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夕阳中兴隆绸缎庄熟悉的门面,还有眼前还有些熟悉的街道,谢天的呼吸几乎停滞。
解放大道的尽头依旧是中街,还保持着解放前原汁原味的样子。
青石板路,狭窄的道路,道路两旁都是老房子,有的房子一看就有几十年的房龄了,有一些模模糊糊可以看出来是大孤镇重建的时候盖起来的,已经陈旧的看不出原来的样子。
谢天把车停在路旁,走向兴隆绸缎庄。
那个年轻交警站在绸缎庄门口,看着走过来的谢天沉声问道:“你是来看望唐奶奶的么?”
“唐奶奶,唐皓儿?她真的在这儿?她还活着?”谢天嘭的一把抓住了交警的胳膊。
交警疼得咧了一下嘴,用手掰着谢天那只手说道:“唐奶奶已经九十八了,她耳朵不太好,你跟她说话的时候要大声点。你叫谢天,你跟唐奶奶啥关系?”
谢天连谢谢都忘记说了,松开交警的胳膊大步走进绸缎庄。
看着谢天有些失魂落魄的样子,交警轻轻摇了一下头,骑上摩托,向不远处挂着香满楼饭店牌子的自己家骑去。
兴隆绸缎庄又恢复了卖绸缎的样子,货架上陈列的布匹花花绿绿,比以前可丰富多了。
店里唯一的女店员看到谢天进门,正准备上前招呼谢天,却见谢天向她摆了摆手径直打开后门走进后院。
经常会有人来探望唐奶奶,店员也记不清那么多人,见谢天轻车熟路干脆也不过来询问了。
走进后院,谢天一眼就看到坐在水井旁柿子树下那张摇椅上,腿上盖着被子,正在假寐的,满头银发的唐皓儿,他鼻子一酸,快步走到唐皓儿面前。
唐皓儿虽然已经老了,但是谢天还是一眼认出了唐皓儿。
感觉到有人走过来,唐皓儿抬起头看向谢天,楞了一下,眼睛顿时亮了。
谢天蹲在摇椅边拉住唐皓儿的手,看着唐皓儿轻声说道:“皓儿,我回来了。”
唐皓儿脸上露出笑容,握紧了谢天的手,嗯了一声:“我听不清你说什么,是你么?”
谢天干脆拉过一把竹椅坐到唐皓儿身边,趴在她耳边念起了诗:“春风才送枝头绿,佳人树下已思春。还记得这两句诗么?”
唐皓儿欣喜的连连点头,眼泪涌出了眼眶,拉着谢天的手呜呜咽咽哭出了声:“真的是你,我不是在做梦吧。”
这两句诗是谢天和唐皓儿去请庞元出山的时候,谢天看到庞元家院子里的柿子树,即兴作来调戏唐皓儿的,只有他们两个人才知道。
谢天伸手抹去唐皓儿的眼泪,哈哈笑道:“当然是老子,老子睡了一大觉,睁开眼就跑过来了。老子一猜你就在这儿。今天好像不赶趟了,等明天,明天老子准备高头大马大花轿把你娶进门,给老子当压寨夫人。”
唐皓儿哇的一声哭出了声,两只拳头捶打着谢天:“臭坏蛋,大土匪,我在这儿整整等了你八十年,呜呜呜呜……”
谢天动情的把唐皓儿的头搂进怀里,摩挲着她的满头银发,咬着唐皓儿耳朵低声说道:“委屈你了。”
听到院里唐皓儿的哭声,那个女店员慌乱地跑进院子,跑过来,疾声问道:“唐奶奶你怎么啦?你对她干了什么?快松开她。”
女店员后面这两句话明显是对着谢天说的。
唐皓儿又哭又笑的推开谢天一些,看着女店员说道:“娟子,这没你的事儿了,你回去吧,以后也不用过来了,跟你爷爷说,谢谢他这些年的照顾,我都记下了。”
娟子吃惊的看着唐皓儿:“唐奶奶,是不是我做错什么了,我改还不行么?”
唐皓儿笑道:“你做的已经很好了,回去以后跟你爷爷说,算了,我还没想好怎么跟他说,还是回头再说吧,走吧走吧,不要打扰我们说话。”
谢天看着娟子一步三回头的背影问道:“她爷爷是谁?”
唐皓儿看向谢天笑道:“小七。”
“他娘的,这小子的孙女都这么大了。”
唐皓儿噗哧一笑:“是重孙女。”
谢天一头黑线,唐皓儿咯咯咯笑得花枝乱颤。
娟子看唐皓儿笑成这样,这才放心的走出后院,到前面收拾关店。
唐皓儿吩咐谢天:“谢总司令,去前面把店门关了,今晚谁也不许进来。”
“是”,谢天啪的敬了个军礼,恋恋不舍的松开唐皓儿,起身跑去前面关门。
谢天回来又抱住了唐皓儿,唐皓儿翘着头看着谢天笑道:“你明天真的要骑大马抬花轿来娶我?”
