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啊,我等着。”
她相信龙厉迟早会兑现自己的承诺,她了解他,他是个说一不二的人,不管多少年之后,等到金雁王朝更加强大,亦或是已经有了优秀的太子人选之后,无论到时候他们年纪有多大,只要她还走得动,一定要跟他去天下走走。
从还是个少女开始,她就有个心愿,天南地北都去闯闯,只是后来的身份再三更改,从北漠郡主,再到金雁王朝靖王妃,甚至到如今的皇后,属于她的自由,越来越少。但她知道自己的男人还在这里,她实在没道理一心想要顾着自己的一点梦想,这人生,如何可能事事顺遂?
她并非忘记了这个梦想,而是将这个梦想小心翼翼地上了锁,封存在内心最深处,当成是自己的宝藏。现实让她懂得一件事,知足常乐,绝不应该贪心无度。
“再等十年,龙羽就长大成人了,到时候,把国家大事交给他打理,我们就能出去逍遥了。”
怎么听上去,龙厉仿佛比她还要向往那种周游世界的日子?!一年来,她一度认为他跟天子这个身份,已经越来越适应,一切都很顺手,游刃有余,完全没有半点生疏。
“那怎么成?羽儿那时候还不满十二岁,你忍心把他一个人丢在皇宫,跟那些文武百官斗智斗勇吗?”
“别把儿子想的那么蠢,他脑子很好,依我看,他十岁就能独当一面了,这么算来,我给他的时间绰绰有余。他是未来的太子,理应早些学会承担责任。”他说的一本正经,而秦长安则听的无言以对。
或许,在历朝历代里,有的小皇帝即位的时候,甚至还不到十岁,但真要落在秦长安的身边,落在自己儿子身上,她却格外不舍心疼。
这就是慈母多败儿么?!
再者,那些小皇帝上位,多半也是有着特别的原因,往往是因为上一任帝王英年早逝。因此,她的心里反而有些抗拒,她不希望再有任何皇权争夺,对她这个家,亦或是对国家而言,都该开启一段平和的朝代了。
“说定了,我们的十年之约,可别忘了。”他揉了揉秦长安的头顶,目光有几分贪恋,落在她柔亮的黑发上,话音刚落,就转身离开。
十年之约。
这四个字,仿佛是一片落叶,轻轻地落在她的心湖里,激荡起一圈圈的涟漪,看似没有太大的波动,但却又是真实的动容感触。
即便很不舍得十年后的长子被当成挡箭牌,留在京城处理朝政大事,但她还是有些隐隐的期待,期待十年后当真能跟龙厉出去走走。
等等,似乎有什么不对啊!
龙厉早已走开,她才猛地想到,他们刚才不是答应如果要去看海,会带上龙羽的吗?明明他一副正儿八经的样子,说的信誓旦旦,而以儿子较真的性子,一定会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可别指望过几天龙羽就忘的一干二净!
可是龙厉却早就打定主意多年后父去子留的方法,这不分明是给儿子摆一道,吃定了让龙羽吃亏吗?!到时候两夫妻暗搓搓地离开皇宫,独自去享乐,龙羽岂不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她扶额苦笑,这个当爹爹的男人,连自己儿子都起伏,实在是太坏了,坏到骨子里,坏到没救了啊。
不过,这个约定在十年后,是否当真能够兑现?
儿子她固然也有份,舍不得抛下他是人之常情,可是心底深处那个被封锁的箱子里装着的梦想,却因为龙厉的一句话而蠢蠢欲动,暗潮汹涌。
就在此刻,白银疾步走了进来:“娘娘,青天监的裴大人来了,您要见吗?”
裴九?
自从诺敏离开,裴九已经有大半个月不曾出现在他们的视线之中,她以为诺敏的消失,必定会让裴九郁郁寡欢,如今,他总算想到来见她了,是已经走出了消极迷失的阴霾吗?
