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的风,富有情趣,总是来得恰到好处,去得悄无声息。
迅捷的风带起了云墨的长发,舞动了周一仙凌乱的胡须,逗弄着小环两根精神不再的冲天辫。
同时它也带走了那个焚香谷男子在这世上最后的一点存在的痕迹,像是许多细小的萤火虫,调皮地追逐着,闪烁着,一眨眼就消失不见。
“为什么会这样……”小环的眼泪喃喃道,苍白脸上的喜悦表情未散,可眼泪却如碎珠一般一粒一粒掉落下去。
她羸弱的身子晃了晃,身边的云墨急忙将她环住,感觉到这小女孩的小手好生冰凉,她的身子,颤抖得好严重!
永远神采奕奕仙风道骨的周一仙,不知怎么忽然好像衰老了很多,厚重的眼袋呈现着青黑色的淤痕,抿了抿皴裂的嘴皮,干巴巴道:“这位小哥生恋此地,死得其所,现下是脱去皮相之束缚,魂魄眷恋于此,必将转生于此,正好遂了他生前的夙愿。”
小环低着头,强忍着眼泪,静了一刻,闷声道:“云……叔叔,你告诉我,是这样吗?”
云墨早有准备,酝酿了一大堆应和周一仙的言语就要出口,却被那女孩泓如秋水般明亮、如碧空般洗湛的双眸盯住,却无论如何也再吐不出一个字来。
仿佛那双眸子,有一种直指人心的力量,能够净化所有丑恶,看穿一切虚假。
云墨的心,忽然抖了一下。
那是一滴晶莹的泪,顺着女孩的鼻翼跌落尘土,摔做八瓣。
他忽然觉得眼前站立的,不仅仅是一个年仅八九岁的孩童,还有一颗水晶般洁净澄澈的心灵。
他收起了掬起的笑容,盯着她的眼睛,很认真地回答道:“他动用秘法,将自己的魂魄燃烧殆尽,从此灰飞湮灭,再也不会出现在这个天地间了。”
小环坚强地抿起了嘴,嘟着腮帮子,努力地不让自己哭出声来,可是她到底撑不住,扑到周一仙的怀里,闷声呜咽。
下雨了,那片整夜笼罩在月亮前方的乌云,终于经不住那灼热的热浪、阴冷的寒潮交替变化,终于为几种巨大力量的冲突所激,化成雨点淅淅沥沥坠落人间。
又或是,便是这老天,也看不下去这接连上演的悲情剧本,在为谁而恸哭?
似乎有了雨点的掩护,小环的哭声更加洪亮起来,不断地宣泄着自己的心酸、委屈和惊恐。
云墨没有动用法力隔开雨水,也许他的心里,也觉得有什么东西,需要好好的冲刷一番!
周一仙用干瘦的手轻抚小环的头顶,面上显露出极其少见的慈爱之色。
云墨叹了口气,对周一仙不时发射过来的眼镖视而不见,继续对小环沉声说道:“小环,我告诉你这一切,只是想让你知道,就像你爷爷刚才对我讲过的话,这世上的事情,有很多是我们无能为力的。也许随着力量的不断增强,我们进户可以做到无所不能,但终有一个对手是永远都无法打败的,那就是时间。即便有一天可以修炼到长生不老,可流逝的时间,却没人能让它停止片刻。难道还有人能够改变已经发生的事情吗?不能!就算你再不甘再愤懑,已经过去的事情,只能接受。”
他的思绪早已飘飞到万里之外,也像是不仅仅在对小环叙说:“与其沉浸于往事,倒不如,珍惜现在,珍惜未来。若是今天小环你出了什么事情,你爷爷,你小师叔,还有我,我们会有多难过。到时候说不准我们会为了你做出什么事情来。小环,换做是你,愿意看到我们为了你这么冒险吗?”
“小环,小环不要!所以……所以小环想做爷爷说的,那个决定性的因素。所以小环才想试试以前在爷爷家的老宅里面发现的咒语。”云墨身子一震,看着小环流着泪一字一句说道:“小环想快快长大,能保护爷爷(周一仙老脸一红),能够救更多更多的人,能够看见大家都快快乐乐的生活在一起。”
默默摸着小环的头,周一仙阻止的话终是没有出口。云墨看着她带着些天真,却又如此坚定的眼神,蹲下来与她平视,扶着她幼嫩的双肩对她说道:“小环,既然你有这好心肠,我也不能阻你,但是你的这本事都是自学成才,一定不能乱用。我知道鬼道一途有几个了不得的高人,若是可能,我想试试他们教教你。”他顿了顿,声音微有些颤抖:“若是可能,那……以后我还想请你救一个人。”
看到爷爷没有责骂自己,又听到了云墨的请求,小环不禁有些惊喜:“真的吗?小环……也可以帮到……吗?”