“那必须的,不能再拖了。”谢天义正言辞。
一拖八十年,我信你个鬼呦。
唐皓儿狠狠的扭住谢天:“你必须把那首诗给我作完了,我才会考虑要不要嫁给你。”
谢天哈哈一笑:“这有何难。”
收起笑容,谢天拉着唐皓儿的双手一板一眼地念起了诗,声音有些大,主要是怕唐皓儿听不清楚。
“春风才送枝头绿,佳人树下已思春。青丝海棠终相见,犹是魂牵梦绕人。”
唐皓儿喃喃复述谢天新补的这两句:“青丝海棠终相见,犹是魂牵梦绕人。”
“怎么样?”谢天得意洋洋的看着唐皓儿。
唐皓儿突然抽出手使劲扭住谢天胳膊,咬牙切齿的说道:“就是嫌我老了呗。”
谢天目瞪口呆:“我可没有这个意思啊,那不后面还一句了么,犹是魂牵梦绕人。”
唐皓儿露出一口白牙:“咬死你。”
谢天突然嘿嘿一笑,一个公主抱把唐皓儿从躺椅上抱起来,猛的在她脸上亲了一口:“这个可以有。”
说罢,谢天抱着唐皓儿转身大步向屋里走去。
唐皓儿失声惊呼:“大土匪,不行……”
次日,整个大孤山县城都被惊呆了。
爆炸性新闻啊。
九十八岁的唐奶奶出嫁了。
娶她的是一个三十岁的小伙儿。
民政局婚姻登记处的干部拿着两个人的身份证,一溜烟的撞进了局长办公室,结结巴巴的说道:“局局局局长,唐奶奶要结婚了。”
“哪个唐奶奶?”
“就是那个唐奶奶。”
“滚滚滚,扯什么犊子,那个唐奶奶都快一百岁了。”
“你,你看,这是他们身份证,人就在大厅呢。”
“我去。”局长接过身份证一跳三尺高。
省城通往大孤山县的高速公路上,坐在后座上的白发老头不住的用拐杖敲着大校司机的脑袋:“开快点,再开快点。”
大校司机疼得呲牙咧嘴,回道:“爷爷,别敲啦,我是你亲孙子。我都开到160了,你能不能跟我说说唐奶奶那到底出啥事儿了么。”
“老子要是知道出了啥事还用这么着急么?昨天娟子给我打电话,说绸缎庄去了个人,夫人搂着那个人又哭又笑,还让娟子以后都不用去了。再给老子开快点,快快快。”
高头大马大花轿,十八支唢呐吹着百鸟朝凤在前面鸣锣开道,几乎全县城的人全都跑出来看热闹了。
九十八岁的唐奶奶结婚了,迎娶她的是一个三十岁的小伙儿,不用问啊,这肯定是图财啊。
唐奶奶有多少钱人们不清楚,人们只知道好多好多让人窒息的大官逢年过节都会来探望唐奶奶,有一些甚至是唐奶奶的孙子辈。
有人说,太原军分区司令部里面的大洋楼都是唐奶奶的私产,值老鼻子钱了。
这他娘的,那个货吃软饭还吃得那么得意洋洋的,骑在高头大马上还向四面八方抱拳。
要不要找两个臭鸡蛋砸他?
你惹得起唐奶奶身后的那些人你就砸吧,我惹不起,不过我看好你。
看热闹的人七嘴八舌议论纷纷,却没想到不知不觉跟着迎亲的队伍走到了山上,走到了孤山寺旁边的烈士陵园。
我去,怎么这么晦气,结婚跑这儿来干毛线,这小子是不是缺心眼啊?
看到了那座无名纪念碑,看到了无名纪念碑后密密麻麻的墓碑,谢天眼圈红了,也笑了。
谢天翻身下马,从大花轿里搀扶出唐皓儿,两个人并排站到墓碑前,谢天挥手让婚庆公司的人先退下,再退退,再退退。
好吧,花钱的是大爷,你说了算,咱搞了这么多年婚庆,在墓地里搞婚礼这还是第一次,长见识了。
谢天握紧唐皓儿小手,面对着无名纪念碑,刚准备开口,这时人群中响起急促的警笛声,谢天只得被迫中断仪式,回头看去。
只见一辆挂着军牌的奔驰汽车从人群中开上来,径直开到大花轿旁停下。
车门打开,一个白发老头从奔驰后座蹭的一下窜出来,拎着拐棍怒发冲冠的直奔谢天和唐皓儿。
走到面前,老头先是欠身向唐皓儿微微鞠了个躬,喊了声夫人,目光刷的瞪向谢天,黑着脸问道:“你是谁?”
