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着库房里那堆积如山的两万册书,龚燕跳楼的心都有。这年头,谁的事谁着急,出版社的人虽说也不算少,但每人都有自己的事,挣钱的事还忙不过来呢,谁还会牺牲宝贵的时间来帮你撕封面。所以,星期六一大早龚燕便拉着朱国平来到出版社的库房撕书。
只买过书、看过书但还从来没有撕过书的朱国平开始干时还觉新鲜,但干了一会儿就觉出了无聊,再干一会儿更觉出了费劲。眼看一上午过去了,连五百本也没撕完。这次也邪了,书的装帧质量出奇得好,不使劲还撕不下来。龚燕的两个膀子撕得都快抬不起来了,她索性一屁股坐在了书堆上,继而四肢伸展仰面朝天地躺在上面,动都不想再动一下。
“要不要把小辉也叫来?”朱国平问,小辉是他们的儿子。
“开玩笑,怎么能叫他呢?小辉今年要考大学,现在正是最要劲的时候。”朱国平的提议遭到了龚燕的一票否决。
“要不到街上雇些民工来帮忙撕怎么样?”
“那要花多少钱本来买房就没钱。”
“那就歇会儿,先去吃了中午饭再说。”
龚燕从书堆上懒懒地爬坐起来,整了整衣服,正准备站起身和丈夫一起去吃饭的时候,仓库的门突然开了,走进来的竟是好长时间没有露面的刘云朋。
“怎么着,俩口子大礼拜六跑这儿练功来了。”刘云朋摇着他那颗略显肥大的脑袋,一步三晃地拿朱国平和龚燕开着心。
龚燕斜瞥了刘云朋一眼,一脸的爱搭不理。显然,她还记恨着空调那档子事。
“你怎么找到这儿来了?”朱国平问。
“我去家里找你,你们儿子小辉告诉我的。”
“你找我有事?”
“有事?没事我敢再来找你吗?”
“怎么着,是不是你那宝贝儿子又让学校给开了?”龚燕故意嘲讽他道。
“嫂子,您盼我点好行不行?”刘云朋把龚燕叫嫂子,是因为朱国平生日比他大半年。”我知道你为上次的事恨死我了,所以我这些日子连面都没敢露,一直琢磨着怎么把这件事给找吧回来。这不,今儿我给你们送钱来了,算是报答上次的事。两万块,怎么样,够不够赔罪的?”
“两万块?”龚燕一下挺直了身子,从书堆上站了起来,瞪大了眼睛,把手伸到刘云朋的面前,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问:“哪儿呢?钱呢?”
“别急,这就是明天的事,你只要让国平明天跟我一块儿去参加个会,我保你两万块到手,一分不少”
“什么会呀,参加一下就给两万块钱?别是什么反动集会、参加什么特务组织吧?”龚燕总觉着刘云朋准又是要耍什么花花肠子。
“嫂子,反动的事咱可从来没沾过。这是正经八百的学术研讨会。参加的都是大专家大学者,说不定还有国家领导人出席呢。而且也不是是个人参加就给两万块,您以为这是明星走穴呢?我这还不是为了报答你们两口子上次对我儿子的救命之恩吗,就给国平一个人两万块。别人哪,撑死了给几百块钱到头了。”
见朱国平俩口子仍是满脸的狐疑,刘云朋便把事情的经过叙述了一遍。原来是他有个远房亲戚在外地的一个县里当工业局局长,去年县里投资办了个制药厂,产品出来后销得不错,县里也赚了不少钱。今年县里想扩大生产规模和销售规模,加大宣传力度,在全国打出品牌,便决定来本市搞形象宣传,通过工业局长介绍,找到了刘云朋,提出打算在这里召开个新闻发布会。刘云朋满口答应,并通过朋友把电视台、广播电台、报社的记者都找齐了。可后来听说召开新闻发布会必须要经过有关部门批准才行。刘云朋灵机一动,便把新闻发布会改成了医学研讨会,无非是再请一些医务人员参会,而实质还是宣传这个厂的药如何如何好如何如何灵。开这种会自然少不了要有个主持人,刘云朋自知自己做买卖赚钱行,但是要主持这种和知识分子打交道的研讨会绝对不灵,所以就想到了请同样是知识分子的朱国平帮忙,客串一把主持人。加上正好又有上次求龚燕表哥那档子事,一直欠着朱国平俩口子的情,此事就非朱国平莫属了。经过和制药厂讨价还价,对方同意支付十万元作为刘云朋承办此次会议的全部费用。刘云朋说他经过精确计算,会议成本最多也就四万块钱,再加上给记者的红包,也就六万块钱,剩下的四万块钱自然就都是他的了,刘云朋表示要拿出其中的两万元给朱国平,以回报上次帮忙的事。
龚燕说:“要真是这样,那可要反过来好好感谢你了。”面容也随之开朗起来。
“我行吗?”朱国平倒是有些犯怵。
“行吗?您把那个‘吗’字给我去喽。”刘云朋把手一挥,那只手自上而下果断地劈了下去,像是乐队指挥在曲终时的那一锤定音的动作,决不容忍别的音再出现的架势。随后,那只手下意识地一拐弯从裤兜里顺带着摸出一根烟来。
“哎,这可不是你抽烟的地方”龚燕上前一把将烟夺了下来,扔在地上用脚捻得粉碎。
刘云朋并不介意龚燕的举动,弯腰捡起一本书来翻了翻问:“就你们两个人在这练活呀?这得什么时候收工啊?”