“快请。”她转过脸,朝着翡翠轻点螓首,翡翠马上心领神会,取了热茶过来。
裴九依旧一身雪白长袍,是青天监的官服,随着他大步走来的步伐,下摆处的燕子生动地跃动,仿佛围着他一圈飞舞着,虽然不像谪仙般的仙风道骨,但的确有他独特的一种魅力,那就是曾经的开国皇帝赫连寻给人的感觉。
秦长安总算明白了,当初裴九的言行总让她觉得表里不一,如今才明白,他是使出了九牛二虎之力,在扮演一个跟自己完全有着天差地别的穷小子的形象,反而变得不伦不类。
但是说也奇怪,时间久了,倒是被他阴差阳错地塑造成一个让人看不懂的年轻术士,他跨越百年的孤独,在这个陌生的时代找不到半个可以倾诉的人,长久的孤身一人,无法排解,只能寄情于赌博和喝酒,但即便如此,这两样东西依旧无法淡化他骨子里的偏执。
而如今,他却懒得掩饰,脸上常常面无表情,整个人看上去颇为冷淡,跟平日里的那个脸上常常挂着笑的男人判若两人。
“免礼。”秦长安直接开了口,支开了身边的宫女,她可不想让龙厉的曾祖父给自己叩拜行礼,这阵仗她可受不起。
“我听说,你前些天生了一场病,让太医看过了吗?”
裴九的脸色残留病后的苍白,挤出一丝笑意,神色淡然。“与其说是生病,还不如说是等了这么多年,总算了了一桩心事之后,反而像是被抽走了基石,摇摇欲坠。”
秦长安点点头,虽然最终诺敏还是无法留下来,跟裴九一道生活,裴九深感遗憾,心力交瘁是难免的,不过,看样子,他只是有点虚弱,但还不至于郁郁寡欢,想要马上就跟随诺敏离去。
“诺敏是个好女人。”端着一杯热茶,秦长安垂眸一笑,轻声说道。
“她当然是。”再度听到这个名字,他已经不必再遮遮掩掩,更不必惧怕被人当作怪物看待,可以名正言顺地承认,更不吝赞美。知道他们这段感情的人寥寥无几,就算有,如今也早已化成白骨。在这一世,能有他们夫妻俩知晓他们的这段故事,也未尝不是一种缘分。
“我在清醒之前,还听到诺敏的声音,你猜猜看,她最后跟我交代了什么?”她依旧是一副好友般的熟稔态度,即便深知赫连寻是大大的长辈,但如今的天子早已易主,她保持该有的敬重即可,如果还讲究那些压死人的繁文缛节,想必裴九也不好过。
“她想什么,我还能不清楚吗?她肯定是怕我不好好过日子,动不动就想着寻死——”裴九苦笑着摇头,看着秦长安笑容中的困惑,他不疾不徐地说道。“这辈子短短数十年,我会走到最后一日,也算是替诺敏活下去了。”
“你能这么想最好不过。”她长长地舒出一口气来,又抿了抿茶水,才话锋一转。“你以后想做些什么?”
裴九抬起眼看向她,他斯文白皙的脸稍显清瘦,看上去是个年轻人,杏仁般的眼睛却总是显得深不可测,这样的反差看久了,秦长安心里早已没有最初的波动。
但有些东西的确至今都难以解释清楚,她当初对裴九总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只是那种感觉很淡,很微妙,有时候她也不得不怀疑,她当真只是一具适合诺敏被唤醒重生的身躯而已吗?
有件事,就连龙厉她都隐瞒着。
最近身体恢复了元气,她总觉得有一股她闲暇无事的时候,会跟着徐长芳跟白银在院子里过招,没有符文的金刚锥在她手里越来越顺手,就连武艺不凡的徐长芳都难掩心中讶异,加上她还是秦长安的表嫂,因此在私底下的时候,直言不讳地说。
“娘娘,我五岁起就学武,以前你我过招,我向来只出两成功力,点到为止。因为你虽然会一些擒拿和制敌的招数,但毕竟没有正儿八经地学过武,我担心一不小心会误伤你。没有内力的人即便有几套招数防身,但在我们内行看来,也只是自保的花架子,真要遇到对手,是很难脱身的……只是——”
“只是什么?”
