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鞑靼人的尸体横在地上,暗色的血水从身下浸出来,不消片刻便积成了一滩。边上看热闹的人纷纷皱眉,虽说嘉峪关这地界天高皇帝远,人命官司司空见惯,可央大当家威名在外,敢在风沙渡里头杀人的,道上还没几个。
众人的目光不由望向了雅座的方向,只能瞧见一个系着雪色披风的背影,背脊笔挺,右手修长却略显苍白,轻轻转动瓷杯,不言不语,尊贵却从举手投足间流淌出来。而桌子边上恭恭敬敬地站着几个人,有一个面容白净的小厮,还有便是方才出手狠辣的美貌双生子。他们面无表情,神色却极是恭谨,众人心头纳罕,暗暗揣摩着坐在长凳上的人是何等身份。
“姑娘,你没事吧?”魏芙朝周景夕迎过去,见她面色苍白,右手发力摁着左臂,眉头不由越皱越紧,当即伸手搀扶,“你脸色很难看……”
她深吸几口气平复呼吸,待喉头的腥甜压下去,这才摇头道,“不碍事。”
魏芙抿唇,侧身一步隔绝开雅座那方的目光,压着嗓子面露忧色,问:“受伤了吗?”边说边试探着移开她摁压左臂的右手,果然,衣裳被利器划破了道口气,浸出的血水色泽黯淡,“你中毒了?”
“是鞑靼人的暗器……”周景夕面露疲态,拂开魏芙伸过来搀扶她的双手,微锁眉宇道,“不打紧,我已经服了天香豆蔻,伤不了性命。”
魏副将张口还想说话,一道清亮的男子声线却从内室里传了出来,道:“沙市上的买卖向来只易货不易人,各位客官不会不知道吧?”
周景夕闻声侧目,只见那名俊美青年已经姿态从容地走到了大堂中央。
央旎手持玉笛,面上含笑,笑意却不达眼底,视线从鞑靼人的尸体上扫过去,又道:“明儿是开市的日子,图个吉利,今晚的事在下也就不再追究了。”说完朝边上站着的两个壮汉递了个眼神,两人心领神会,当即麻利地将地上的尸体拖了下去。
少时,央旎复抱了拳朝雅座的方向施一礼,道,“叨扰了大人,多有怠慢,还望大人恕罪。”
众人面露讶色,不约而同地侧目望向楼下的雅座。一阵轻微的咳嗽声响起,随后便是一道略微沙哑的男子声线,清寒入骨,字里行间听不出喜怒,道:“当家言重了。风沙渡送往迎来,难免会有所疏漏,当家不必太过自责。”
央旎拱手称是,复又含笑道,“今日扫了大人的雅兴,是在下疏忽大意,还望大人恕罪……”
“这可就是哥哥不对了,既是赔罪,岂能只挂在嘴边说说?”央旎话说到一半儿便让人打断了,声音传来,属于一个女人,低沉含笑娇柔妩媚,“奴家不才,略通舞艺,今次愿为大人献舞一曲,聊表我兄妹二人的歉意。”
不见其人先闻其声。话音一落,人群里头霎时沸腾起来,男人们双眼放光,纷纷转头朝声音传来的方向张望。却见大堂之上灯火通明,房梁上垂下两缕云锦丝带,无风而舞,暗香浮动。众人抬眼一看,只见房梁上斜倚着一个女子,轻薄的面纱遮挡去大半容貌,唯一双秋水似的眸子露在外头,长袖轻拂,身若无骨。
魏芙见状狐疑,低声朝周景夕道,“这人是谁?”
“风沙渡的二当家,央漪。”她的目光落在那女人身上,唇角挂着寥寥笑意,漫不经心道,“相传,央旎的胞妹风情万种,貌可倾国,放眼四海,多少男人为看她一舞,不惜奔赴千里豪掷千金。今晚咱们算是沾了蔺大人的光,有眼福了。”
魏芙瞠目,心中叹服厂督的面子果然很大,口里啧啧道:“貌可倾国?这说辞也太夸张了吧。”
堂中央,央旎抚笛,娇艳的美人皓腕轻舒翩翩起舞。周景夕不甚在意地收回目光,随口道,“传言如此,真真假假谁说得清呢。”边说边旋身上阁楼,头也不回,“明儿清早还得赶路回京,你也早些休息。”
魏副将连忙追了几步,冲着她的背影道,“既是人间绝色,姑娘不留下来看看么?”
她回答得很干脆,“不看。”
“那……”魏芙看了眼被她们救下来的楼兰舞姬,扯着嗓子喊道:“那这个楼兰女人又怎么处置?”