刘云朋的话一下子又勾起了龚燕的烦心事,看着眼前堆积如山等着一本本撕皮的书,龚燕又犯开愁了,“国平再去开会,这书可怎么办呢?”
刘云朋笑了,“不就是这点书吗?也算是个事?我那儿人有的是,呆会儿我把他们都叫来,这点活一下午就能给他搞定”刘云朋说着,掏出手机,不知给哪儿拨了个电话,然后对龚燕说:“全齐了下午一点钟,来二十个人,全是壮劳力,每人一千本,干不完不许回家这回行了吧。走吧,吃饭去,把你们的宝贝儿子也叫上,今天我请客”
龚燕的脸上一下子绽开了笑容,她觉得整个心情都随之豁然开朗起来,这些天来一直压抑在她心头的郁闷情绪也一扫而光,完完全全像是变了一个人。眼前那些令人厌烦的书也似乎不再令人厌烦,就连刘云朋那颗肥颠颠的大脑袋也突然间变得可爱起来。她后悔自己冤枉了刘云朋,在自己遇到了危难的时候,还不是人家伸出了援助之手。相比之下,倒是出版社里那些平时看上去挺亲热的同事显得实在太差劲,平时哥儿们姐儿们的近乎得不行,可到了真需要帮忙的时候,竟没有一个肯伸出手来帮一把。虽说都是些有文化的知识分子,可在人情味上却连个只有高中文化的刘云朋的十分之一也比不上。
朱国平此刻的心情更不待说,几乎就差用“伟大”来形容这位和自己一块长大的哥儿们了。
在研讨会的会场里与肖娜不期而遇是朱国平无论如何也没有料到的。
按照事先定好的议程,研讨会定于星期六下午两点半钟开始,五点钟结束,然后稍稍休息一下,全体与会人员共进晚餐。由于参会人员较多,所以,一点半钟的时候,朱国平就已经在会场门口那张报到签名的桌子前忙碌开了。肖娜签到的时候,朱国平正是忙得连头都没功夫抬的时候,直到无意当中突然看见一只纤细的手正在签下肖娜的名字时,才大吃一惊地抬起头来,两双眼睛相对时,肖娜早就看着他笑了。
“你怎么来了?”朱国平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怎么会有如此巧合的事情呢?他一边打着招呼一边尽量控制住自己的表情。
肖娜今天穿了一件紫红色的风衣,脖颈上松松款款地围了一条白色纱巾,一双半高跟的湖蓝色皮鞋将她那原本就纤美的身材托衬得愈加窈窕,白皙的皮肤、俊秀的面容加上一副文雅的气质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以至连几位前来参会的颇具姿色的女记者都黯然失色了许多。
“我怎么不能来?你们开的不是医药研讨会吗?”她反倒一点也不掩饰自己惊奇的神情,“你怎么到这里来了?调工作了吗?”她不无调侃地反问道。
他不知道该怎么向她解释才好,一时有些尴尬。这时,刘云朋在会场里大呼小叫地喊他过去,才给他解了围。
由于到会者的拖拖拉拉,会议比预定的开始时间晚了整整半小时。西服革履、站在麦克风前主持的朱国平不知为什么显得有些慌手慌脚,预先练习了好几遍应该说毫无问题的台词竟出错不断。介绍来宾时,先是把制药厂王厂长的名字念错了。人家王厂长大名叫王守文,不知是谁写的名单,那个“文”字写得有些潦草,加上朱国平有点走神,结果一顺嘴念成了“王守义”。下面就有嘴快的说:“卖十三香的改卖药了”,引来一阵不大不小的哄笑。后来在介绍新闻单位时又把一家大报社的名字给丢掉了,急得刘云朋在一旁一个劲地胡噜他那颗大脑袋。朱国平也被自己的失误气得直在心里大骂自己傻蛋。但他不愿意承认这些失误是因肖娜的到来造成的,可是,在她到来之前,一切不都是好好的吗?