“娘娘以前用金刚锥的时候,多半是无师自通的巧劲,但要说章法,你恐怕还是不曾掌握,但如今,好似金刚锥已经跟随你多年,不再是你想着如何使用金刚锥,而是你跟金刚锥合二为一,融为一体,而且那些招式也不再是你从娘子军里学到的那么生搬硬套,极为灵动,像是自创的一样。”
“跟你过招时,不过是一时兴起,那些动作也好,招数也罢,当真是没有认真谋划过的。长芳,你的意思是,我的功力有了不小的长进?”与其说是惊喜,不如说,她同样受到不小的惊吓。
但是她知道,徐长芳性子耿直,从不会花言巧语,说话上头从来没有半点水分,而且也是扎扎实实从小练武几十年的,她绝对没有必要为了恭维而恭维。
理智告诉自己,除非她一夜之内得到一本盖世神功的秘籍,否则,以她在武艺上的资质,她这辈子都不可能拥有不俗武艺。再者,她虽然不讨厌学武,但毕竟志不在此,她从不认为自己跟两个哥哥一样,能成为学武奇才。
正在秦长安陷入了回忆之中,裴九的声音突然打断了她的思绪,冷静之中隐约还有细微的起伏。
“你在想什么?可是哪里不对劲?”
“裴九,你说,诺敏是真的走了吧。”她淡淡一笑,笑容却不达眼底。
“难道你还在梦境里见过她?”裴九的眼底突然有了一小簇火苗,说不上是意外还是激动。
“让你失望了,并没有。”她抚平手臂上的一道褶皱,眼底染上几分深暗,知道龙厉不喜欢看她在皇宫里以劲装打扮,今日她已经换回了宫装,宫装自然华美精致,却还是在内心怀念身着劲装的随性和舒适。
她不由地在心里揣摩着,到底是不是要跟裴九坦诚,那些符文钻入了她双臂的肌肤之下,一旦她情绪有了很大的波动,那些符文就会浮现出来,实在是神奇又玄妙。
就算是昨晚,她跟龙厉享受着鱼水之欢的时候,就在飘飘欲仙的时候,光裸的双臂再度出现了红色符文。龙厉的眼神虽然幽暗,但不曾有过多反应,而是怜惜又温柔地吻着她手臂上的符文,那一刻,她不再觉得自己像是个怪物,忍不住心中澎湃,用那双仿佛刻着红色的刺青的双臂用力紧抱着他的窄腰,随他起舞。
“我这次来,是想告诉你一件事,关于两国交战之事——”裴九顿了顿,面目凝重:“十天后会有一场飓风,就在艳阳关附近,如果不马上撤回到境内,一定会全军覆没。”
秦长安对他的预言,一开始是半信半疑的,但自从他预知了那一场五十年不遇的暴雪之后,她就开始相信,他的身上是的确有异能的。
“你开了天眼?”她也是后来才从龙厉那里得知的,他有三次开天眼的机会,但是天机不可泄露,每一次用完之后,他都会减寿,三次全部耗费了,他就很快会油尽灯枯。
裴九笑而不答,但已然默认了。
算上这一次,他就只剩下最后一次开天眼的机会,他珍惜每一次开天眼的时机,是因为他不想浪费在无关紧要的人和事上,虽然这一世最终无法跟诺敏用别人的身躯延续下来,重新活一辈子,但是,至少他拥有了跟诺敏一起生活的七天回忆,那些回忆,足够他珍藏在内心,在余生不断地反刍,回味。
“大漠里的飓风,我也从未见过,形如龙尾,伴随着霹雳雷鸣而来,移动的速度快的惊人,所到之处,全都化为一片荒野。即便有人居住的村落,人跟牲畜、房屋所有东西一道被卷到半空中,约莫离地面有百尺之高的距离,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来,便是死无葬身之地。”
“你说的这种奇怪的龙形飓风,我好似在地方志里见过,不过并不常有,大漠往往也是好多年才能遇着一次。”
“没错,只是我看到的这一场飓风,实在太猛烈可怕,别说金雁王朝派去的八万精兵,就是五十万,也会被毁于一旦。不管是人还是战马,都不可能赶得上飓风的速度,飓风可以吞灭无数个村落,所向披靡,同样可以吞噬一整个军队,如果在这个时候恋战,才是最大的损失。”
“裴九,我明白了。”秦长安的神色专注,眼神清冷。“谢谢你。”