五公主的声音穿过重重人声传过来,语气随意而淡漠,“随便打发了吧,你知道的,我对美女可向来不感兴趣。”
大漠的月色有种独特的清冷,夜越深,月越凉。风沙渡伫立在这片大漠之中,玉笛声声,歌舞不休,同周遭的孤寂苍凉形成及其鲜明的反差。风是粗粝的,因为才刚掠过不知哪个方向的黄沙千丈,从微开的窗户里吹进来,送入晚间的寒意。
周景夕站在窗前仰着头,外面繁星如许,明月如初,可惜前尘往事凡尘旧梦,都无从细数。
她独立了会儿,又回身在桌边坐下来。垂眼看,左臂的布料已经被血浸透了,呈现一种干涸的褐色。她面色平静,扯开衣襟褪下左肩的衣裳,正要动手给伤口上药,背后房门却被人轻轻叩响了。
她拧眉,身子略微侧了侧,“谁?”
“店小二,魏姑娘让小的给您送些热水。”门外的人道。
她说进来,于是房门被人从外头推了开。店小二端着满满一盆热水进了门,自始至终垂着头,目不斜视,很快便躬身退了出去。
白皙的左臂上横亘着一道狰狞的伤痕,血迹几近凝结,疼痛也趋于麻木。周景夕拿牙齿咬开了瓶塞,将瓶子里的药粉往伤口上抖落,剧烈的痛楚使左臂的肌肉不自觉地抽搐,然而她甚至连眉毛也没动一下,上好药便拿布条子包扎,缠裹,系结,从头到尾面无表情。
习武的人耳力通常很好,不必刻意,一草一木却都能了然于心。她徐徐将衣裳穿戴妥当,听见外头的笙歌已经停了,杂乱的脚步声从大堂一路蔓延到长廊,人们似乎意犹未尽,口中全是对那个央漪的溢美之词,一面感叹她美艳绝伦,一面羡慕能令她屈尊一舞的人。
周景夕听得无趣,起身走向床榻准备就寝,然而衣裳脱到一半动作却顿住了。她侧目,目光落在房门上头。
夜极深了,深到长廊上的夜烛已经燃尽。屋外漆黑一片,然而她却知道,此时此刻,这扇紧闭的房门外头,站着一个人。记忆中那不算熟悉也不算陌生的脚步声,在经过她门前时消失了。
她旋身在椅子上坐下来,右手端起桌上的茶碗扫了扫碎沫,眼也不抬道:“这么晚了,厂督有什么事么?”
几乎是与此同时,外头的人伸手推开了房门。周景夕眼帘微垂,低头抿了一口杯中已经微凉的茶水,下一刻,视野里便映入了双不染纤尘的黑底云靴。她抬眼,视线扫过屋子里那位不请自来的公子,白袍如雪,身后披着厚重的狐狸毛披风,冷漠萧森,浑身上下氤氲着一种寒冽的风雪气息。
情绪的波动只是眨眼之间,她挪开目光望向窗外的冷月,声音没有温度:“蔺厂督深夜造访,不知有何贵干?”
冷月的幽光照亮了半片沙漠,屋子里的光线却晦暗异常。忽地,月华被隔绝了,冷风也被挡在了外头,是蔺长泽伸手合上了窗。
“夜间风大,殿下有伤在身,不宜受凉。”他神色淡漠,就连解释都像是纡尊降贵,少顷,又徐徐在她旁边的椅子上坐下来,自顾自斟了一杯茶。
周景夕没说话,只是垂着头将茶杯往唇边送,然而却被他抬手拦住了。她微蹙眉,目光斜斜乜他一眼,语气冷硬:“怎么?”
“茶凉伤身,”蔺长泽将她手里的杯子接过来,又将自己面前的茶杯递了过去,淡淡道,“换一杯吧。”
周景夕蹙眉打量他片刻,任他举着茶杯,也不伸手去接。半晌,她却忽然低声笑了起来,歪着脖子望着他道:“太阳打西边儿出来了?厂督怎么忽然这么关心我了。”
蔺长泽对她的嘲讽视若无睹,只是缓缓将手里的茶杯放到了桌上,神色平静,“殿下被鞑靼人的暗器所伤,虽然服了天香豆蔻性命无忧,可三个时辰之内内力全失,若遇贼人,恐有不测。”
听了这话,周景夕脸上的笑容绽放得愈发灿烂。她身子前倾,朝着他更靠近了几分,换上副诧异的口吻:“所以厂督是来保护我的?以大人这副手无缚鸡之力的病弱之躯?”
他侧目瞥她一眼,眸子里霜雪遍布,“周景夕,激怒我对你有什么好处?”
“好处?那倒是没有。”她掩口一阵失笑,回答得毫不含糊,俄而平静下来,又慢悠悠道,“可我就是讨厌你这副假惺惺的嘴脸。贼人?蔺长泽,大燕最大的贼人是谁,你我都心知肚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