但意想不到的麻烦事还在后边。
接下来是制药厂王厂长发言,王厂长是一位五十岁出头的红脸膛的北方汉子,据说是村支书出身,还当过几年的副乡长,说起话来滔滔不绝,可就是抓不着重点,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啰里啰嗦地说起来没完没了。说到兴起之处,手舞足蹈不说,还开始吹上了牛。例如某某患者患病多年,吃了多少多少药都不见效,后来吃了他们厂生产的这种药马上便奇迹般的病愈了等等。使人联想到街头上散发的那些宣传伪劣商品的小广告,惹得下面的记者不时发出阵阵嘘声。
朱国平偷偷拿眼角向肖娜那边扫了一下,肖娜颦起的眉头上带出了明显的不满,这使他的心一下子吊了起来。
眼瞧着这位厂长的发言超过了三十分钟还不见有完的意思,下面便开始骚动起来,打瞌睡、聊天、接手机、上厕所,秩序混乱得有点像卖菜的早市。
刘云朋一边搔着他那颗大脑袋一边慢慢地从场边凑了过来,他让朱国平上去对着麦克风说一下请保持会场安静。朱国平感到有些为难,正在犹豫着去不去说的时候,下面忽然一下子竟乱开了。一问,说是开了这么半天的会为什么连口水也不给喝?朱国平一看,可不是吗,虽然每个来宾前面都放了茶杯,可是里面一滴水也没有,而且整个会场连个暖壶都找不到。他急忙奔出会场,找到宾馆的服务领班,问他为什么不给客人倒茶水?领班反倒一肚子气,说,不是不倒,他们事先问过刘云朋开会时要不要上茶水,刘云朋问茶水要不要钱?宾馆方面说要。刘云朋说茶水为什么不免费?宾馆方面说,会场租金和餐费已经打了八折,茶水就不能再免费了。刘云朋说不免费就坚决不上。
朱国平又急忙奔回会场,找到刘云朋说再不上茶水会场就不好控制了。刘云朋把朱国平拽到一边压低声音说:“你千万别犯傻。这家宾馆贼他**黑,一杯茶要你十块钱,咱们八十人就是八百块,咱犯不上拿咱们兜里的钱给这些人买茶喝。再坚持一会儿会就完了。再说,吃饭的时候有饮料,渴不着他们。”
“那要是人都走了怎么办?”
“走?他们往哪儿走啊,没拿到红包他们能走?我早防着他们这手呢什么时候散会什么时候发红包。这些人全是冲着他**的钱来的,没拿到钱,你现在让他走他都不走。”
果不其然,会场上乱归乱,可并没见有人走。
厂长的发言终于接近了尾声,下面提前便发出了明显带有讥讽味道的掌声。就在这时候,朱国平看见肖娜突然站起身向会场外走去,但在会场门口被刘云朋拦住了。
刘云朋张开双臂,像小孩玩的游戏老鹰抓小鸡中的动作,问:“肖娜,你这是干嘛去呀?会还没散呢。”
“对不起,我有事要早走一会儿。”
“可是,我和你们赵院长说好的,你呆会儿还要代表院方发言呀。”
“对不起,我说了,我有事要早走一会儿”
“那赵院长那里我怎么说呢?”