云墨点了点头,微笑地肯定道:“那是自然,不过小环还要经过学习才行,不然我可不放心某只脸都哭花了的小花猫。”
小环仍止不住抽噎着,用小手努力地将脸上的水珠抹去,可是她脸上的泪珠混合着点点落下的雨水,实在太多,怎么擦也擦不净。
她被云墨盯得微微有些脸红,将身边周一仙的衣襟下摆拉了起来,胡乱将脸上细细抹净。自嘲地吐了吐舌头,却有些羞涩地不敢同云墨微笑的视线相对,红着脸躲到了周一仙身后。
不知是不是错觉,老周刚才的慈爱面容一瞬间便消失无踪,又恢复了一副市侩模样捧着自己被小环擦过眼泪的衣服,一副肉疼的感觉。
“小丫头,你!这是我最喜欢的一件衣服啊!”
小丫头终于被周一仙夸张的吼声逗笑,随着骤雨渐去,村中的火势已经完全被扑灭,一切好像都回到了这个小村应有的平静。
远处早有胆子大的年轻人又摸过来探头探脑,招呼村民们陆续返回村中。
在那几个先前遇见过火人的年轻乡民添油加醋的叙述中,云墨被描述成天神下凡,踩着七彩祥云而来拯救他们于危难之中——好像只有这样,才能掩盖他们在那火人面前的失措、胆怯。他们带头围到云墨身边,无数感恩颂德的话语不要钱般地赞颂而出,一面称赞着云墨等人的恩泽,一面七嘴八舌唾骂着那些魔道凶徒的凶残、那火焰巨魔的恐怖,而那个留宿他们住下的老汉,抱着年幼的小孙女,一副“我的眼光绝对没错”的臭屁模样。
没有人记得,在这个夜里,一条年轻的生命为了拯救他们的姓名,不惜以永远的消散为代价,化身成他们口中那无恶不作的火魔。
可没有人知道,魂飞魄散之后,这一别去,便是永远……
后来云墨和周一仙问过小环,为什么如此冒险去尝试救那个人。
“因为他是好人!”小环的回答如此直接,如此简单。
云墨苦笑,这世上的人和事,都能用简单的好与坏来区分吗?
周一仙也苦笑,是不是我们成年之后,就将这个世界看的复杂了?
陷入沉思的他们二人却都没注意,小环低下头的胡思乱想,却都是云墨蹲在那人身前如此愤懑如此不甘的模样!
同样他们也不知道,在这个夜里,以前那个眼里只有糖葫芦的小女孩,心里第一次装进了忧愁。
“极北冰原的天池?”在没人的地方周一仙从来都不注意形象,恶俗地扣了扣鼻孔,想了想道:“老夫只隐约听说过那北域之中,有一片巨湖隐匿于深处,名曰‘西海’,传说你们青云的‘天琊神剑’便是得自那里。不过传闻那地方所处之地极其隐秘,极其凶险,这么许多年来竟再也没人能找到西海所在。”
“至于那冰封溪谷,恕老夫孤陋寡闻,那北极冰原处处皆是冰封溪谷,即使以本大仙人之博闻强识,也不清楚你到底指哪里。”
“既然如此,那我就自己去寻找好了。”云墨和周一仙祖孙俩在这小村又休息了好几天,帮着村民们修补好了村中房屋,也将那些不幸死难人的尸首不论正邪无辜尽数收殓,最后以青云护法的身份请求了近处那正道小门派派了几名弟子在这村庄附近巡逻镇守,这才放心地准备与二人告辞,奔赴极北冰原修复伤势。
“对了前辈,你们准备往何处去,今后我又怎么去寻你们?”云墨走前忽然想到一个关键问题,急忙问道。
老周眯着眼,怒道:“老夫那个不成器的弟子被一女子迷住了,天天跟在那女子后面转悠,连老夫这个师傅都忘到脑后了,前些日子又传讯来说跑到南疆快活去了,老夫准备赶去好好收拾收拾这小子!”
“南疆!”云墨有些诧异,那地方凶险得紧,而且唯一通路被焚香谷把守,等闲之人恐难深入……“
”老夫是那等闲之人吗?区区南疆毒虫瘴气对本大仙人来讲不值一提。更何况……“周一仙诡笑道:”在八百年前,还没有那道小径出现,焚香谷也并未坐镇于此,难道就没有别的路径了吗?“
云墨看周一仙如此笃定,也不再劝说,他自己此去前途如何,也不知到底需要多少时间,也不与他二人约定具体的时间。向周一仙拱了拱手,又摸了摸小环的脑袋,便头也不回向村外走去。
呆呆张望着远处一纵而起的遁光转眼间消失于天际,感受着头顶似乎仍留着的温热触感,小环忽地想到了那个惊心动魄夜晚的羞涩之事,心里面有一种自己也说不清楚的莫名其妙的东西,在疯狂滋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