了。农民还真有农民的哲学,评职称这么高雅深奥的东西,竟然让一个农民一语道破了天机。确实是深刻,确实是正确,真的是不应该管有没有收获,先报上了再说。再说了,报上了,说不定就有什么机会,就像申明理,突然挂在人家的一个研究课题上,副教授就评上了。
父亲一行来了四个人,有弟弟姐姐和妹妹。虽然人多,但也能住得下。在和申明理闹分居时,为了不影响女儿,曹小慧就把女儿送回了母亲那里。想到女儿,曹小慧又难受得心痛。她想,这样的局面再不能继续,和申明理的事得有个结果,无论是离还是合,都要把女儿再接回来。
吃过饭,申明理就开始打听医院。申明理打电话问了几个熟人,也决定不了到哪家医院。曹小慧本来不想过分参与,却又不忍心看着完全不管。她有个高中的同学,医学院毕业后留在了医学院附属医院。附院的条件在全省也是最好的。曹小慧刚说完有同学在附院,申明理就高兴得满脸开花。然后申明理附在曹小慧的耳边小声说,有你在,我就有了主心骨,感觉胆子也大了,害怕也少了。没有你,我什么时候都感觉孤零零的,都感觉是单枪匹马,办什么事,都有点小心翼翼放不开手脚。
在家里,一般的事都是她拿主意。她拿主意惯了,他也就有了依赖性,没有了她,他当然会觉得没了主心骨。曹小慧还是有点感动,也有点自豪。曹小慧说,我现在就给同学打个电话,看她有没有办法。
翻到同学李丽的电话号码打过去,李丽倒很爽快。曹小慧详细说了公爹的情况,李丽说,你们明天就来吧,来了我给你们安排。我的老公就在肿瘤外科,他可以给你找最好的主刀医师。
有了这样的关系,很大的一个问题就算得到了解决。大家都很高兴,仿佛病已经有了治愈的希望。申明理考虑一下,讨好了对曹小慧说,虽然是你的同学,但也不能只靠一个电话,今晚咱们两个最好去一趟人家家里,表示一点咱们的心意,也联络一下你们的感情。
道理是对的。去就去吧。这么大的事,只打个电话不露面,也让人家不高兴。
但这些年只和李丽见过两次面,都是有同学来找李丽,顺便请了她一起吃饭。而且她并不知道李丽家住在哪里。曹小慧再给李丽打电话问她家住在哪里,才知道两家住得很近,只隔了两条大街。
进了李丽家,扑面的感觉就是华丽,房子也大。李丽说房子是一百三十多平米,但转了看一圈,感觉要比她家的大许多,而且装修摆设,鲁应俊和于利明家都没法相比,而且不论到哪个房间,地上都放了各种礼品袋礼品箱。曹小慧扫一眼,大多是衣服被子毛毯等用品。而阳台上,却堆满了烟酒饮料保健用品。李丽说,都是来看病的人送的,我们两个人的家都在外地,家里常年人来人往,就连他们县的县长老妈病了,也来找我们。我都有点烦,都有点怕进这个家。
曹小慧清楚,李丽说的都是实话。可今天她来,却只提了一箱牛奶一箱可乐。她不由得有点脸红。没想到李丽却说,这么多的东西也都没用,你们回时提一点去,你们看,你们需要点什么就提点什么。
怎么能拿人家的东西。都是一样的同学,人家混得东西都用不了,自己却混得到处借债,到处求人。曹小慧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难受。
因为李丽说了来人太多很烦,曹小慧和申明理便不多坐,只喝了李丽打开的饮料,便匆匆告辞出来。
在回家的路上,曹小慧一路不说话。申明理想说点什么缓和一下气氛,但又找不到该说的话。只好一路沉默了回到家。
第二天,申明理带父亲到附院找到李丽,李丽又把申明理一行交给丈夫。只初步检查一下,便决定住院。李丽的丈夫对申明理说,胃癌基本可以肯定,而且已经到了中晚期,但最好的办法还是做手术,除此之外没有别的好办法。申明理悲伤了问治愈的可能性有多大。李丽的丈夫说,我一般都不说可能性,因为任何奇迹都有可能发生,任何意外也有可能发生。有些病人早期手术,但很快就急剧恶化,有些病人晚期手术,但人家却存活了下来。对我们来说,病人只要有一口气,我们就得尽全力救治。
住院就要收两万块钱的押金。可父亲来时只带了不到一万块。申明理愣半天,问能不能少点,问有医院的熟人担保,能不能少点。收费的女人却冷冰冰了说,医院不是银行,谁担保都不行,除非拿现金来担保。