“我会去和赵副院长解释”肖娜说完,径直朝大门外走去。
在宾馆的大门外,朱国平追上了肖娜。
“肖娜,你千万别生气,这次的会全怪我们没组织好,你能不能再坚持一会儿,会马上就快散了,会后还要发给每个人车马费呢。”
“车马费?你们打算给每个人发多少钱?”肖娜作出一副似乎极感兴趣的样子。
“来宾三百块钱,发言的五百块钱。”
“坐两个多小时就能得到三百块钱,那也的确是不少了。可是,你们是不是认为所有的人都会为得到这三百块钱而像傻子一样呆在会场里,不管这是一个怎么无聊的会。”
“这……”朱国平一下子被噎住了,这显然是她愤然离场的原因。他非常后悔自己在肖娜面前提什么钱,他觉得她肯定已经把他和刘云朋划为了一路货色。
“不过,请你不要误解我的意思,“肖娜也许意识到自己的话有些伤了朱国平的自尊心,便把语气放得平和了一些,“我并不是眼红别人挣钱,我只是希望你们今后不要再通过各种关系强迫别人来参加这种所谓的研讨会。”
朱国平欲辩无语,他甚至没有勇气去对视肖娜那双此刻充满了谴责和究问的眼睛。他真想此刻能把这件事情的前前后后向她解释清楚。可是这种解释又有什么用呢?它又能够说明什么呢?说明自己也是不情愿来的,更不是为了钱来的?可事实呢?正好恰恰相反。
肖娜走了。
龚燕与朱国平闹起了别扭,起因自然也是因为研讨会。
朱国平那天很晚才回到家,当翘首以待的龚燕从朱国平手里接过薄薄的一沓钱时面色就有些不太好看了,她用那双纤细而灵巧的手很快就把这点钱数完了,一共才两千块钱。
朱国平神情沮丧地解释说,研讨会开砸了,本来讲好在会上发言的来宾中途都改变了主意,结果一下子冷了场。这让出钱的那家制药厂的王守文厂长大光其火,一怒之下,拒绝支付本来说好的会议开过之后立刻就兑现的另一半费用。也就是说,这样一来忙活了半天的刘云朋只得到了制药厂预付的五万元钱,而另外的五万元则成了虽进了锅但却飞走了的鸭子。
倒霉事还不止这些。那些憋了一肚子气的记者们在共进晚餐时搞起了恶作剧,不知先是哪一桌偷偷向服务员要了一瓶五粮液酒,其后便有好几桌纷纷仿效,等到刘云朋发现急忙去制止时,已经有五瓶五粮液下了肚。按这家宾馆的标价五粮液每瓶五百元计算,仅此一项就花去了二千五百元。这显然是那些极难伺候的老记们对开会时没有提供茶水的一个报复。再加上一些女士也不满意餐桌上那些廉价的大桶装的可乐、雪碧,而另外向服务员要了茹梦、鲜榨汁等饮料,光酒水一项就多开支了四千多元钱。
刘云朋气得两眼直冒绿光,恨不得冲进厨房拎出把菜刀把那些可恶的老记们一个个都剁了才解气。可是,又实在惹不起这些无冕之王,因为这次会议的宣传稿能不能见报的生杀大权都握在这些老记的手里。况且,车马费也发了,饭也吃了,如果为了几瓶酒和饮料得罪了他们,回去再把稿子“枪毙”了,那才是前功尽弃,赔了夫人又折兵呢。于是,刘云朋便把一肚子的火气全都发泄在了宾馆的头上,凭什么没经过他刘云朋的允许服务员就随便上五粮液和那些高档饮料?这显然是宾馆使出的恶意促销手段,他完全有权利拒付这部分费用。
但是宾馆不吃他这一套。餐厅经理振振有词:人是你招来的,你又没事先和我们打招呼说来宾在进餐时不得向服务员自行点酒水,而宾馆的服务宗旨恰恰是顾客是上帝,要做到有求必应,这怎么是恶意促销呢?
刘云朋说:“你他**少跟我玩这套你这样的我见多了,你肚子里憋的什么坏水我不知道?”
