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海客栈中,人声鼎沸。
除了最初客栈中居住的数百名江湖人士之外,另有近千名张士诚麾下先一步潜入扬州城的人手。由于出其不意,加上城中苗军要应对纷乱局面,分散严重,这一支刚刚聚集起来的部队竟毫不费力突破了苗军的封锁,击溃客栈外数百名苗军。
现在除了四海客栈,整整这一条街道都被海沙帮所占据。许多商铺房间都被打通开,摆出一副距地死守的姿态。除此之外,街道两头皆被临时拆下的杂物所封堵。这样的障碍根本算不得什么,但在这非常时期,却能够给人一丝极为难得的安全感。
赵禹临时得到元总舵主授权,指挥海沙帮这近千部属,有条不紊的将诸多事情安排下去。他虽然不是徐达常遇春那般算无遗策的帅才,可是要指挥这一支队伍暂时守住这一条街道,却还为难不到。张士诚为了谋取扬州,数年来化整为零运送到城中许多军用的器械物资。赵禹慷他人之慨,自然尽数启用出来,刀枪剑戟,软硬披甲,更有弓弩箭矢,尽皆分发下去,着众人编成数支小队,各自守住紧要关口。
若是寻常时节,他这样一个外人,自然无法指挥得动张士诚军中挑选出来的这些精锐。可是得到元总舵主首肯之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诛杀各处秘密据点中的主事人,铁血姿态刚硬十足,又有元总舵主在背后撑腰,令行禁止,根本无人敢提出质疑。
傍晚时分,指挥众人击退了数股苗军攻击之后,趁着难得间隙,久战成疲的海沙帮众抓紧时间休息,恢复体力,提防入夜后或许会有的猛烈夜袭。
赵禹也从最前沿的战线退下来,回到充作临时后方的四海客栈,见到了兀自兴奋不已的元总舵主。
此时,元总舵主满心充斥着将要一举拿下扬州城的兴奋之感,浑不觉自己这一番胡闹究竟给诚王招惹来多么大的麻烦。他见赵禹走进客栈,摆出一副礼贤下士的姿态,疾走两步迎上去,笑问道:“白兄弟鏖战一天,仍是精神奕奕,真是天生的将才。这次我慧眼识珠将你提拔起来,与诚王大军里应外合,定能一举拿下扬州城。”
赵禹口中应是,接过赵敏递来的茶水痛饮一番,而后才沉吟道:“咱们现在虽然开拓出一些局面,形势却仍未算得乐观。据我推断,杨完者必定要下令苗军趁夜攻打此处,想要速战速决解决城中骚乱。苗军数万大军,近百倍于我们,虽然迫于形势无法尽数动用,但我们所要直接面对的敌人数量仍然不容小觑。我们手中的力量仍是太微小,想要顶得过最初的猛烈攻击,还要另出奇谋。”
元总舵主点头道:“这个问题,我也一直在思考,现下已经有了一个主意。前方兄弟抛头颅洒热血,为了诚王大业不惜己身,我却不能坐守后方坐享其成。所以我准备带领一批身手高强的兄弟,趁着苗军大军还未出动,先去城门前冲杀一阵,若能一举擒杀杨完者自然最好,若是不能,也可以震慑住苗军,令他们不敢轻动!”
此言一出,元总舵主身边海沙帮众人脸色不由得幡然巨变。这个祖宗现在闹出的这个动静,已经令他们分外为难,心中害怕不已,没想到在这里皱眉苦思良久,竟然冒出这样一个骇人主意!难道他以为,城外那数万苗军真的是纸糊的一般?若杨完者的苗军真能如此简单的应对,何以肆虐两淮,数次大败诚王大军!
未及得仔细思忖,众人急忙出声劝阻。
赵禹也摆手道:“兵戈国之大事,将士须得各安其职,不能乱了部署。元大哥你是咱们这一方的统帅,使命便是坐镇中央指挥全局,怎可以身犯险!你便是咱们军中耸立的大旗,只合在后方为将士打气,厮杀退敌之事,自有我们来担当。我这样讲,不是信不过元大哥的本领,只是诚王大事为重,容不得半点偏颇。所以元大哥这妙计,不到万不得已,咱们最好还是不要施展。”
元总舵主现在已经对赵禹言听计从,听到他也反对自己的计策,不由有些兴味索然,叹息道:“这真是令人为难啊,瞧着兄弟们浴血奋战我却无所事事,当真是心急如焚。可是为了诚王大业,我也只能暂时勉为其难,且容那杨完者多活几日。不过,我若不出手,白兄弟可还有良策撑过今晚的攻势?”
