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甘这一番话果然引起了狄公对普慈寺的极大兴趣。他说:“世上之事纷纭复杂,我不敢贸然断言菩萨显灵之事必无。如今衙里正是清闲,你不妨留个神多了解一些普慈寺的内情。如见到有蹊跷可疑之处,即来禀报于我。对,这里是前任冯相公移交到我手上的那桩奸污杀人案的全部案卷,你们最好全部阅读一遍。昨夜我己与洪亮议论过一番,见出案情中许多抵触不合情理之处,那被告王仙穹杀人的罪名似不能确立。此刻我要回府邸去看看我的内眷,不知他们安顿得如何了。”
州衙大堂午衙开审。
衙厅下廊庑处仍然人头攒簇,黑压压一堆看审的百姓。早衙时狄公虽使他们大失所望,奈何他们对肖纯玉一案兴味甚浓,又极想亲眼看看新任刺史在问理刑名上有什么新花样和新气派。
狄公传命将肖福汉带上公堂。肖福汉被带上公堂便立即跪下。狄公见他老实忠厚,衣着朴素,不由先三分怜悯。
“肖福汉,你女儿纯玉被害一案前任刺史冯老爷已经裁断,本来我毋需再多此一举,只是我见案卷上有几处疑点,不由想多问几句。看来具结此案尚须要些时日,不过你也不必担心,本堂理应替你作主,拿获真凶,为纯玉小姐雪耻复仇。如今你先下堂去。”
狄公传命仵作上堂。须叟仵作上堂,叩见狄公。狄公问道:“肖纯玉遇害后是你验的尸吧?”仵作恭敬地答道:“禀老爷,那肖纯玉之尸正是在下检验的。”狄公道:“如今你且将肖纯玉的形体禀术一遍。”仵作点头,禀报道:“肖小姐个儿高大壮硕,手足胼胝。看上去十分健康,并无形体缺陷。”狄公问:“你可曾留意过她的指甲?”“禀老爷,在下仔细观察过肖小姐的指甲,前任冯老爷对她的指甲也十分注意。他指望死者的指甲缝里会留下一点杀人凶犯的线索。然而肖小姐的指甲很短,一看便知是个常年操劳家务的姑娘。指甲缝里干干净净,并未留下一点可疑的痕迹。”
狄公点点头又道:“死者系被掐扼而死,我想她颈项的青紫瘀斑间必有凶犯的指甲留下。”仵作略一思索,便答道:“那凶犯的指甲印呈新月形,但掐进皮肉不深。然而我见有一处破了皮。”狄公道:“你须将这些细节补填到验尸格目上去。”仵作点头退下。
狄公拍了一下惊堂木,喝令将王仙穹带上堂来。两名衙役一声答应,立即将王秀才带上堂来,按倒在光光的青石板地上。狄公见王仙穹虽广额丰颊,眉清目秀,却脸色灰白,神情呆滞。胸脯干瘪,背微微有点驼。一眼便知是个寒窗下苦读的书生。狄公还注意到他的左颊上有好几条伤痕。――狄公喝道:“王仙穹,抬起头来!好一个玷污孔门的败类,礼义廉耻、圣人教诲都抛闪到一边,偏行那等卑污腌脏、礼法难容之事。奸污一个幼稚无知的女子还不算,竟还敢大胆行凶,坏人性命,国法刑律,昭同日月,你理应明白此等罪孽,该当何罚。本堂本当朱笔一圈,似了死刑,发下监候,只是还想就你供词中的几个可疑之点再行敷实。今日问你之话,须一一照实答来,不得半句有虚,免得皮肉受苦。”王仙穹木然地点了点头。狄公将身子向案桌靠了靠,摊开案卷,问道:“王仙穹,你在供词中说你十七日早晨酒醒时躺身在一幢旧宅的废墟之中。你如今将此情节复述一遍,说清楚那废墟周围是何等样子。”
王仙穹颤抖着声音答道:“小生是个读书之人,还要巴望个出身的日子,怎肯干犯法杀人的勾当?纯玉小姐与小生情投意合,私约终身。小生怎会坏她的性命?望青天大老爷明鉴。老爷问话,小生断不敢有半字之虚。十七日凌晨,天麻麻亮,太阳尚未出来。朦胧之中我见周围都是断垣残壁,荒榛荆棘。这景象小生记得最是清楚。当时我挣扎着站起来,刚行了几步,便觉头重脚轻、天旋地转,眼前金星乱闪,便又跌倒在砖砾堆上。荆棘的芒刺撕破了我的衣衫,身上和腿胫都扎破了,出了不少的血。当时我不曾感到疼痛,心里只惦念着守候了我一夜的纯玉,懊悔万分,很是负疚。”
两名衙役上前来,不由分说左右掣定王仙穹,另两名衙役即动手撕剥下他的兰布旧袍。王仙穹初审时被冯老爷三十棒屁股打得鲜血淋漓,如今尚未收愈,污血粘在衣袍上,故一时痛得声声惨叫。狄公慌忙止住了衙役,就已经裸露的胸口、背脊、胳膊处细细察看了一番,果然有好几处划破的血痕。“王仙穹,你声称与纯玉的苟且行止只曾被于裁缝一人撞破。你能断言再没有第二人知道么?你们俩里应外合,鬼鬼祟祟岂知就未被过路的人撞见过?”
王仙穹哭丧着脸答道:“回禀老爷,小生犯此等行止,礼法不容,只是一时邪念难抑,心中也委实知道利害。故此十分的小心,每都是深夜之后,才敢去与纯玉约会。那半月街幽暗狭窄,夜间除了更夫并无闲人行走。即使偶有过路行人,也可向暗隅且避过一时,故一向不曾泄漏机关。再说,那时纯玉自己站在窗前接应,见有可疑声影便打唿哨报知……”
狄公皱眉叱道:“好生恬不知耻!竟如同一个窃贼一般。你再细细想想,曾否有过引起你生疑的迹象。”王仙穹转动着乌黑的眼珠想了半晌,乃开口道:“记得半个月之前,那夜我溜出于裁缝铺子的后门,正见两个更夫敲着梆子悠悠行来,我躲过一边,等他们慢慢走过。一直见这两个更夫走到半月街尽头的那生乐铺子门首,我才穿出小巷来到纯玉闺楼的墙下。我刚待拍手递讯给纯玉,要她放下布条。猛听得身后不远处一声更夫的梆子响,我吓得魂不附体,赶紧将身子贴在墙根,不敢动弹。梆子声停了,一个更夫模样的人在墙下探头探脑。我以为他发现了我,正要报警,但他却摇摇晃晃又离去了。他显然没有看见我,周围是一片寂静。我猜想兴许是一位落了队的更夫。那夜我在纯玉房中呆到五更鸡鸣才爬下来,并未露过一点破绽……”