餐厅经理说:“跟这儿撒野没你好果子吃”
刘云朋说:“我还就想尝尝你这儿的坏果子是什么味。今天我还就一分钱也不给你了”说完不给钱就要走,餐厅经理岂肯甘休,拦住不放,说不交钱就休想走出餐厅一步。你推我拉,差点动起手来。最后,宾馆的保安赶来了,把刘云朋和朱国平全都扣在了那里。刘云朋只好掏出手机,把一个绰号叫“大葫芦”的哥儿们叫了来,当初,选定这个宾馆开研讨会就是这个叫“大葫芦”的人联系的。于是,这个与宾馆经理和刘云朋关系都很“铁”的“大葫芦”急匆匆赶了来,从中斡旋调解,一直折腾到晚上十一点钟才算把这件事摆平。最后,双方都各让一步,刘云朋又掏了两千块钱才算完事。
但龚燕没兴趣听这些解释,她只强调刘云朋当初许诺的是两万块钱,可现在落在手里的却只有这屈屈的两千块,差了整整十倍。她骂刘云朋是骗子,她甚至怀疑刘云朋与那家制药厂早已暗地里串通一气,导演了这场戏给朱国平看,而背后早把那两万块钱私分了。
朱国平反驳说,人家刘云朋有病呀,吃饱了撑的?他要不想给我这个钱,当初不找我不就完了,根本犯不着去费那个心思演这场戏。再说,今天这个事朱国平从头到尾都是亲眼看到的,刘云朋差点和制药厂厂长玩命,又差点和宾馆里的餐厅经理动手都是真得不能再真的事,绝对不可能是演戏,因为这样的戏就是请北京人艺的演员来也绝对演不了那么真那么像。
龚燕什么也不再说,她把钱扔进抽屉里,然后“砰”地一声关上,连睡衣外面套着的睡袍也没脱就躺到了床上,扯上被子,转过身去独自睡了,把折腾了一天又累又乏的朱国平独自一人丢在写字台前两眼直呆呆地犯愣。
茶几上那台可调式台灯发出的朦胧的光韵,如梦幻一般将朱国平完全地笼罩了进去。他脑子里乱糟糟的,初时是一大堆白天里发生的事情在脑子里拥来拥去,像一台马力不足的洗衣机里乱糟糟地塞满了衣物,艰难地怎么也转不开。许久之后,这一切才逐渐都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一片冷冷清清的空白。一忽儿,眼前突然又排列开一张张上下翻动的大嘴,像是制药厂厂长那张发音频率极高的大嘴,急速地翕动着,唾星四溅;一会儿又变成了肖娜一双渐渐颦起的秀眉,秀眉下的眼睛中带出明显的愠怒与谴责。几番淡入淡出之后,又都渐渐化为了一团团白如雾霭似的东西。被这团雾一般的东西团团包裹在其中的朱国平也变得如雾一样有了一种轻飘的奇异的感觉,像是整个身体冉冉升腾了起来,浮在了半空中,先是在房间里缓缓盘旋,然后便轻而易举地穿过了天花板,穿过了整座楼的楼顶,开始在寂静的夜空里游弋。像一张杂志大小的纸片,薄如蝉翼,或高或低,或快或慢,像是在没有任何指令的状况下进入一种随心所欲的境界,又像是开启了某种飞行器上的自动漫游的按钮,真是神奇得妙不可言。
不知什么时候它飘进了一个既陌生又熟悉的楼房里,一张光洁如镜的桌子、一束灿烂的向日葵花、一缕缕清香不绝的气味和一个躲在镜框里微笑的小女孩,墙角处的一张席梦思床上,一头如瀑布般漫洒开的黑发铺满了一整个蓬松硕大的枕头,在浓密的黑发的缝隙中,隐约可见到一段雪白如脂的脖颈,在一刹那,他几乎叫出了肖娜的名字。
突然,纸片在一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像是一个美丽的皂泡突然无声地破裂炸开但却找不到一点痕迹。他一下子醒了,这才看清躺在床上的原来是妻子龚燕。一头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乌黑的头发浓密地撒在枕头上,在幽暗的灯光下反射出迷人的光泽。朱国平猛然间想起,今天是他们“法定”的夫妻生活日。
所谓“法定”的夫妻生活日,是指在龚燕每次例假结束后的第一天里,朱国平才能享受做丈夫的“权利”。这是在龚燕的坚持下订立的一个他们夫妻间的“法律”。一提起这件事,朱国平便不免在心中升出几分隐痛与无奈。订立这样的“法律”并非是因为龚燕患有什么性冷淡症,想当初,小俩口也是恩恩爱爱、亲亲热热的一点也不比别的新婚夫妇逊色。这样的幸福时光大约持续了有三年多,直到那年的秋天去西山赏红叶的时候,这种幸福的生活便戛然而止了。
