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参军番然醒悟,不住地点头。
“老爷的解析丝丝入扣,令人哲服。待擒拿了凶犯便用老爷适才一番话审他,不怕他抵赖。我思量来此刻那凶犯仍在濮阳城里,冯老爷断王仙穹杀人抵死,人人皆知,而老爷你在公堂上也未有翻案的征兆。凶犯并不惊慌,不必潜逃……”
狄公捋了捋他那又黑又亮的长胡子,慢慢点了点头,又说:“凶犯如今正设法将那对金钗脱手,而这是抓住他的最好时机。马荣己现城里的乞丐团头沈八搭讪上了,只要凶犯在市井下私兜售那对金钗,便能将他拿获。凶犯决不敢将金钗拿去质库、柜房、金银市发脱。因为他知道衙门早已画了图样交给那些地方监候,他岂不是自投罗网?只要那对金钗在市井里露眼,沈八耳目众多,没有不知晓的。”
洪参军沉思半晌,且又问道:“那么,老爷又因何断定游方野僧最有嫌疑?”
狄公回答说:“王仙穹早衙公堂上说的那更夫的行迹好使人生疑。托钵野僧穿街走巷,明里化缘,暗里尽干些见不得人的勾当。那夜王仙穹最后听到的其实不是更夫的梆子声,而是……”
洪参军叫道:“托钵野僧敲木鱼的声音!”
第二天一早,狄公换过了公服正打点轿夫仪仗去鄄城,当值文书来报普慈寺来了两个和尚说是带来了灵德法师什么信函。
狄公吩咐书斋传见。两个和尚,一老一少,恭恭敬敬走进书斋,合什低目。狄公见他们一色黄贡绸缎袈裟,项下挂着琥珀佛珠,很是阔绰。
老和尚慢条斯理地开口道:“敞寺灵德法师命小僧向刺史老爷转达问候,并献上薄礼,望老爷笑纳。”说着他回头看了一眼那小和尚。小和尚会意上前将一个黄绫小包轻轻放在狄公书案上。
洪参军以为狄公会登时怒火上升,将那两名和尚痛骂一顿,并掷还贿礼。因为洪参军知道狄公平生最忌恨的便是官吏受贿纳污,贪赃枉法。他从来未曾见狄公收纳过一文钱的贿赂,而且他一旦问出下遭官吏、衙员有此等行迹,便会严厉制裁处以重罚。
然而,令洪参军惊讶的是狄公这回却笑吟吟收下了那个黄绫包,口中连连称谢。一面说道:“灵德法师费心了。你们回去传话法师,我狄某一向尊仰佛法,敬重三宝。师父厚意我己领受,改日自当亲诣宝寺再致谢忱,恭聆金玉。”
老和尚又慢吞吞道:“灵德师还有一事嘱小僧禀报老爷。昨日有一个歹人窜来敞寺,声言敬佛烧香,却佯逛殿宇,实探虚实,东张西望,行迹诡秘,还用一锭假银诈骗去了寺中两串铜钱。望老爷明令告示,制止这一类污毁庄严佛法,亵渎清静圣域的邪恶行径。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狄公点头答应,心中明白必是陶甘自作聪明,冒冒失失去普慈寺暗访,露了行迹,引起了灵德的疑心。他叹了一口气,吩咐两和尚暂且回寺,待日后拿到此类招摇撞骗的歹人严惩不贷。
和尚走后,狄公命洪参军将那黄绫包打开,见里面是三锭金元宝和三锭银元宝,沉甸甸,光闪闪,红人眼睛。狄公嘱洪参军将这六锭元宝用黄绫重新包好了,放进内衙的银柜。又吩咐他留在衙中处理一应日常庶务,自己则动身去鄄城县勾摄公事。
八人大轿早在衙厅前院备妥,卤簿、仪从肃立恭候,气势甚是威壮。狄公心中大喜,掀起轿帘,传命出发。
大轿迤逦出了州衙大门,铜锣鸣道,前呼后拥。狄公从轿内望去,见街上百姓纷纷走避,有的眼中还射出愠怒的光芒。他不由长长吁了一口气,顺手拿出梁欧阳氏的案卷细细阅读起来。
天黑以后,狄公的轿马一行才到了鄄城县治。鄄城县令鲁大绶率从衙员早在县衙大门恭候,灯笼火把煊如白日。狄公下得轿来,鲁县令偕县丞、主簿、录事人等一一参拜,各自寒喧一番,便进了县衙大厅。
大厅内灯烛煜耀,丝竹繁奏,早摆起了丰盛的公宴,一应侍候正奔走忙碌……
狄公欣然入席,鲁大绶及县丞、主簿、录事,论序坐定。鲁大绶还专门邀请了鄄城最拔萃的诗人和丹青名手与席陪侍助兴。酒桌上少不得食享异品,尊献时新。
狄公开言道:“今日本官乃是途经鄄城,非专为公务而来。蒙诸公盛情设宴,不敢推辞。其实一日车轿劳顿,正觉得枵腹雷鸣。诸位也不必拘束,难得尽兴一番。”说着自己先仰脖干了一盅。
座上之人乃稍稍松驰。狄公虽身为上司,却从不牙颐指气使,盛气凌人。平日对下属多是温和宽厚,一团和气,彼此了无芥隙。倘若下属触犯科律,狄公则责之唯恐不痛,罚之唯恐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