谢天看着那个老头嘴角露出一丝笑容,低声骂道:“狗懒子,给老子下药的事儿还没跟你算账呢。不许喊我,给老子一边站着去。等老子举行完婚礼再收拾你。”
老头瞬间瞪大了眼睛,手中的拐棍啪的一声掉到地上。
他那位大校孙子吓了一跳,急忙上前扶住老头。
老头突然咧开嘴,哇的一声哭了出来,一把推开孙子,狠狠抹了一把眼泪止住哭声,挪动脚步站到了谢天身后一侧,腰板挺得笔直笔直。
谢天深深的呼了口大气,仰望着墓碑,握紧了唐皓儿的手,沉声说道:“弟兄们,我来看你们了。今天,我跟你嫂子在你们面前举行婚礼,你们这帮兔崽子给老子和你嫂子证婚,老子今天请你们喝喜酒。”
一鞠躬、再鞠躬、三鞠躬。
婚庆公司的人用锤子敲开皮卡车上十几坛酒的酒封,谢天抱起一坛酒,跟唐皓儿一人拿着一个碗走向那些墓碑。
白发老头急忙伸手去夺谢天夹在肋下的酒坛,抢了两下没抢过来,眼巴巴的看着谢天。
跟前有人,不便称呼。
老头的大校孙子急忙上前想要接替老头,而谢天此时却把胳膊一松,酒坛落到了老头怀里,老头脸上顿时绽开了笑容,冲着凑过来的孙子喝道:“滚一边去。”
谢天扶着唐皓儿,两个人端着酒碗依次走过每一个墓碑,喊着每一个墓碑主人的名字,给他们敬酒。
无数人举着手机记录着这一场奇葩的婚礼,有人甚至开起了直播,直播间热闹得像春运火车站广场一样,说啥的都有,祝福的也不少,礼物刷的哗哗的。
闹剧也好,作秀也罢,总有结束的时候。
大花轿把唐皓儿抬回了贴着大红喜字的兴隆绸缎庄,谢天把唐皓儿从轿子里抱进门,大门一关谁也看不到了。
只有那个帮着新人抱酒坛的白头发老头和老头的大校孙子跟了进去,其他人一律谢绝。
不收随礼,不摆宴席,不接受采访,不待客,谁也不见。
洞房烧得暖烘烘的土炕上,谢天和唐皓儿盘腿坐在炕上,炕桌上摆着八个菜,最中间的那个盘里装着香满楼的八珍烤鸡。
八珍烤鸡又传了几代人,味道进行了多次改良,谢天已经吃不出老崔那个味道来了。
白头发老头抹掉眼泪看着站在一旁已经傻了的大校孙子,瞪着眼珠子说道:“你把今天听到的、看到的、都给老子烂在肚子里,听到了没有?”
大校孙子啪的一个立正,大声应道:“是”
谢天冲着大校孙子笑道:“别听你爷爷吓唬你,老子不怕被人拉去切片。你叫少轩对吧?”
大校孙子再次立正:“报告总司令,我叫沈少轩。”
谢天点了点头:“老子有样东西你带回去,怎么说你自己想办法,你把它交给你们部队首长就好了。”
“是”
谢天看向唐皓儿问道:“咱家的地道还能用吧?”
唐皓儿笑笑:“不知道,最后一次下去有二十年了。”
谢天呵呵一笑挪到炕尾,掀起炕席,露出大炕上一块半米见方的厚木板,轻车熟路的把木板掀起来,露出
白发老头惊奇的看着地道,看到谢天双腿伸入地道,急忙伸手拉住,急切地说道:“总司令,我下去。”
谢天笑着推开老头:“小七,你他娘的老胳膊老腿的,就别跟着老子裹乱了。再说了,这儿你也没下去过,根本不知道里面该怎么走。在上面等着,这是命令。”
说罢,谢天跳进地道。
唐皓儿浅笑着把一个手电筒递给谢天。
谢天接过冲着唐皓儿笑笑,身子往下一蹲,没人了。
十几分钟后,地道口传来动静,小七低头看到一个湿淋淋的水泥墩子率先从地道中冒出来,伸手接了一下没接住,急忙冲着孙子吼道:“赶快接一下,没点眼力见。”
沈少轩急忙上前去接已经从地道里举出来的那个水泥墩子,咧了一下嘴,抱起来准备放到一旁。
谢天的声音紧随其后传了出来:“小心点,那里面的东西可以杀死这一座县城的人。”
沈少轩吓了一跳,小心翼翼的抱着那个水泥墩子放到地面的大柜上,回头看向举着一把锈成一个铁疙瘩的驳壳枪从地道中钻出来的谢天,问道:“这是啥?”