那是一个十分晴朗的日子。尽管进入了深秋,但一点也觉不出有丝毫的凉意,一片片的红叶红得令人炫目,像是一出进入了情节高潮的话剧,所有的人物、剧情都热烈地要爆炸一般,成千上万株黄栌正熊熊燃烧到了它生命中最高潮的时刻。朱国平与龚燕兴奋得不行,一口气向主峰攀去.就在要到达顶峰的时候,龚燕突然叫了一声不好,便弯腰靠在了一棵黄栌树上,吓了走在后面的朱国平一大跳。龚燕说身子下面好像突然流出了什么东西,于是不敢再动。过了好半天,才慢慢地直起身子。顶峰自然是上不去了,两个人从公园直接去了医院。大夫检查后说是怀孕了,有流产的危险。俩个人听完都紧张害怕得不成,怎么就怀上孕了呢?大夫问是保还是流?他们茫然无措,开始说想流。大夫说如果因此引发习惯性流产以后想再要孩子就麻烦了。两口子害怕了,于是又改为保。接下来就打针,打黄体酮,一天一针,要连续打十天,打到第八天头上,龚燕才听一位有经验的女同事说黄体酮对孩子的脑子发育不好,赶快又停止。八个月后孩子总算平安降生了。但龚燕却从此对怀孕有了一种说不出的畏惧,连带而来的自然是对夫妻间的那种事情的恐惧与抵触。
他们尝试了各种避孕办法,但最终都以龚燕的不适应而宣布失败。妇科的大夫说龚燕属于很难侍候的那种,放环、吃药都有不良反应。朱国平机关里的医务室免费发放避孕套,但也因龚燕对橡胶制品过敏而派不上用场。大夫说那只好采用安全期这唯一的一个办法了。于是,龚燕便严格坚持只有在月经结束后的头一天之中才可以做那种事。也就是说,每月当中,朱国平只有一次机会可以与妻子亲热,而其他时间决不能越雷池一步,这种夫妻生活日制度从那时起一直持续到了现在。
也许是多多少少对丈夫怀有几分歉疚吧,龚燕在夫妻解禁日这天,总是有意无意地表示出几分主动和温存。在这一天,龚燕通常是吃过晚饭早早地就洗过澡,然后待把头发吹干后,就铺好被子,躺在床上看杂志,直到朱国平做完了该做的事上床后将她手中的杂志拿走。如果朱国平在这一天恰巧有事,很晚才回来,龚燕已经睡着了,卧室里幽暗朦胧的灯光依然能提醒朱国平今天是什么日子。只要丈夫有那个要求,龚燕即使被推醒了,一般也不会拒绝。
但是,今天看来完完全全是没戏了。
除了金钱的损失外,朱国平还失去了一次难得的夫妻日的机会,这也许是在研讨会上拒绝发言的肖娜和那些喝足了五粮液的老记们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
肖娜去向赵副院长汇报研讨会的情况是在开会回来的第二天。
她走进赵副院长办公室的时候,赵副院长刚刚用喷壶给窗台下那几盆枝繁叶茂的富贵竹和龟背竹的叶子淋过水,连溅在手上的水还没来得及擦。上午的阳光透过宽大的玻璃窗照射在葱绿挺实的叶子上,使聚在上面的一粒粒水珠变得格外光亮眩目,整个房间便也仿佛因此而充满了无限的生气。
见肖娜走进来,赵副院长便让她先在沙发上坐,自己去用毛巾擦了手后才在另一张单人沙发上坐下来。肖娜还清楚记得三天前赵副院长把自己找来布置去参加研讨会的任务时也是在这间办公室里,不过那是在下午。
肖娜简要汇报了参加药品研讨会的情况,她开始叙述时还算语调平和,但说到后来情绪就变得渐渐有些激动起来,她说那个乡长出身的制药厂厂长简直像是自由市场上推销狗皮膏药的小贩一样推销他们厂生产的药,吹起牛来一点也不顾忌,弄得与会者大倒胃口,许多医药界的专家都拒绝了在会上发言。
赵副院长听完,一副平日里极温和的面孔也突然间变得严峻和愠怒起来,“简直是胡闹早知这样当初无论如何也绝不会派人去出席的”他从沙发上站起身来,在沙发与办公桌之间的空地上来回地踱来踱去,“我要找他们主办方去交涉,一定要向他们讨个说法”
赵副院长的义愤态度反倒让肖娜觉得有些不安起来,甚至有些后悔自己刚才的叙述未免有些过于激烈,小题大做,现在做企业搞推销的有几个没做过言过其实的宣传和广告呢?何况这次研讨会的组织者也不是外人,而是自己当年的老同学刘云朋、朱国平,她也绝对没有任何要和他们过意不去的意思。如果赵副院长真的为这件事较起真来那反倒违背了自己的初衷。因此,她又反过来劝赵副院长不必过于动怒,说事情既然都已经过去了,也就算了,再说也并没有给医院带来什么损失,无非是以后医院再派人参加这种会议时慎重一些罢了。