兄弟姐妹一直像傻子一样跟在申明理的后面。在他们看来,他应该是很有本事的,父亲的性命,好像也掌握在他的手里。申明理大脑一片茫然,但他清楚,决不能在兄弟姐妹面前丢脸。但事情明摆着,住院,也只是尽尽义务罢了。要不要住院,要不要治疗。他想和姐妹兄弟商量一下。但他不知怎么张口,他也张不开口商量。如果不治疗,就得接着准备后事。申明理想打电话和曹小慧商量一下。申明理来到门口打通曹小慧的手机。申明理详细向曹小慧说了父亲的病情,然后问住院有没有意义。原以为曹小慧会敷衍了事,没想到曹小慧却认真了说,主意应该你拿,但我觉得,有意义没意义,都得住了试一试,如果不试,你可能要后悔一辈子。
说得是,说得对,多好的妻子,心地到底是善良。妻子虽然只是一个主意,但他觉得,妻子已经奉献出了一片心,他也已经得到了巨大的力量。揉揉发酸的鼻子回到收费处,妹妹却上前拉住他的手,然后哭了说,哥,你就想点办法吧,如果不给爹治,我下辈子心里都疼。我知道你是手里没钱,但你能不能向单位借点,借了钱,我以后负责还。
申明理猛然清楚,姐妹兄弟都看着他,都以为他是一个孝子。他在心里不由得骂自己不是东西。买房子时,就借了妹妹两万多。申明理擦把眼睛说,你不用哭,哥有的是办法。
只能回去和朱雪梅商量一下,看能不能从科研经费里借一笔钱出来。
匆忙回校找到朱雪梅。
听说要从科研费里借钱,朱雪梅立即说,我听到借科研费,头皮就立即发麻,就那么点钱,我真怕科研还没搞,钱就被我们这帮穷光蛋分光吃尽了。
其实提到借钱,他心里也发颤。但申明理还是硬着头皮说了父亲还在医院等着。申明理进一步强调说,科研要搞几年,我借点钱只是应应急,过后就会还上,根本不会影响科研。
朱雪梅叹息一声,说,你这家伙真成了漏斗户主。你是不是命运不好,把手伸过来,我看看你的手相。
申明理听话地把手伸过去。朱雪梅认真看一阵,说,果然是个漏手,你看,这条掌纹,从这边穿过这边,一个岔都没有,就是说,你的钱财,进多少就漏多少,一个不剩。
这他相信。也许自己真的就是个穷命。人们说家穷穷一时,命穷穷一生。一种巨大的痛苦让申明理浑身都有点萎缩。人不和命斗,难道一切努力都不会改变命运吗?他又有点不甘心。
朱雪梅又要他伸出胳膊,说要看看他有几个老婆。他本来要拒绝,但此时的他已经麻木迟钝成一团破布。他还是伸出了胳膊。朱雪梅捋起他的袖子上下捏一阵,说,你小子倒挺忠诚的,从一而终,一辈子就一个老婆。
钱还得借。朱雪梅沮丧了说,签字权在鲁应俊手里,你和我说已经没用了,还是你去和鲁应俊说吧,如果我去说,人家还以为我仍然不忘夺权,仍然想控制这笔钱,结果只能是更坏。
真是忙乱糊涂了,只记得研究是朱雪梅申请来的。但他还是想让朱雪梅去借。他已经向鲁应俊借过钱了,再借,真的是张不开口。申明理刚表达清楚意思,朱雪梅立即说,你别再难为我了,提到那笔钱我心里就哆嗦,也怕再见到他。你们不是老乡吗,又是老乡又是朋友,有什么不好意思说的。
让申明理欣慰的是,鲁应俊不但一口答应借钱,还对父亲的病问长问短。最后鲁应俊说,那你就先借一万五吧。咱们的研究要搞五六年,搞这么多年,你也不能白干,这些钱就算给你的劳务费,你以后找点车票和能报销的发票,然后慢慢报销平账就可以了……这是个阳光明媚的早晨。太阳照着酱红色花岗岩院墙上,“江湖市中级人民法院”九个金字熠熠闪光。法院大楼坐北朝南,两只威武的独角兽伏在高大粗犷的花岗岩圆柱前,紫铜色大门庄重威严,高高的台阶让大楼显得高大肃穆。上班时间,法官们互相打着招呼,匆匆地从大门进入办公区。来打官司的当事人和旁听人员进来时,保安则指示他们沿着路牌指引,进入西侧门,经过安全检查,进入审判区。
上午九时十五分,民事审判第一庭庭长梁永斌和审判员尤琴、助理审判员陈岗准时来到第三法庭门口。他们身穿法袍,神情庄严。梁永斌约五十来岁,身高一米七五,留着分头,椭圆脸上长着一双炯炯有神的小眼,左手夹拿着卷宗,右手拿着一支钢笔站在前面。坐在审判席前面的书记员姜莉,见法官们在法庭门口已经站定,起身喊道:“全体起立!请法官入席!”