谢天冻得浑身哆嗦,唐皓儿急忙扯下炕柜上鸳鸯戏水的被子给谢天披到身上,责怪道:“下井啦?这么冷的天还下去。”
说着话唐皓儿给谢天倒满一碗酒递给他。
谢天裹着被子一口气把那碗茅台喝进肚,哈了口气,这才回答沈少轩:“这里面封着两枚一式氰酸手榴弹,你拿回去交给你们部队首长,他们会处理的。”
唐皓儿看着沈少轩说道:“少轩,你就跟他说,这个是我突然想起来的。”
沈少轩嗯了一声,歪着脑袋想了一会儿,突然惊恐的瞪大了眼睛,吃惊的说道:“啥?这里面是一式氰酸手榴弹?!”
谢天呵呵一笑伸手敲着空酒碗前的桌子:“倒酒倒酒,快快快,再来一碗。”
小七急忙伸手去抓酒瓶,看到唐皓儿也伸出了手,悻悻的缩回手,眼巴巴的看着谢天问道:“总司令,接下来您怎么打算的?”
谢天哈哈一笑:“都和平年代了还有个屁的打算,他娘的,老子好不容易开创的大好局面,竟然被你们这群狗懒子给搞成了这个鸟样,好好的一把牌打了个稀烂。算啦算啦,都已经这样了,今天是老子的洞房花烛夜,不说这些扫兴的事情。”
谢天看向唐皓儿笑道:“老婆,丑媳妇还是得要见公婆滴,明天我带你去见公婆咋样?”
唐皓儿噗哧一笑:“如果你不怕我把他们吓到,那就去呗。公公婆婆伺候儿媳妇,说起来也是一段佳话。”
谢天哈哈大笑:“他娘的,老子以后也是拖家带口一大家子人了,还得想办法赚钱养活你们,愁死了。”
小七刚要开口说话,唐皓儿已经咯咯笑道:“我看你还是安心吃软饭吧。前两年省军区想在大洋楼搞一个军史博物馆,找我商量想买下来。那房子是你买的,我擅自做主给卖了。谁让你一走八十年不回来的,钱也都存到我名下了,够你花几辈子的。”
谢天哈哈一笑:“看来老子又有东山再起的资本了。”
唐皓儿吓了一跳,盯着谢天问道:“你想干啥?”
谢天伸手一指那把锈成一个铁疙瘩的驳壳枪向沈少轩说道:“这个你也带回去,让他们处理。他娘的,老子现在是没有把可手的家伙,不然老子非得去蒙古和库页岛转转,有笔旧账老子还没跟他们收回来。”
小七神色激动的看着谢天:“总司令,我跟你一块去。”
唐皓儿盯着谢天哼了一声,犹豫了一下转身从炕柜里摸出来一个小木匣子递给谢天,说道:“撞针和子弹被他们拿走了,自己想办法。”
谢天打开木匣,木匣中躺着的正是当年他拿给唐皓儿防身的那把勃朗宁1911,眼睛刷的一下亮了……
【全书完】
后记:
*铁蛋(谢晋)后来成为著名导演,执导过多部优秀影视作品,于2008年病逝。
*高美娟,解放前嫁给大孤山县林业局局长,那几年没扛过去,与其父大地主高奎荣先后自杀。
*李春香,生了个儿子,取名崔宝庆,崔宝庆子承父业经营香满楼。李春香与唐皓儿做了几十年好朋友,于1997年病逝,享年81岁。
*庞元,于1949年拒绝组建联合政府邀请,携带妻儿隐居香港,于1986年病逝,享年86岁。
*赵刚,于1974年退休,卸任中国人民解放军总参谋长职务,移居上海,于2003年病逝,享年93岁。
*徐静好,深度参与中国核武研发工作,1967年因身体多器官坏死病逝,享年56岁,2016年,由国家最高权力机构追授共和国勋章。
*楚云飞,沈阳军区司令员,于1967年退休,遵照徐静好遗愿在山西省大孤山县定居,于1977年病逝,二人骨灰均葬入孤山寺旁无名烈士陵园,无子嗣。
*李云龙,太原军区司令员,1966年,在大孤山县与拟批斗唐皓儿的造反派发生武装冲突,被流弹击中,抢救无效逝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