赵禹沉吟道:“咱们要趁着苗军尚未集结起足够力量,尽可能聚集起更多帮手。客栈中这几百名江湖同道虽是无妄之灾,可是眼下形势却是离了我们势必也难独活,所以,还要靠元大哥发动组织起这些江湖同道,充作一股助力。另外,城中不乏高门巨富,府中都有许多壮力奴仆,咱们若能将之收编起来,定会平添数倍力量。这些事情,宜早不宜迟,早抢占一些先机,便能握住更多胜券!”
元总舵主一边听着,一边大点其头,说道:“人多才好办事,这是真正道理。白兄弟提醒了我,且不说这些人手是否合用,只要声势造起来,足以令苗军头疼无比。咱们熬到诚王大军赶到,何愁不能成功!事不宜迟,咱们这便分头行事,我去说服那些江湖同道,劳烦白兄弟去那些大户家里借上一些人手。”
赵禹对元总舵主拱拱手,对赵敏招招手,便带着数名海沙帮众往客栈后院行去。
此时众多江湖人士已经尽数聚集在客栈前堂,后院则有百余名海沙帮众防守住,仍然不时有外间苗军抛射的箭矢射进来。
佟百涛与赵禹早有默契,见他行动,已经先一步在一间屋舍后等待着。
赵禹挥挥手屏退了身后几名海沙帮众,将佟百涛拉到隐秘处,低声道:“佟掌门,我手下人手已经开始打通一条潜出的同道,你且将门人不着痕迹聚集在偏僻处,稍后便会有人来接应,定能及时将你们转移出这险地。离开此处后,你们且先寻个僻静地方隐匿下来,寻个机会,他们自会将你们安全无恙送出城去。”
关乎身家性命,佟百涛认真记下赵禹交待的接头暗号,而后不无忧虑道:“此间事情闹得这般剧烈,苗军豺狼凶性,只怕不好轻易熬过去。这客栈中众多江湖朋友……”
“若无奇迹,很难存活下来。”赵禹也不隐瞒,直接说道。
他见佟百涛脸色剧变,嘴角泛起一丝苦笑,沉声道:“现在佟掌门定是在想我这般恶毒行事,将众多不相干之人一手推入死地,十足一个十恶不赦,令人发指的大魔头。”
佟百涛沉默不语,不过身躯微微侧开,似是要拉开与赵禹的距离,心中所想已经表露无遗。
赵禹不待他回答,继续说道:“不止客栈中这些人极难有个好结果,今夜之后,只怕合城百姓无辜者都会死伤众多。罢了,我也不再与你多说。方才我说的那些,你要紧记住了。事已至此,我却也没必要惺惺作态解释什么。咱们就此别过,日后江湖再见,是非功过,再仔细分辩。”
说罢,他便与赵敏朝另一方向疾行而去。
佟百涛站在原地,望着赵禹渐行渐远,脸色变幻不定。对于这个远比自己要年轻得多的魔头,他益发看不透了。若说他慈悲,此人一手推动扬州兵灾,只怕将会有数万人因他而枉送性命。若说此人狠毒,偏偏又言而有信,煞费苦心给自己准备一条活路。如此诸多矛盾冲突,当真难以捉摸。
赵敏跟在赵禹身后,待行得远了,才突然开头低声道:“你是打算借这佟掌门之力插手山东吧?若他没了这一层用处,你还会如此大费周章营救他?”
赵禹听到这问题,脚步缓了一缓,沉默良久,才说道:“不合时宜的问题,问这些作甚么。”
赵敏却不放过这个问题,继续说道:“我觉得你可怕,赵禹,你怎么会变成了这个样子?满城人命啊!这样惨重代价,换杨完者一条性命,到底值是不值?你怎么狠得下心,怎么这样有胆量,来做这样的交换?”
赵禹顿足,转头望着赵敏,沉声道:“所以,敏敏,你只能耍些小手段。我在扬州,看到的同样是整个天下!我杀的不是杨完者,是你们蒙元朝廷的百年国祚!是困扰我神州几千年的梦魇魔咒!”
“争天下就是一场穷凶极恶的豪赌,上得场来,哪个不是六亲不认的狂妄恶徒?这注定不是一场其乐融融的奢华盛宴,能够分食的,只有座上众人的血肉性命!人吃人,吃到了最后,便做个九五至尊!我方上路时,孑然一身,胃口好坏,倒还无甚关系。走到了现在,我这两肩上,还有两淮皖北几十万条人命,再没有挑食的余地!哪怕皮囊再好,粉饰装扮,我就是一个吃人的魔头。”
赵禹闭目深吸了一口气,微不可察的语调说道:“尚有一丝善念,你且帮我好好保存。”R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