“谢什么?不管是过去,还是现在,我都是金雁王朝的人,更别提这还是我建立起来的江山,我比任何人更不想它遭受重创,更希望它可以再过一百年,不,再过五百年。”他环顾一周,时隔多年,栖凤宫对他而言,依旧有些陌生。在他的记忆里,自己的皇后的长相都早已被久远的时光冲淡,那一世身边围绕了许多人,但最终岁月沉淀之下,能让他记忆深刻的人依旧只有几人。
他的目光最终落在面前的女子身上,不知为何,眼前早已有了一层水雾,只能把人看的七八分清楚,但正因如此,他不由地心神恍惚起来。
或许,在某一个怀念诺敏的瞬间,他也曾经想象过,诺敏成为他的皇后,正大光明地坐在栖凤宫,正如秦长安此刻一样。
或许,脱下戎装的诺敏,穿上了这般精致华美的宫装,也会看上去高贵美丽,不容亵渎。
“我在大草原上出生,跟随我征战东西的有很多都是小时候的玩伴,因此,我对将士的感情一向很深,他们是我的手下,更是我的兄弟。他们对国家忠诚不二,如果没有他们,金雁王朝也不可能有今天。在战场上,我认赌服输,输了就输了,没什么可多说的。可要我明知道马上有一场可怕的天灾,这些为了金雁王朝而奋勇杀敌的将士们就会全部被埋葬在大漠之下,我还是不忍心……”
“裴九,哪怕你早已脱下了龙袍,你的这一番言论,依旧让人敬重。”秦长安点头,岂止是裴九不忍心,身为金雁王朝的皇后,在知道马上有一场天灾降临之后,她更不可能让这么多将士白白送死,更别提其中还有她二哥!
裴九深深叹了口气,眼底染上几分哀戚。“身居高位的人,如果不能为百姓着想,那跟暴君昏君还有什么区别?那可是活生生的八万人啊,他们出征之前,一定心心念念想着要回家跟家人团聚。这八万人死了,在我看来是最不值当的,也是太惨重的牺牲,死在战场上,他们至少还是英雄,能够被朝廷风光大葬,甚至有人可以被追封为武将。纵然他们的家人会伤心落泪,但不可否认那也是一种归宿,一种功勋,一种死得其所。但他们死在一场突如其来的天灾里,战争不曾结束,人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没了,国家到时候还要重新派兵前往,这些人等于白白牺牲了,对他们的家人而言,也是很难接受的事实。”
“事不宜迟,我马上就去见皇上。”秦长安猛地站起身来。
裴九沉默着,跟随她一道走出栖凤宫,过了许久,还是不曾说出那声告别。
……
西郎。
“你说什么?金雁王朝退兵了?”乌勒坐在帐篷里,前阵子的胶着,金雁王朝没能直接打败他手下的阴兵,但事实上,他愈发有种力不从心的感觉,好似一场拉锯战,彼此都没有占到太多便宜。
但他如果不能在这个月内分出胜负,战局就变得很危险了,西郎国原本就称不上物产丰饶,尤其是马上过冬了,物资更加吃紧,眼下提供给一两万的将士补给就已经有点吃力,再不快点结束战争,难免西郎百姓会受累。
再说,在人数上,西郎不敌金雁王朝,要不是他小心防范,再加上西郎的天气恶劣,变化多端,恐怕早已被攻破了城门。
即便如此,退兵这两个字,怎么也不该是从敌方阵营里传过来的。金雁王朝兵强马壮,打了好几次,还剩余七万多人,粮草丰厚,就连药材都一批批地不断运过来,看的西郎国的将士无比眼红。乌勒甚至也让人劫过几次,可惜一次都不曾得手,想来金雁王朝是吃一堑长一智,四处防范,完全没有任何的懈怠。
“是,短短半天,就快退到艳阳关了。”
乌勒静默不语,最近这阵子,对他而言,可以说是诸事不顺。
他部署的一切,全都乱了套了,他最终下了一道密令,让大巫女启动转生咒,只为了唤醒诺敏,然后,隐秘地杀掉诺敏,让这个女人再也无法入轮回,再也不会影响到西郎国的千秋万代。
结果呢?
巫女虽然念完了转生咒,而诺敏也占据了秦长安的身子,甚至出了皇宫,可是眼看着煮熟的鸭子快到手了,他派去的所有杀手还未靠近诺敏,就被无处不在的暗卫悄悄地抹了脖子,短短七日,他折损了一百多个手下。而七天后,诺敏就被接回皇宫,宫里守卫森严,还有禁卫军不断巡逻,更难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