赵副院长的脸色这才渐渐平缓了下来,说:“只是让你受委屈了,肖大夫。”
肖娜说:“我倒没什么。”
“那好,只要你的情绪和工作没受到影响就好。”赵副院长又安慰起了肖娜,这令肖娜有些感动,因为她平日里很少接触院一级的领导,更很少受到过来自院领导的关怀和温暖。
大约半个月以后,医院分房的第二榜名单张贴出来了。第一榜还排在前二十名的肖娜竟没有在二榜中找到自己的名字。当天晚上,和她住在同一栋筒子楼里的医院化验室化验员谢虹又偷偷告诉她了一个不好的消息,院里这批去美国的互换学者也重新做了调整。据谢虹说,名单在最后敲定的时候划去了两个人,其中一个就是肖娜。
谢虹的消息绝对是极内部极权威的,因为前不久刚刚被提拔为医院人事处副处长的贺建方眼下正在向谢虹发起猛烈的爱情攻势,这已是全院皆知的秘密。当然,谢虹最后反复解释,这都是上边的意思,人事处只是执行部门。谢虹怕肖娜误会,故先把贺建方择干净。
第二天,肖娜去找了主管行政和人事的赵副院长询问分房的事。赵副院长一脸的焦急神色,说:“肖大夫你来的正好,我也正想找你。这些天我一直在忙医院扩建规划的事,分房的事一时也没顾上问,二榜出来后才知道没有你。我问过分房委员会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们解释说一榜出来后,不少群众有意见,说你虽然与丈夫离婚调到本市后没有房住,但你的父母家里住房还算宽裕,完全可以搬去和父母一起住;还有的群众说,医院对你已经很照顾了,你说要从你父母家里搬出来住,院里就破例分给了你一间房,虽说是筒子楼,但当时竞争的人也是多得打破脑袋。为了这个,许多人对我这个分管副院长还一肚子意见,据说有些群众来信都寄到了卫生部。当然,你有实际困难,院里应该考虑,我也会尽力去为你争取。但是你也要有个思想准备,要正确对待群众意见,千万不要因此而影响工作。”
肖娜觉得有泪水在眼圈里转,便急忙转过头去佯作往窗子外面看。
一只肥胖的麻雀落在了与窗台近在咫尺的电线上,正在好奇地隔着玻璃窗向内张望。同时,翅膀一伸一展地像是运动员在做着比赛前的准备活动。肖娜想,人有的时候真还不如一只可以自由自在飞翔的麻雀。
肖娜有几次想问赵副院长关于互换学者的事,但终于忍住了,她不想让他去猜疑是谁把消息透露给了她。因为名单毕竟还没有公布。
肖娜依然像往常一样,上班,看门诊,下班后去进修英语。
这天早上,起床后的她突然感到头昏沉沉的浑身没有力量,但还是坚持着去上班了,一天下来感到很乏,当天晚上便发起了高烧,第二天她托谢虹去院里替她请了病假。
朱国平很快知道了肖娜生病的事。
参加研讨会之后的朱国平说不清是一种什么心情,令他感到无法排遣的是肖娜在离开会场时的那双带有质询和轻蔑表情的眼睛,那其中的无语谴责如芒在背,令他始终处于一种坐立不安、心神不宁的状态。顾副局长让他起草的一个会议文件已经写了两稿,今天把第三稿交上去还是没有通过。回到办公室,他索性把那份难产的文件扔在桌子上,抄起一张《参考消息》漫无边际地看了起来,最后,忍不住还是拿起电话,拨通了肖娜的诊室,于是知道了肖娜得病的事。下班后,他买了一些水果去了肖娜的住处。
当他又一次站在了那扇熟悉的门前的时候,他实在猜测不出见到自己的肖娜会是一副什么表情,他小心翼翼地在那扇虚掩着的门上敲了几下。
“请进”,里面传出肖娜的声音。
对于朱国平的突然来访,肖娜的脸上并没有流露出过多的惊讶或惊喜。此刻,她正半靠在床头上,床边的小柜子上放着药瓶和水杯。她想坐起身来,但被朱国平急忙劝阻住了。
朱国平解释说,是他下午打电话到医院才知道她生病了,便来探望一下。他在紧靠着桌子的一张椅子上坐下来,脸正好对着肖娜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