梁永斌在审判长位置站定,左右看两位法官也已站好,遂说道:“请坐下!”
在经过核实当事人身份,宣布法庭纪律和当事人诉讼权利义务等程序之后,梁永斌敲击了一下法锤,朗声说道:“现在开庭!”
梁永斌之所以今天亲自担任审判长,是因为本案有着较为复杂的人际关系纠葛。原审被告本案被上诉人吉二林是某银行分理处的主任,他的哥哥是本院的一个庭长;而上诉人聂晓初则是市某公司的会计,到处告状说本案因吉二林哥哥是庭长的原因,未得到公正审理。这如同火上浇油,双方彻底撕破脸皮,互相攻击对方,使一个原本简单的离婚纠纷变得错综复杂,市中院两次发回重审,这是第三次上诉。
本庭的法官基本都参加过此案审理,除了需要回避的,已没有合适人选当审判长。梁永斌只好自己来审。
本案复杂在于聂晓初的折腾劲儿上。三年前,吉二林结交了一个情人,二人在外租了房屋经常幽会。聂发现吉二林常常深夜不归,就悄悄跟踪了一段时间,终于发现了秘密。一天夜里十二点多,聂慌报家中有贼,领警察当场抓获正在床上的二人。从此矛盾恶化。变成了两只斗架的公鸡,分居是当然的事。
假使亭亭玉立的女儿,帮着协调父母关系,也许情况没有这么糟,偏偏女儿吉娜坚定地站在母亲一边,也不与父亲说话。
本案吉二林显然是过错方,聂晓初希望法院把两处房产一起判给自己,让吉拍拍屁股走人,法院如不这样判,聂就三天两头到妇联工会等处诉苦,甚至把捉获吉与那女人在一起的照片到处散发。结果,吉被银行提前内退,聂也被公司提前内退,形成“两败俱伤”的典型的中国式离婚。
聂晓初像着了魔,听不进别人的劝,脾气也大变,稍不如意就会发火,几次在法庭上吵闹,成了小有名气的“不讲理”,法官也不愿意惹恼她,只想把案件判掉,聂不再闹就行。
梁永斌开庭前已反复阅读了本案卷宗,暗自下定决心要将本案调解,否则,判决公平而聂却误认为偏向吉;过分偏向聂,又会使本案显失公平,唯有调解可以让聂闹腾不起来。在庭审调查中,他注意围绕调解做工作。
“吉二林,你有没有被聂晓初在夜里拍过照片?”梁永斌问。
“有过。那是她精心策划的。”吉二林回答道。
“你在外嫖女人,租房间,这也是我策划的吗?”聂晓初抢话反驳道。
梁永斌立即制止道:“聂晓初,本庭问话是分别进行,刚才问你,吉二林并没有抢答,你现在也不应当抢话,明白吗?”
聂晓初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聂晓初,本庭问你,你有没有将吉二林和别人在一起的照片印出来,贴到吉二林所在银行门口?”梁永斌问道。
聂晓初爽快地承认:“有过。是我做的不赖。”
“那么,你现在上诉认为需要解决什么问题?”梁永斌追问。
“夫妻共同财产分配要合理。”
“还有其他吗?”
“没有了。”
梁永斌转向吉二林问道:“吉二林,你同意聂晓初的争议焦点吗?”
“同意。”
“还有什么问题?”
“没有了。”
梁永斌向右征询尤琴的意见,又向左征询陈岗的意见,二人均摇了摇头,表示没有问话。
梁永斌说道:“根据我国民事诉讼法规定,离婚案件判决前,应当先进行调解。聂晓初,你愿意在本庭主持下,进行调解吗?”
聂晓初与代理律师耳语了一番,律师帮助答道:“愿意。”
“吉二林愿意吗?”
吉二林的代理律师也答道:“愿意!”
“本庭根据双方当事人的意愿,对本案先行调解。现在休庭!”
梁永斌把双方带进调解室坐定,对他们说:“通过法庭调查和辩论,你们双方心里都清楚自己有多少理,有多大理,合议庭当然也清楚。作为审判长,我希望能搁置争议,互相原谅,双方和好。”
“不可能!”聂晓初答道。
吉二林说得更绝:“决定不可能。”
“既然双方没有一点和好意向,那么,合议庭尊重你们的意见。你们夫妻一场,愿意最后调解财产分割矛盾,我也赞成。建议你们双方各自拿出一个调解方案,既要考虑自己的合法利益,又要考虑对方的合法利益,做到基本平衡行不行?”
聂晓初答应说:“行。”
吉二林答应:“好的。”
梁永斌继续说道:“双方都同意了,就这么办。请双方各自和代理人先商量一下。”
聂晓初没有料到梁永斌非但没有压制她,反而让她自己拿解决方案,有一种被尊重的感动。
她和律师商量后,先来将自己的意见单独向梁永斌作了汇报……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